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
关于用人,曾国藩说要防“二气”,一是湖南人的土气,另一是江浙人的官气。他一心看中的门生、安徽人李鸿章,既不土气,也不官气,他是安徽人的痞子气。
1900年6月,八国联军攻陷了中国北方的海岸门户大沽炮台,三天之后,京城门户天津城陷落,以保护使馆为名登陆的八国联军向通州进发,而通州距北京城才仅仅20公里。
朝廷的电报一封接一封地到达南方,要求各省封疆大吏率兵北上灭洋勤王。而此时的李鸿章,深知国家忧患日深,军力积弱日久,“若不量力而轻于一试,恐数千年文物之邦,从此已矣”,他耍起自己的老習气,给朝廷发去一封抗命的电报:“此乱命也,粤不奉诏。”
此时的李鸿章,已是“两人(慈禧光绪)之下,万人之上”,耍耍这种痞气,朝廷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事实上,李鸿章的痞气由来已久,这位合肥宰相的性格深接安徽的地气。
早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际,曾国藩的湘军在打太平军,由于洋人入侵,咸丰吓得躲到了避暑山庄,同时下旨让曾国藩的部下鲍超北上勤王。鲍是曾国藩的精锐,正置身困境的曾怎么可能放他北上?要知道,洋人所取无非是银子,而洪秀全要的是江山。咸丰此时要他勤王,应是慌乱中乱抓稻草,可是总得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曾国藩为此一筹莫展。
这时,李鸿章给老师出了一计,让曾国藩上奏一折,请求亲自带兵入京。如此一来,既让咸丰觉得他忠心耿耿,又让咸丰明晓进退,不得不思量一下太平军和洋人孰轻孰重,到底安内还是攘外。结果真是如料,奏折一上,咸丰就回复说,曾国藩不用带兵北上了。
湘人虽说张扬刚烈如辣椒,“楚虽三户能亡秦”,但是曾国藩却不是个愣头青,他为官做事专事心学,刚勇之外,另有一番手段和思量,但似乎还不脱老夫子的窠臼,也难免会有骡子脾气,蛮而且犟,容易钻死胡同,而乃弟子李鸿章,却有更胜一筹的淮人痞性和圆滑。
1870年天津教案爆发,平民教民杀杀打打,一边是外国人打死了天津知县,捣毁了衙署;一边是中国人火烧教堂、领事署,打死了法国领事和秘书……在李鸿章接手之前,曾国藩已经处理了一段,手段很简单,把双方来了个各打五十大板,想尽快把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想不到事情很不顺手,民情沸腾,不肯买账。从常规上说,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既不能过于偏向于国人,无法向清廷或老外交代,也不能偏向老外。李鸿章接手后,表面上也是这样做的,杀掉主要“打教”人员20人,充军发配25人,算是一命偿一命扯平了。
然而奥妙在于,拉出去砍头的并不全是杀洋人、烧教堂的人,而是原本就关在天牢里的死刑犯,这些人本该秋后问斩的,李鸿章以他们充数糊弄洋人,老百姓也暗暗叫好。
李鸿章不愧是李鸿章,合肥宰相不愧是合肥宰相,把皖人的精要之道都耍尽了。
要说合肥,就要先解其意,合者,黑也,意谓合肥人皮肤黝黑;肥,胖也,暗喻合肥人能吃能装。合肥地处江淮,当地人既有北方人的粗犷义气,又有南方人的精诚温和,豪爽而细腻,头脑清楚而口无遮拦,言谈之中又不乏诙谐。历史大家唐德刚先生就是合肥人,文辞间纵横开阖,又诙谐遍地,极有趣而可观。对李鸿章,《清史》中也说他“能在诙谐之中解纷争”。
在今天的合肥方言中,犹见古风。几个人聚在一起耍,让其中的一个人请客,他一定会这样说:“不就是几个个子么,好大事啊!”个子就是硬币,意指小钱,意思是请客吃饭小菜一碟。合肥人这句“好大事啊”,神韵不亚于上海滩大亨杜月笙那句著名的“闲话一句”。
而李鸿章在清朝,练淮军,治北洋水师,朝廷要他打长毛,他二话不说就打,而且将攻下天京的头功拱手让给曾国荃,朝廷要他打日本,他虽不情愿但依然拼了命,直至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这恐怕都源于他合肥人的性格和情结,正所谓“好大事啊”,有力出力而已。
李鸿章本不姓李,他的祖上本姓许,明朝避乱从江西鄱阳湖迁到合肥东乡磨店,过继给了李姓人家。合肥这个城市,属于吴头楚尾,在历史上移民就很多,他们四海为家,江湖飘零,要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生存下来,就不得不染上几分江湖气和痞子气,所以他们不恋故土,敢作敢为,有一种冲劲,徽商遍天下就是明证,所谓“无徽不成镇,无徽不成商”。
而李鸿章的淮军,正多是淮人,民风彪悍,作战勇猛,但是也不乏脑瓜子灵活,做事圆滑,比起又蛮又犟的湘军来说,要逢源许多,这一点既是湘淮之别,也是曾国藩和李鸿章之别。在李鸿章之后,还有他的老乡、在北洋三起三落的段祺瑞,也深昧于权术之道,在能力强干之外,手腕也相当老辣,只是民国已经不是晚清,这种土壤和气候已经不再有了。
虽然都是书生带兵,但是跟王阳明和曾国藩比起来,李鸿章更倾心淮人手法,他既会“专以浪战为能”,也不乏偶尔“翰林变作绿林”。在文能武事和义理辞藻之外,他还有着这个白色社会所不推崇的灰色手段和黑色权谋,所以他素来看不惯空谈大义的书生。
八国联军进京时,李鸿章出山谈判,和张之洞共担危局。他和张之洞吵了一辈子,此刻已经无意再争,遇到分歧他只是说:“香涛为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但张之洞听到后,还是不依不饶,对李鸿章反唇相讥:“少荃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话虽然是信口说来,却恰若天成,犹如绝对,在晚清社会一时传为佳话,腾传于众口之间。
李鸿章这一生,敢任事又能任事,无论是皇胄掣肘,还是清流物议,他都不在乎。赞他者说他是中兴名臣,谤他者说他是千古罪人,他也一无辩解,不问黑白,只求事功。
在几千年的安徽人中,才干、权谋、机心可堪与李鸿章相比的,也许只有曹操吧。所不同的是,曹操逢于乱世,横冲直撞顾忌甚少,而李鸿章虽然也置身乱局,但所处毕竟已是两千多年后,而且在“痞”字之外,更多了曾国藩所教的一个“诚”字,故此稳重不少。
(摘自《谋国者》上海三联书店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