女性的逃离及其可能
——《逃离》和《厨房》的比较阅读

2017-11-13 10:54梁晓君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维娅逃离西尔

梁晓君

女性的逃离及其可能


——《逃离》和《厨房》的比较阅读

梁晓君

艾丽丝·门罗获得诺奖,为女性作家带来了极大的声誉。被誉为“当代契诃夫”的门罗,也为短篇小说的阅读带来了新的转机。在长篇小说大行其道的时代,门罗部分地改写了文学体裁等级的历史。门罗的作品主要以生活在安大略省郊区小镇的普通女性为主人公,通过刻画她们琐碎的日常生活探讨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在其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门罗佳作频出,但她为中国读者所熟知,还是她获奖之后的事情。她的代表作短篇小说集《逃离》,还曾获得加拿大吉勒文学奖和布克国际文学奖。

作为中国文坛一位颇具个人特色的女性作家,徐坤迄今已陆续发表了60多篇中短篇小说和三部长篇小说,曾多次获得国内各大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俄、日语出版海外,其中短篇小说《厨房》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尽管徐坤是以先锋文学的姿态登上文坛,在作品中以幽默、荒诞和不乏痛惜的笔触对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进行了重新的发现,但身为女性作家,徐坤从未停止过对现代女性生存状态和命运的关注。对门罗的《逃离》和徐坤的《厨房》进行比较分析,通过对两部作品的文本细读,可以看到尽管两位女性作家所面对的时空不同,但她们的作品在精神内蕴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讲述的都是与逃离有关的故事。

《逃离》的主人公卡拉有过两次逃离。第一次逃离发生在卡拉18岁时,她刚刚离开中学,父母希望她接着上大学,而卡拉既看不起自己的父母,也不喜欢他们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她“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在干活的马棚里,卡拉遇到了那所马术学校“最优秀的老师”克拉克。在此之前,克拉克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精神病院护工、公路维修工、理发师、营业员,而这些“仅仅是他愿意告诉她的一部分他干过的活计”。他跟自己的家人早就失去了联系,在他看来,“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瘤”。在卡拉父母的眼中,克拉克是“失败者”和“盲流游民”;而在卡拉的眼中,克拉克聪明能干,他的孤独寂寞以及偶尔流露的柔情都让年轻的卡拉心醉神迷。于是在一个清晨,卡拉给父母留下了一张简短的字条,便毅然决然地把过去的一切丢在身后,和克拉克奔向了她所向往的“更为真实的生活”。尽管对逃离的前景一片茫然,但卡拉把克拉克视为未来生活的设计师,对后者理所当然也心悦诚服地顺从。冲破父母的束缚,逃离感受不到爱和理解的家庭,这是卡拉自我意识觉醒后第一次的出走。

这次逃离如读者所能够预料到的那样,并不成功。卡拉发现这是一个“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只有“不懂得人生艰辛的小青年才会去干的事”。更糟糕的是,卡拉发现克拉克的性情乖戾,脾气善变:“上一分钟还显得跟你挺友好,下一分钟说翻脸就翻脸”,他跟谁都吵架,跟药房的老太太、咖啡店的店员,甚至是自己的顾客。每到不可收拾时,都需要卡拉出面解决问题。而随着雨季的到来,他们所经营的马术学校生意惨淡,克拉克的脾气会尤其火爆:“他什么都冲着她发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说错的。”卡拉希望缓和二人之间紧张的关系,为了取悦克拉克,卡拉甚至会“豁出去做出某种的确很愚蠢可笑的举止”,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当卡拉因为自己的无力而眼泪汪汪失声痛哭时,克拉克也仅仅是“双手离开了键盘,但依然坐着没动”。床笫之间,为了“急切地想讨他喜欢并刺激他,同时也使自己兴奋起来”,卡拉编造了她的雇主西尔维娅的丈夫利昂对她进行性骚扰的谎言。而实际的情况是,只有在西尔维娅和护士没有关好房门的时候,卡拉才瞥到过几次“那个真实的、模糊不清的、床单围裹着的病人的身体”,而那身体“受着药物的折磨,一天比一天萎缩”。尽管“天从人愿”,这个伎俩屡试不爽,但这一切在利昂去世后发生了改变。通过讣告,克拉克得知利昂曾经获得过一次诗歌奖,并得到过一笔为数不算小的奖金。他决定以卡拉受到骚扰为由向西尔维娅进行敲诈,为此他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并急于付诸行动。为了尊严,卡拉被迫逃离克拉克。

在对敲诈计划一无所知的西尔维娅的帮助下,卡拉再次决定“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她登上去往多伦多的大巴车,希望在这次逃离中寻回自己,同时也找到理想的生活状态。想到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会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得她也一天天愁眉不展”,卡拉感到自己又拥有了早已不习惯的自信,长期被婚姻生活压抑的自我意识再次得到了暂时的复苏和释放。

然而,正如门罗的另一部短篇小说《幸福过了头》(Too Much Happiness )中所言:“男人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就把一切都丢到了脑后……而女人走出去的时候,却把房间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带在了身边。”卡拉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所思所想无一不是围绕着克拉克展开。当大巴驶过阳光灿烂的田野,她想到如果他们换个地方重新经营马场,或许还有成功的机会;经过第一个停靠站时,她回忆起这是他们创业初期经常来买便宜汽油的地方,“还没等她意识到,泪水已经涌满她的眼睛”。卡拉逐渐意识到,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中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

为了坚定自己逃离的信心,卡拉开始集中心思考虑未来的生活:在多伦多,她会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无论她去向哪里,无论她做些什么,她都将每天生活在不会包括克拉克的人群中。面对着前方未知的生活,卡拉失去了18岁第一次逃离时的勇气和信心。她害怕自己并不能融入到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中,甚至怀疑起逃离的意义:“为什么要去找工作,把食物往嘴里一塞,就搭上公交车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往另外一个地方呢?”她犹如一匹“被锤击过的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终于,“在这生命的紧要关头”,卡拉彻底崩溃了,她下车给克拉克打了电话。“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我吧。”一场寻回自我的逃离刚刚开始就匆匆结束,而更加令人沮丧的是,在逃离之后,卡拉才意识到能够拯救自己的却是自己要逃离的那个人。

波伏娃认为,女性处境改善的先决条件是女性作为人的独立自主的意识。长期的婚姻生活使卡拉的生活圈极其狭窄,她生活的全部就是克拉克和他们的马术学校,她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卡拉对克拉克的依附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在精神层面,卡拉想要寻找独立自信的自己和真实的生活,但她对自我的认识并不明晰,也没有独立的灵魂世界和精神追求,这些都注定了面对婚姻生活的困境,卡拉的挣扎和反抗会以失败而告终。

在西尔维娅看来,卡拉的“幸福和自由是二而为一的事情”,但是当卡拉逃离失败以后,她认为,卡拉在逃离前后所经历的内心挣扎至少能够“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是同样真实的”。事实并非如此。尽管克拉克的坏脾气收敛了不少,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有所缓和,但在克拉克的心中,卡拉只是一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女孩”;卡拉所经历的矛盾挣扎在克拉克那里仅仅用“小小的出行”便足以概括,他甚至把卡拉逃离的那天戏谑地命名为“逃离日”。当西尔维娅指出,卡拉不仅仅是克拉克的老婆,她首先是一个人的时候,克拉克的反应是:“我的天,是这样的吗?我的老婆也是一个人?”这句话将克拉克的男性霸权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暗示了卡拉的逃离对于拯救处于困境中的苍白的婚姻生活而言只是一次无力也无效的抗争。

在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卡拉收到了西尔维娅的一封来信。在信中,西尔维娅讲述了弗洛拉神秘地重新出现在卡拉归来的那个夜晚的场景。浓雾中,“一个单独的形体,变得有尖角和闪闪发光。起先像一个活动的蒲公英状的球体,滚动着朝前,接着演变成一个非人间般的动物,纯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独角兽,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们这边冲过来。”这令人恐怖的一幕让克拉克和西尔维娅都吓呆了,他们暂时忘记了之前的剑拔弩张。惊恐中,克拉克甚至紧紧抓住了西尔维娅的肩膀。紧接着,白色的山羊弗洛拉从那团雾里走出来。西尔维娅认为,由于弗洛拉的出现,“因敌意而分成两个阵营的人”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连接在了一起。在信的最后,她写道:“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着天使般的作用,也许在你丈夫和你之间也是如此吧。”

山羊弗洛拉被克拉克买回来是为了起到抚慰与安定马匹的作用。后来,弗洛拉更加依赖卡拉,而这种依赖使得它突然之间似乎“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每当卡拉不开心的时候,弗洛拉“会走过来挨蹭她,黄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并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嘲讽的表情”。正因为这种情感的慰藉,弗洛拉走失后,卡拉一直郁郁寡欢,还梦见过它两次。

面对西尔维娅无意中透露的真相,卡拉并没有与丈夫争吵。相反,她选择自觉地远离真相,不再同西尔维娅有任何联系。第二次逃离让卡拉经历了又一次自我成长,她终于明白,在有限的反抗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面对现实,她唯一的出路便是与生活握手言和。但在忙碌之余,卡拉似乎感到“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卡拉“对于埋在心里的那个刺痛她已经能够习惯了”,但她的心底却永远埋下了一个“深藏着的诱惑”。她明白,只要她没有能力逃离克拉克独自生活,她就必须时时压抑自我的觉醒,默默吞下对生活所有的不满。

在《逃离》中,山羊弗洛拉的消失与出现与卡拉的逃离与回归恰好构成了相互映照的一对平行线索。可以说,弗洛拉是卡拉的另一个自我,它寄托着卡拉内心最深处的希望,也承载着她逃离现实的梦想。有研究者指出,在词源学中,山羊代表着悲剧,“悲剧”一词在希腊语中即为“山羊之歌”,而“弗洛拉”则是古罗马神话中花神的名字。在小说的最后,作家没有明确地描述弗洛拉最终的命运,但在一个貌似开放式的结局中,门罗似乎暗示克拉克杀死了弗洛拉。山羊弗洛拉这个意象隐喻着卡拉的逃离作为一种对美好生活或者自我的寻找实际是一场永远不可能成功的悲剧。当卡拉在树丛中发现那个小小的头盖骨时,对生活,对克拉克的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作为卡拉的象征,弗洛拉的命运既展示了男权之残暴与现实之残酷,同时也是女性无望逃离父权制家庭的真实写照。

徐坤的短篇小说《厨房》讲述的也是一个逃离和回归的故事。小说从“厨房”这个与女性的日常生活联系最为密切的空间切入,刻画了现代职业女性枝子进退失据、左右两难的尴尬处境。通过“枝子”的形象,徐坤揭示了中国当代职业女性试图摆脱男权文化预设、获取女性独立的主体人格的成长却最终又回归男权文化中的过程。

小说开头,作家写道:“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厨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无不在悄声记叙着女人一生的漫长。女人并不知道厨房力何生来就属于阴性。她并没有去想,时候到了,她便像从前她的母亲那样,自然而然走进了厨房里。”有学者指出:“由男女而夫妇意味着父系社会的性别角色侵蚀了个人的自然生存的过程,或者说意味着个人从自然的生存状态进入父系社会秩序化、一统化的角色结构并囚禁于角色中的过程。而且由‘男’而为‘夫’,是男性自身的完满:成为‘夫’意即获得某种对他人的权利和社会的信任——一家之主,而由‘女’变为‘妇’,则是自身的丧失,是‘言如男子之教而表其意理’——消失于他人的阴影,从而消除了异己性而纳入社会秩序中……‘夫妇’二字是父系社会完成对女性的历史性压抑的第一个告捷式的宣布。”可以说,厨房是家庭的象征,而家庭是男权社会统治秩序确立的枢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厨房体现了传统女性的世俗命运和生存方式。然而年轻时的枝子不懂这些,她咬牙切齿地憎恨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正是厨房里这些日复一日的无聊琐碎磨灭了她的灵性,耗损了她的才情,让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身手不得施展。”枝子作为知识女性的生活理想和独立自由的意识被激活,并迅速转化为行动力,于是她毅然决然抛雏别夫,奔向理想中的新生活。

多年后,经过千锤百炼,那个柔弱、驯顺的年轻女子终于成长为商界远近闻名的新秀、女强人。事业成功后的枝子已进入不惑之年,她受够了外面酒桌上的虚伪算计、尔虞我诈,开始不由自主地常要想家,开始怀念那个遥远的宁静温馨的厨房和厨房里橘黄色的温暖的灯光。她“一心一意想要躺回温室里,想要回被她当初毅然决然抛弃割舍在身后的家”。然而作为一个曾经有过婚姻生活,“曾经爱过和被爱过的女人”,枝子深知“一个人的家不能算家,一个人的厨房也不能叫做厨房”。她希望“爱上一个人,组成一个家,共同拥有一个厨房”。为了这个爱人,枝子“愿意一天天无数次地悠闲地待在自家的厨房里头,摸摸这,碰碰那,无所事事,随意将厨房里的小摆设碰得叮当乱响。她还愿意将做一顿饭的时间无限地延长,每天要去菜市场挑选最时鲜的蔬菜,回来再将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和茎杆儿都认真地洗摘。做每一顿饭之前她都要参照书上的说法,不厌其烦地考虑如何将饭莱营养搭配”,即使“纤纤素手被洗菜水浸泡得指尖红肿、关节粗大,她也不会再牢骚埋怨”。从当初不顾一切地逃离到现在无限渴望地回归,厨房的意义并没有发生变化,发生变化的是枝子的心境。当初枝子逃离厨房是因为厌弃了枯燥单调的传统的生活,出于女性意识的觉醒,她渴望独立生长并在更大的空间中展示自己。而事业成功后的枝子经过了“一番刻苦拼搏摔打”,她已从全新的角度对厨房进行了全新的审视:“这里没有酒桌应酬的累赘和虚伪,这里没有算计,没有强颜欢笑和尔虞我诈,没有或明或暗、防不住也躲不开的性骚扰和准性骚扰,没有卡拉OK在耳边的聒噪……”作为一个相对独立和隐蔽的空间,女性可以在厨房里释放自己,而没有被人侵犯的危险,厨房已成为她返身逃逸最后的避难所

被枝子看中的男人松泽是艺术家,也是她的一项经营。正是在枝子的得力赞助经营下,松泽才大获成功且声名远扬。起初枝子经营他,是看中他画风里的野气和灵性。后来相处的过程中,她则“以画推人,认为理所当然人如其画,画如其人”,松泽的灵动、洒脱都符合她眼里眼中真正艺术家的气质,松泽画中“未曾泯灭的人类远古的粗犷之气”和“与神灵相通的灵性”都是她内心深深需要的,她便单相思上了松泽。为了这个男人,枝子不惜放下女强人的架子和自尊,系着撒满勿忘我小花的围裙,带着精心准备的各色蔬菜和调料,还有美好的姿势和深情的渴望,俯就于松泽的厨房,以女性最传统也是最得心应手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松泽对于枝子丰富的厨房语言,却缺乏足够的领悟力。在松泽眼里,他们算得上是亲密的朋友,但枝子主动献艺这份“出乎意外且又让他承受不起的情分”让松泽惴惴不安。一方面,一个漂亮女人主动来家里给自己过生日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另一方面,松泽又稍嫌累赘,艺术家总是爱好推陈出新,整个夜晚只是在自己家里吃上一顿饭,实在太缺乏新意。但是从长远考虑,跟女老板处好关系“对他将来的用途会更大一些”,所以他决定死心塌地留在家里与女老板亲近感情。此时两人在情感态度上的错位已经注定他们将无法抵达同一个目的地。

当枝子用“艰苦卓绝的厨房语言”展示自己与厨房的水乳交融时,松泽的眼中却“始终是莫衷一是的虚无”,甚至连一个男人见到漂亮女人时“那种身体内部的骤然启动,那种非要把一个回合进行到底时的狂乱和野性”都没有得到完全的调动。面对如此令人失望的反应,枝子在煎熬和不安中不得不进一步拓展了厨房语言,她把自己作为这餐晚宴中最渴望被品尝的一道菜端上了餐桌——在爱情面前,枝子“所有的矜持的铠甲也都立即崩塌”。这会儿的枝子心理只想着一件事:“我爱这个男人,我爱。”

松泽从与枝子的热吻中尝到了枝子火一般的热情,同时也品出了枝子的认真。他的热度“瞬间就冷了下来”,甚至突然间感到了一种灌满周身的懊丧。枝子的爱和认真对松泽这样一个自诩自由不羁的艺术家而言是一种负担。“在这个人人都趋功近利的时代,谁还想着给自己上套,给自己找负担?”松泽能领受假意,却必须拒绝真情,因为“以假对假的玩,玩得心情愉快,彼此没有负担,同时毫无顾忌,以真对假的玩,那就没法子玩了。以真对真就更不能玩了”。

“男人在考虑问题时,往往从最实利的目的想”。松泽绝不能猝然结束这场游戏:一方面他不能贸然得罪一位对他有用的女老板,另一方面,跟一个漂亮女人做一场稍微有一点危险的游戏似乎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解了女人目的的男人“沉着地、饶有兴味地应付着这场追逐”。现在的他像一个把持全局的导演在陪一个女演员上演一出情戏,虽然置身其中,但却又抽身其外,他甚至暗中为自己的演技而洋洋得意。枝子并不了解这些,“她太想对这场爱情有一个切切实实的体认,太想要一个他和她定情的深入纪念”。于是,一边是枝子千娇百媚,如火如荼,“像只发情的猫”深陷憧憬已久的爱情不能自拔,另一边是松泽沉着冷静,逢场作戏,“像个印度耍蛇者”把持着这出情戏的全局。在这场角逐中,枝子铩羽而归本是意料之内。面对巨大的失落,可怜却坚强的女人仅仅在一刹那间“便止住痉孪着的眼底肌肉,突然变得满脸盈笑”,她收拾起自己残存的自尊,以“难以自抑的夸张”归拢好一切,平静地离开了她无比渴望和惦念的厨房。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只是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袋垃圾而浑然不觉。

女性主义学者茱莉亚·克里斯蒂娃曾经指出,在男权文化为主导的社会秩序中,“花木兰式境遇”是现代女性共同面临的性别和自我的困境。女性或者僭越性别秩序,像花木兰一样披挂上阵,杀敌立功,请赏封爵;或者解甲还家,待字闺中,成为人妻。这两种选择分别对应着“出走”与“回归”。然而,通过《逃离》和《厨房》两部小说,我们看到,无论出走还是回归,卡拉和枝子这两个不同国别、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现代女性都没有如愿找到她们最理想的生活状态,风起云涌的女权运动并没有让女性在真实的生活中获得想象中的幸福。如果说卡拉失败的逃离主要源于她在物质上对男性的依赖以及对自我的女性意识缺乏清晰的指认,那么枝子作为一个驰骋商海的成功的知识女性,她在成功逃离后却不能如愿回归到婚姻家庭中,这就很值得我们深思了。

上世纪以来,当代女性的处境已有很大的改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都不同以往,表面上女性似乎不再受男权的压迫,但是在女性经济自强、自立的同时,心理上和情感上却仍依附于男性,而这种依附又成为女性自我发展的束缚。那么,现代女性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对此,门罗和徐坤在访谈中都分别谈到了自己的观点。门罗谈道:“有人还是认为女人会找到生活的出路的。从前,结婚就是出路。近年来,离开丈夫成了出路……我没有这样的出路。在我看来,这样的出路很可笑。我有的只是人们在过日子,在活下去。”在被问及类似的问题时,徐坤的回答是:“自我的内心。”不同国别的女性作家对女性“逃离”的不同态度和文学实践,从另一个方面表达了女性文学并不完全是同一个路向。她们都在讲述女性心理和精神的“困境”,这表明女性作为弱势性别,她们确实存在未被言说的隐秘心理和生存处境。但是,激进的女权主义也未必是唯一的选择。在艾丽丝·门罗和徐坤的不同表达中,我们看到了这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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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君,博士,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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