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子,最后的清歌

2017-11-11 22:38张静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疙瘩哑巴庄子

张静

老庄子很快就要变成一片田地了,只是,那眼机井还在。和机井一起存在的,是崖背下一口口废弃的老窑洞和一面面光秃秃的老土墙。

说起老庄子的搬迁,是爷的老屋邻居——八爷和八婆的两条人命,还有炳娃叔的两条腿换来的。

那一年,谷雨刚过,一场接一场的雨落得庄稼和人几乎发了霉。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八爷家的窑洞坍塌了,八爷老两口和他们的小儿炳娃叔被埋在了里面。整整两天两夜,全村人才手忙脚乱地把他们从土里刨出来。我清晰地记得,八爷和八婆是用粗布单子裹着抬出来的,人早已咽气,肚子里的肠子掉出来一串串,惨不忍睹。炳娃叔虽然存活下来,但两条腿被压断,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了。听大人们说,等日子好些了,可以给炳娃叔安假肢,行动能方便一些。

炳娃叔三十出头,他是半夜里听到八婆和八爷的呻吟声披了衣服冲进去的,结果二老没有救出来,自己还落下个终身残疾。家里没有了壮劳力,年纪轻轻的炳娃婶子脸上布满愁苦和忧伤。在乡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的命,她得认。

不过正因了八爷和八婆的死,整个村子搬迁的事情很快提到村子的大事上来。那几日,每天晚饭后,村里马房前面的空地上围很多人,都在议论新庄子应该落在何处,咋样搬迁才能都合大家伙的心意。

商议的结果是,新庄子得分两块。原因是塬上的平坦地,塬下的坡地、沟洼地都得有人种,这是多年来村子的格局造成的。以老庄子为界,上一个架坡,紧挨一队和二队的那些平坦地,有我们三队一部分庄稼地;下一个坡,溝沟坎坎,坡坡岭岭,只属于我们队上,自然由我们耕种。这样一来,为避免上下奔波,新庄子肯定得两块。也就是说,老庄子里的人很快要被分割。分割出来的新庄子有两块,一块在塬上,一马平川,且和几队为邻,很热闹。另一块在塬下,要种一垄又一垄的梯田,自然要费力些。

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决定谁家上塬谁家下塬时,就只有抽签了。

爷代表老张家抽签,他很幸运,抽到了塬上。老张家皆大欢喜,那种欢喜是难以言说的。比如,从前麦子割倒了再一捆捆装到架子车上,父亲架车辕,弓着脊背,母亲肩膀上套着绳子,像牛一样拉着拽着,我和妹妹撅着屁股,在后面使劲往坡顶上推——现在,不用再这么辛苦了;当然也不必再将掰下来的玉米棒子,用背篓一下一下从沟底背到沟口,累得满头大汗,龇牙咧嘴,哭爹喊娘的,浑身跟散了架似的。一想起这些,别说父亲母亲、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就连我们几个孩子,都个个喜笑颜开的,像中了头彩。

乔迁新居那天,正是我拼了全身气力跨过“独木桥”的日子,两重喜。亲戚们提着成挂的鞭炮,抱着鲜艳的绸缎被面赶来祝贺。母亲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父亲提着几瓶西凤酒、一条金丝猴,乐滋滋地从商店回来,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惹得前院后院的鸡狗猪也一个个喊叫起来,好生热闹!

我一边帮着父母招呼亲戚,一边瞅着崭新亮堂的新屋子,几分欣喜,几分陌生。在这之前,我不止一次眼巴巴地盼着有朝一日能住进大房子,有着白净的墙面、敞亮的窗户,还有属于我和妹妹两个人的私密空间和热炕头,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大抵是爹娘前前后后辛苦奔波盖房的时候,我正在黑色的七月里挣扎,故而我对爹娘四只手死命刨出来的这座新院落,就像自己消瘦的身躯突然裹了一件宽大簇新的衣裳,虽然也有惊喜,但更多的是恍惚;甚至当我一个人独对那鲜红坚硬的一砖一瓦,一檩一椽时,总感觉少了点住土墙泥瓦房时的习惯与温和。

不习惯的还有爷——虽然他对自己能抽到上塬的签很高兴——但真正要离开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庄子,心里还是有诸多不舍,毕竟,这老庄子里镂刻了他老人家太多的记忆。那段日子,距秋收还有十来天,爷吃完饭没事干,脖子上别着一个旱烟袋子,到处转悠。有时候,他会走到地里,看看有没有野兔子糟蹋庄稼,转累了,就顺着田间地头折回来。有好几回,爷竟然走错门了,进了别人家的院子,自己还浑然不觉,看到人家门口的铁锨耙子没立正,或者上面的泥垢没擦拭干净,就粗着脖子红着脸大声吆喝。待人家屋子里主人出来,一头雾水盯着他看时,才发现自己不但走错了门,还训错了人,赶紧红着脸,嘴里不停嘟囔着给自己解围,哟,他二婶,走错咧,咋丢下这人撒!

爷走错的原因很简单。究其一是新庄子里一溜的新院落,都是三间宽六间长;其二是家家户户的房顶都是飞檐高翘,门楼高低错落,几乎一模一样,像亲兄弟一样,连安的大门也是清一色的铁锈红,爷眼睛不好,搞错,也正常。

爷还认为新房子的味道很大。空闲时,他坐在青砖灰瓦的新房里,摸着粉白的墙面,看着明亮的玻璃窗,平白无故就心烦起来,不停给我婆说,老伴儿,咱盼了半辈子想住新房,这住上了,新门新窗户的油漆味道咋这么大,刺得人老想打喷嚏。

我婆只顾手里做着针线活,头也不抬,骂他是穷命、贱命。

后来几日,爷总说在新房子待久了,头昏脑涨。总而言之,爷在高兴的同时,又好像丢了魂一般坐卧不安。

那日,吃过早饭,爷对我说,红红,陪爷去老庄子看看吧。

我望着那两架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的土坡,感到一丝畏惧,可看到爷满脸上心的样子,只得勉强顺从了。

一路上,爷两只手背在身后,脖子后面一杆烟斗,抄着近路,跨着大步,朝残墙断垣的老村庄而去。

下了一道坡,又一道坡,老庄子离我们近了。

老庄子真的很老。尤其是村子南头的房子,大多住着老人,和那些日子过得恓惶、盖不起新房的穷汉人家。那些房子被拆掉了,只剩下高矮不齐的土胚泥墙和一块块像积木壳子一样空着的门洞、窗洞以及老房子的框架,孤零零戳在那里,任由风吹。

因为有显眼的坍塌窑洞做记号,很容易就转到了爷的旧院落。院子和整个村子一样衰败不堪,倒是原先两棵粗壮的枣树上挂满了玛瑙似的小枣,在秋风里哗啦啦响。我当然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们会连同这些残墙断垣一起被砍,被推倒。老庄子会被夷为平地,在中秋节过后种上麦子,和时光一样冬眠到春天,然后在布谷鸟的声声呼唤中,等着乡亲们守望开镰。

可以肯定地说,吃不上成熟后的枣了。爷和婆带着我们在院子里挥舞着长长的竹竿敲打甜枣的一幕即将成为过去,一并过去了的,是留在老树下久久散不去的欢声笑语。

多难得的笑声,我又怎能忘记呢?那些年,老张家十几口人住在老院子里,二叔、四叔、二姑又上学,家口重,劳力少,日子难,想要和和气气、顺顺当当过完每一天,似乎有些难。等在十里铺教书的四叔把媳妇娶进门,念过高中的四婶望着低矮简陋的婚房,满脸不高兴,逢人就说,她要不是指着端铁饭碗吃公家饭的四叔,才不会下嫁到我们老张家来呢。所以不管是地里干活,还是家里做饭,四婶总爱耍滑溜奸。爷看不过眼时偶尔说一句,她能顶撞十句。娘和二婶看不过去,几个女人隔三岔五相互拌嘴、赌气,犹如家常便饭,闹得最厉害时,指桑骂槐、鸡犬不宁。爷和婆劝不住了,只好坐在屋子里生闷气,抽闷烟。

后来分家了,爹和二叔陆续搬出老屋子了,爷和婆、四婶,以及没成家的五叔一起住着。四婶挑了最大的一间搬进去,她的笑脸多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婆和爷的寂寞也多了。老屋留给爷的苦乐甘甜,就像咀嚼一块被阴雨潮湿捂出霉后又被暖烘烘的太阳晒干的臭豆腐,百般滋味在心头。那一日,爷的脚步在窄长的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很慢很慢,好像是在丈量曾经贫瘠的时光和记忆。走着走着,他的视线落在窑洞的土炕上,零星散落的麦草和烂了好几个洞的旧席子还在。可就是这烂了好几个洞、被婆用粗布缝补起来的破席,曾经窖藏了一个又一个寒气逼人的冬天。爷一定在回忆,大雪纷飞的夜晚,他躺在连锅的火炕上,婆蹲在灶台下,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眼里添柴火,黑口的大鐵锅里,黄澄澄的包谷粥,五彩的腊八粥,那一抹清甜的味道,似乎还在唇边泛香呢!

在老院子里,爷一个门洞挨着一个门洞丈量着。当他看到我爹和我娘屋子的土墙上一排排整齐的奖状时,笑了。那是我的奖状。曾经,因为这些奖状,爷逢人就说,老张家先人坟里出人才,前有靠念书跳出农门的叔叔和姑姑,后有聪明伶俐的我,将这份荣耀延续。为此,我背着书包,两头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在村里那条疙瘩路上,为的就是能和叔叔姑姑一样替老张家挣足颜面。这个愿望已成为现实,再过一阵子,我将从这里走出去,过上父辈眼里没有尘土飞扬和日头暴晒的、舒适轻松的好日子。

爷带着我把老屋院子的角角落落都转遍了,又转过身子对我说,带你去疙瘩爷的院子走走吧。

疙瘩爷,一个给我们老张家蒙上一层污垢和灰尘的男人,也是爷在世上唯一的亲兄弟。爷和爹都曾经给我讲过疙瘩爷的故事。他一生下来,脊背上就有一个大疙瘩,高高凸起,给人感觉似乎连腰都直不起来。最令人生厌的是,他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偷赌成性,惹得四邻不安,甚至还抽上了大烟,家底一天天被抽空,终有一天逼得疙瘩婆带着孩子出门另讨活路了。后来,听说疙瘩婆去了北山,另外找了一个死了老婆的厚道人家过了。疙瘩爷就一个人在北崖下的院子里,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爷说,疙瘩爷走的时候,窑洞里挂满了蜘蛛网,炕沿上落满了尘土,陪伴他的除了崖背上一只狰狞乱叫的猫头鹰之外,还有窑洞里随地撒欢的老鼠。

村里人像躲瘟神似的,没有人愿意来帮忙。那一年,我爹只有十五岁,是我爷带着他和更小的四个叔一起,砍掉了院子里两棵泡桐,钉了一口薄薄的棺材,草草埋了他。用我爷的话说,疙瘩爷是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主,这祸害一走,满村人皆大欢喜。

话虽这样说,可我分明看到,爷看似轻描淡写的神情和眉目之间,总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伤和怜惜。

我随爷一起进了疙瘩爷的院子,想触摸一点关于他的气息。然而疙瘩爷离开人世的时候,我爹也就十五岁,我哪里能找寻出关于他的记忆来?倒是后来这所院子里住着的哑巴婶,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来。

哑巴婶的男人患有严重的肺结核,从祖上往上数三代都一贫如洗,也正因为穷,才娶了哑巴婶,哪里还有钱治病?这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女人只好眼瞅着男人在剧烈的咳嗽中离世,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早早辍了学。后来,小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无钱医治,也离她而去。一个哑巴女人,单薄的身子苦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四口之家,能糊口就不错了,又怎能调教好几个懵懂少年呢?刚开始,不是隔壁家鸡窝里的鸡蛋不翼而飞,就是别人家菜园子齐茬茬的葱苗和韭菜被拔得一根不剩。人们可怜哑巴婶,乡里乡亲的极少计较什么,但仍有一天,几个警察上门,用锃亮的手铐带走了哑巴婶的两个儿子。哑巴婶像疯了似的,先是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求警察放过她儿子,跪了一会儿看没有任何效果,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扑上去咬破了警察的手,还抓破了警察的耳朵,撕烂了警察的衣服,这一切自然都无济于事。警车像旋风一样带走了哑巴婶的儿子,留下她坐在干冷的地上哇哇号叫,声音可怕极了。

几日后村里人才知道,哑巴婶的两个儿子在邻县抢劫,用刀子将人戳死了,后来判了一个死刑,一个无期。再后来,和她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女儿,也被在王家沟务瓜的山东瓜客拐走了,杳无音信。

哑巴婶疯了,原本清亮的眼睛变得混沌痴呆,整个人看起来蓬头垢面,和叫花子没啥两样。平日里她啥也不干,吃饱了就披头散发在村子里到处乱跑;见了十几岁大的孩子,两眼放光,紧随其后,并且在人不注意的时候,猛然跨几大步撵着人家娃,拽脖子、摸脸蛋,时而傻笑、时而号哭……那模样真的很吓人,孩子们老远见了她就躲了起来。不过,她也有安静的时候,倚着门框望着外面,或者坐在村头的石碾盘上,翘望大路,似乎在等着什么。

不久,哑巴婶不见了。她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秋收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走的时候,正是老庄子被彻底扒掉的那天。路过老庄子时,隔着一架陡坡都能看到村长从公社农机站叫来的好几辆拖拉机、推土机,轰隆隆地在漫天尘土中,将老庄子夷为平地。

不远处,黑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那是父亲。他在看着我,背着青春的干粮,或者说,插上稚嫩的翅膀,远走高飞。

老庄子没有了,低矮陈旧的老屋自然也不存在了。就像一棵老树,在没有预料的某一天,突然被连根拔起,剩下空荡荡的树坑,等着人用回忆去慢慢填平。可老屋曾经有过的温暖与酸楚怎能掩埋呢?

恍惚间,我又看见了老屋,斑驳的阳光照在褪了色的木窗格子上,洒下的清辉像梵高随意而就勾勒出的油画。西墙上,一抹夕阳正缓缓落下,我拿本书,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石凳那么冰凉,书本那么沉厚,内容繁复而晦涩。

之后几年,我身居渭水之湄的繁华都市,一个人孤单寂寞时,总会想起老庄子。想起春天来时,母亲坐在院子靠南墙的枣树下,叠一家老小穿过的旧棉衣。她低着眉,将衣服一件件用手细细抚平、折叠,就像折叠一沓又一沓的往事。那些旧衣服,有皂角刷过的痕迹,散发着被时光淘洗的味道。春天的风柔柔的,连院子里的阳光也是细碎而煦暖的。那阳光从枣树的枝头落下,落满了母亲半个身子。两只燕子落在枣树之间拴好的麻绳上,一群麻雀也来凑热闹,叽叽喳喳欢唱不休。

冬天来了,院子里纷扬的枣花、柿子花、梧桐花彻底隐去,多了腌菜的味道。屋檐下敦实的坛子罐子开始一个个派上用场。首先,婆会挑个好日头,将这些老器皿里里外外擦拭干净,晒干;然后,在霜降之前往里面装满一家人吃的咸菜、炝菜——咸菜主要以红萝卜和白萝卜为主,炝菜则是雪里蕻或其他绿叶蔬菜。这些不起眼的乡村植物撒上花椒、大料、盐、五香粉等,压在坛子里,可以让全家人度过清寒而贫瘠的漫长冬天。直到现在,这陈旧古朴的物件,母亲都还一直保留着。每一年的冬天,她会和祖祖辈辈的农家人一样,尽心尽意腌制咸菜,也腌制一坛坛叫做回忆的东西。

黄昏,风儿把门打开,爹的影子被卷了进来。他去了河湾的坡地。

那片地,得趁冬闲平整好,待来年秋风后,撒几垄菜籽或麦子。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锨,一把镢头,肩上落满尘土。满脸汗珠子的爹顾不上歇息,蹲下身子,将头埋进土墙边的一堆农具,不停地擦拭和磨砺。那一截土墙,深深地钻进地缝,越来越矮。

离开老庄子,我经常做梦。比如梦里隐约响过一阵车铃声——自行车的铃声,二八杠,永久牌的。我爹骑过,我和弟弟妹妹够不着横梁,一只脚踩左脚踏,另一只脚从梁下斜塞到右边蹬另一只。再远的路都在两个锈迹斑斑的轮子上,一圈一圈抵达。我还会梦见三寸金莲的婆。她老人家下不了地,屋里做饭洗衣、喂鸡喂猪、纺线织布、缝缝补补的却是一把好手。我每次放学回来看到她,手里总是没完没了的针线。婆做的布鞋,千层底,柔软又舒坦。鞋子做好后,婆喜欢摆在窗台上晒。这一处角落,是每日的太阳和夕阳对小院最初的眷顾和最后的眷恋,鞋子上落满了阳光,看着都觉柔软温暖。可那时我总嫌布鞋土气,甚至梦想早日摆脱穿布鞋的乡巴佬身份。直到后来,一个人走在城市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时,才忽而生出对曾经裹在身上的棉质物件的懷念。

其实,梦得最多的还是老院子。

老院子又窄又长,雨季来临,无人打扰的墙角长满了细碎的马蹄莲,车前草;夏收时晒过麦子后,还会长出一撮撮麦芽,纤细嫩绿。每次我清扫院子靠近墙角的时候,总舍不得清除,仿若从那些翠绿的小草上能瞅见一碗水一粒谷长大的自己。碰上大雨,父亲担心我和弟妹出入院子跌跤或沾一裤脚泥,会放上一些青砖,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房檐台。几日后,从那一行弯弯曲曲、间隔匀称的青砖缝隙里,会长出一层层深绿的青苔。雨停了,阳光,月光,星光,洒在上面,像一幅古朴的水墨画。

有时,也会梦见后院的柴房——用几根杂木,牛毛毡和碎瓦片搭建而成,四面透风。平日里,风灌进去,土扬进去,一股潮湿发霉的苍老会从里面散发出来。柴房的墙上,除了挂满锄头、洋镐、铁锨、耙犁、簸箕、扫把、草绳这些农具,还挂着一只生了锈的铁环——骨碌碌滚过乡下孩子稚嫩的童年。这些家什曾经是我爷和我爹的宝贝,它们一件件从老屋搬到新庄子来了。记得有一年,刚学会走路的儿子随我回新庄子,觉得稀罕和好奇,乘大人们不注意钻进去,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竟然意外找到了一个木制的陀螺,安静地睡在几块砖头下面。很显然,那是我和弟弟曾经玩过的。如今我早已变成一只尘世的陀螺,被欲望不停抽打,团团转,怎么都停不下来。

柴房里,最醒目的是几把镰刀,是我爷在世的时候找东坡村有名的铁匠给打的,钢口结实又锋利。

我爹是割麦的老手。他一头扎进麦田去,弓着腰,左手揽住一大束麦子,右手挥着镰刀,一道亮光划过,麦子纷纷倒下,土黄色的蚂蚱满地蹦跶。很快,一捆麦子割出来了,他单膝跪在上面,将镰刀扎进麦捆的屁股,抽出一小束麦秆一分为二,麦穗对麦穗搭接,拧成一个圈,然后将麦子捆扎好。阳光下,金灿灿的麦捆整整齐齐的,像码好的书,诗意而丰满。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爷早已过世,他老人家当年居住的新庄子不但没有老去,反倒日日换新颜。

原先高低不平的疙瘩土路没有了,换了干净整齐的水泥路;一些老房子被翻新了,红墙灰瓦,屋檐高翘;另一些新盖的楼房,装饰一新,气派敞亮。当年那个泡在农活里干练娴熟的我爹已七旬有三,清瘦如初,勤劳如初。在他老人家眼里,地里的麦子、玉米、大豆、白菜、红薯、萝卜,简直就是他生命的天堂。这些年,他一直默默莳弄着几亩田地,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我深知只要他老人家还有一口气,这繁复零碎的庄稼活,他会不厌其烦地做下去。

可村子里,和弟弟一茬的年轻人并不是这样的。他们一窝蜂涌进城里,迫不及待想褪掉身上的农民外壳,哪里还有耐心和工夫去莳田?至于后院墙上挂着的旧式农具,会娴熟驾驭的没几个。这一点,我爹很懊恼,却也很无奈。他会在农活闲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去后院,将那些锄头、耙子、犁铧、镰刀一把把取下来,擦尘,除锈,打磨。

弟弟从外面进来,总笑话父亲,磨那些有啥用,还不如到镇上溜达溜达,听戏去。末了,弟弟仰起脖子张望后院几间红砖青瓦的老房子,好几处墙皮已经脱落,后檐的木格子窗户上开了几条裂缝,里面灌满了尘土。

这阵子,弟弟总盯着看,看完了就开始犯嘀咕:再打拼一年,等明年开春,将它们扒掉,另起二层小楼,新式门窗,飞檐高翘,瓷砖到顶,再在檐口弄个鎏金夺目的造型出来,争取盖过这条街上楼门修得最高的六叔家。

爹低头缄默。他自然明白,这老房子,最终会在弟弟手中被改头换面的,就像一茬人老了,一茬人必然会上来。庄子里的新与旧,总在辗转之间,成为人心里褪不去的底色。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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