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
他失去了整整两条腿。然而他像一個主宰者,主宰着这条街区的阴晴雨雪。他出门,世界便是晴朗的、清明的。他不出门,世界便是湿润的、泥泞的。如果这世间真的存在一扇属于他的门的话。
在一条人来人往心事重重的街区,我疑心这个无腿的人,一定是上天派来渡我们的,由此我会心虚地经常扔给他几个钢镚。也许是年深月久,他的残肢圆润光滑,仿佛支楞着两颗粗大黝黑的肉芽,又仿佛那里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与生俱来,它就长成那个样子。他的头部显得过于硕大、胸部也显得发达——相对于他的腿来说。他能在这条街上自如地移来移去,靠的是一辆自制的小车。一辆仅能承载他胸部的滑轮车。像一只被翻过来的海龟,他匍匐在那辆离地十多公分的旧轮胎和木板做成的车子上,他的头部始终昂着,他一只胳膊拿着一只不锈钢的钵子,另一只胳膊不时奋力把地面往后扒拉、把整个世界奋力往后扒拉,以便于他能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之中。
这是一条狭窄的摩肩接踵的步行街,不到一公里长,稍微有点坡度,从能直立行走的人(我一度认为这样的人算正常人)的角度来看,站在街的上端,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人头。站在街的下端,只能看见自己被包围在各色人等中,窒息、压迫,仿佛没有出路。这是一条充满世俗欲望的街,两侧都是琳琅的商铺,我在这个城市的中心街区住了十年,他也就这样在这条街上,滑了十年之久,人们走来走去,他似乎没有变老。
没有腿的人是不会变老的吗?我惊异于这个发现,也惊异于,这十年间,我并没有正眼细看过他。我难以揣测这位失去双腿的先生,从他的角度,他看见的,是林立的各种各样的腿吗?一个失去双腿的人,他无法获得更高的视角,只能穿梭在满世界的腿里,将十年过成一天,将一生过成一天,将更长的时间过成重复的一天。这熙熙攘攘的一天,如此盛大,却又如同废墟。我熟悉他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身姿,但仅止于此,我闭上眼,却想不出他五官的细节。
其实我想不出细节的,何止这位乞讨者。向记忆深处回溯,我已打捞不起更多模糊的面容。
三十多年前,我们一家五口,住在水边。确切地说,是一个港口,港口的意义就是连接水与岸。我的父母就在港口工作,他们负责去码头把水上的货物搬运到岸上,再用东风牌卡车把货物运走。连接水与岸的,就叫码头,码头上停着货船和趸船,连接趸船与岸的,是几块木头或者竹片拼成的跳板。湖风吹老少年郎。湖风是那样凛冽,我看见我的父亲向跳板走去,他的面前是浩浩汤汤的水面,这水面横无际涯,这是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的那个水面,这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那个水面。我卑微的父亲,他如此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地向那个水面走去,盖因他并没有机会识得一字,因此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心事重重的湖泊,它背负的忧乐二字实在太重,足以让一切轻飘的念头沉没。现在,他要去开动那个栖在趸船上的浮吊了,他是骄傲的吊车司机,坐在那个驾驶舱里,他就是这个湖面上的王,他仿佛是人生大赢家,他四两拨千斤,一次能把几百吨货物从船上吊到岸上,他总是笑眯眯地,间或大声呵斥不听指挥的船老板,他满足于自己靠劳力换得每天养家糊口的菲薄薪资。我望着他的背影时,从来没有想到过,二十年后,我也拾起了他的衣钵,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工种,就是浮吊司机,我们的浮吊已经更换,但是跳板还是同样的跳板。我每天给机器打黄油,检查钢丝绳是否牢固,转动那个数百斤重似一个巨大倒悬问号的铁钩。我坐在高高的驾驶舱里,像父亲当年一样朝着黝黑粗糙的船老板大声喊话。我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总是被湖风吹走,像是吹回了二十多年前破败的码头上,吹进了父亲引以为傲的驾驶舱。
对于一个性情孤僻的孩子来说,住在码头边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大段留白的水面以供遐想,正是那些漫无边际的苍茫水面,填满了我童年阴暗的罅隙。
起初,总是有乞讨者去敲我童年的木门。出现在我童年的乞讨者大多是女人,她们守在我童年的出口,拦住我不让长大。她们用外地口音小声说话,类似某种咒语,我听出她们的意思,是要传授我某种绝技神功,条件是我要对大人保守秘密。
她们有一个秘密通道,母亲说她们都是从河的对面过来。母亲以及街坊们把她们统称为“河西姐子”。用我们的方言来说,这里的“姐”字念“假”这个音。母亲是从她们说话的口音判断她们来自河西的。那么她们是怎样涉水而来的呢?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从船上下来的样子,所以,我认为她们一定是在夜晚,在我们看不见的黑暗中凌波微步而来。但我的弟弟坚持觉得她们就是在白天遁水而来,并没有轻盈地出现在水面上,而是从水底突然钻出出现在岸边的。我们都信誓旦旦自己亲眼见过。我们为此争执不下。这使得我们的姐弟之情一度濒临破裂。我无法忍受这个拖着长长鼻涕与我意见相左的小男生,但是我们一家五口只有一间房,所以夜晚我们三姐弟还是得挤在同一张床上,我还是得听他半夜磨牙的切齿之声。为了让他相信我的权威,我使出一条毒计,在某一个夜晚,我拿了父亲钥匙上的折叠小剪刀,悄悄剪去弟弟一撮头发,藏在米缸里。等他早上醒来,我就告诉他,我昨晚做梦了,梦见一个河西姐子过来了,她说你不相信她会凌波微步,很生气,就剪了你一撮头发放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你要是找不到你的头发,就会变成秃子,再也长不出头发了。
弟弟跑去照了镜子,看见自己被狗啃了般的发型后,立马扯着他的破嗓子号啕大哭向母亲告状了。我断定他完全是出于心虚才大哭的,他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他不好意思承认,他必定嘴硬到最后,所以他派出母亲来对付我。胆小的我在母亲的逼问下,即刻招出了凌波仙子是把头发藏在米缸里。这决不是撒谎也不是狡辩,因为在我的童年,白天和黑夜是没有边界的,真实和幻想也是没有边界的。我很同情我的母亲,当那些成群结队的仙子们涉水而来的时候,我的母亲正在码头上浣洗衣物或者捡来的菜叶,她一定看到了而假装没看见,或者她拒绝看见那江面上的光芒,她只看得见眼下的褴褛衣衫、烂菜叶子以及一望而不得到头的清苦日子。我能看得见母亲视野之外的东西,所以,我是真的确定,那是凌波仙子对弟弟的惩戒。那天母亲淘洗了很久的米,一根根清拣出碎发,她一边淘米一边狠狠地咒骂我,母亲的咒骂没有粗鄙之词,她只是把平日对我的称呼从“颖小姐”变成“颖妹子”,以此宣泄她的愤怒。
现在,我敲下这些字的时候,发现一个我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我们童年的屋后,浩浩汤汤的,是长江和洞庭的交汇处,三千年前,这里就是水陆交通要塞。一条大江、一个湖泊,可为什么母亲却管水的那边叫做“河西”而不是江西或者湖西呢?或许,河流,是大地挥之不去的秘密,“河”这个词,足以代替江湖。在我童年没完没了的张望里,河的对岸只有隐隐绰绰的密林,看不见房屋,更不见人影。这些河西姐子平日藏身密林,一俟机会便倾巢出动,到河东来敲开我们的木门。母亲机智地判断并告知我们,不能同情这些人,因为她们太懒了,太可恶了,她们不愿意干活养活自己,所以出来要饭。
当她们背着布袋用粗黑的手伸着破碗倚靠在我们的门框,母亲会给她们一捧米。但是如果是白天父母都要出去上班的时候,母亲会嘱咐我们三姐弟:不能给叫花子米和任何东西,她们要你们就说自己都没有吃的。
那时候,街坊的门基本是敞开的,不用担心人贩子,三个小孩在家里,父母大可以放心地去上班,街坊悠闲的老人们会留意着这条街上异常的动静。我们三姐弟轮流值班,留一个人看门,剩下两个在街上和街坊上的小朋友呼啸游荡。
轮到我值班的时候,最让我揪心的事情就是,要面对各种河西姐子。因为我太心疼那些走家串户讨饭的女人们,她们不过是偶然坠入凡间,她们或许就是来考验我们的,她们总归还是要回去的。比起我的父母、弟妹、街坊伙伴来,这些河西姐子更让我心生怜悯。她们满面愁容、悲苦,她们嗫嚅着嘀咕我听不懂的河西话,她们说着的咒语让我心生敬畏。
所以,只要父母不在家,我都会偷偷舀出一筒又一筒米给那些乞讨者。但是河西姐子智慧超群,她们总是能准确地判断出,我们的父母不在家,所以,她们得了米并不走,会说,再给一点。于是我又给一点。然后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位指着我家里唯一一口高压锅说:把它借给我,吃完晚饭就还来给你。我立马拿了锅奉上。等母亲下班回来做饭,家里没了高压锅——那时候高压锅是很贵重很稀罕的物品,那是我家第一口高压锅,是在大城市工作的舅舅送给我们的,那时候绝大多数家庭都没有高压锅——我确凿地告诉母亲:河西姐子借走了,她等下用完就还来!母亲暴怒:“你到哪里去找她?她是騙子!是骗子!专门骗你们这些小孩子,她根本不会还回来!”
我怎么可能相信母亲的话,母亲不过是一个过于精明又歇斯底里的凡人,她困在自己贫瘠的认知里,她哪里能理解一个仙子的所作所为。即使在幼年,我也能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在严厉苛刻的母亲与法力无边的河西姐子之间,我明显倾向于河西姐子的高深莫测。母亲罚我跪在墙角一小时,不给饭吃。等到晚饭时间过了,我紧盯着门口,我确信那个河西姐子一定会拿着高压锅出现,那样的话,即使母亲怎么求我,我也坚决不吃。
但是我并没有等来河西姐子。三天过去了,我彻底死心了。我坚信她是凌波微步的时候出错了,不小心把锅坠入水中。我担心她也和锅一起沉入水底。
这件事对我的世界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从此认为,任何人,包括仙子,都有可能失手,任何生命也总会消失,无一幸免。
暑假的某天,来了一个陌生男孩站在门前,他拿着掉了瓷的搪瓷饭钵,只穿一条短裤。他明显不属于我童年的这条街道。弟弟迅速从米缸里舀了一筒米给他。第二天他又来了,第三天他又来了。于是,弟弟和他成为了好朋友。这个小叫花子,从此成为我弟弟童年时代最重要的玩伴。
最初,我的父母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家的,弟弟说自己去过他家,就在河边上。弟弟兴奋地说要带我去看。他急于向我介绍他的好朋友的家。我跟着他们朝河边走去,从水泥马路的街边下到河岸,先是远远看见一个篾席搭成的棚子。小叫花子指着那片薄薄的乌黑的篾席说:那就是我家。我惊讶地走向这个既不能遮风又不能挡雨的窝棚。走近,棚里突然钻出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在我们面前毫不顾忌地忙来忙去,并不理会我们的到来。我瞬间呆立在那里,小叫花子说:这是我爸爸。
天地混沌一片,那是长江与洞庭交界岸边的一个小小窝棚,我被这个在苍茫的水边赤条条浑然不觉的男人吓坏了,我是一个九岁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成年男人的裸体,这太恐怖了,这太疯狂了,我的窘迫像是一场暴雨突然降落在头顶,无处可遁。或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来了一个女孩,以我当时的判断能力,这绝对是个疯子啊!我落荒而逃。
弟弟拖着鼻涕不明就里地跟在我后面,我边跑边训斥他说:我要告诉妈妈,你天天跟流氓一起玩。弟弟说,他们不是流氓,小叫花子和他爸爸只有那一条短裤,谁要出门讨饭就谁穿。他妈妈是个河西姐子,只有他妈妈有专门的自己的短裤穿。从弟弟的絮叨中,我知道,小叫花子的妈妈并不会凌波微步,也不是从水里钻出来的,他们是从河那边坐船来的,他们现在没有船票回去了,他们住在这里等夏天过去,等攒够了钱,到天气凉了就回去。
我呆住了。那么,那个破篾席搭成的棚子里面,还藏了一个仅有一条短裤的河西姐子吗?只有一条短裤的河西姐子,到底会不会凌波微步呢?
很多年后,我才惊觉,那片水域,与匍匐在街上那个乞丐很多雷同的日子一样,盛大苍茫,亦如同废墟。
在我望着大片空白的水面发呆的时候,弟弟和小叫花子的友谊与日俱增。某日,小叫花子邀请我弟弟,和他一起去要饭。弟弟欣然应允。弟弟把自己书包里的书倒出来,拿个黄色墨绿边的搪瓷钵子,背着空书包和小叫花子上路了。他们没有走远,把弹丸大的城陵矶港挨家挨户跑了个遍。每个人看着自家门口我八岁的弟弟伸着饭钵说“打发点咯”,都会惊讶地打量一番:“欣欣啊!你这是干什么啊!你爸爸妈妈呢?”我的弟弟,但笑不语。
那天,弟弟要了比小叫花子多几倍的满满一书包的米,他连书包一起全部给了小叫花子。
这个港口,它静泊在城市最边缘,这也是我父母亲的工作单位,是我们的出生地、生长地,也许一辈子都离不开的地方。这里的居民都彼此相熟。等父母下班回家的路上,不断有熟人喊住他们:你家没出什么事吧?你家欣欣今天跟小叫花子到我家来要饭了。
父母哭笑不得,但他们并没有阻止弟弟和小叫花子的友谊,只是令弟弟今后再也不准跟小叫花出去讨饭丢人现眼了。
多少年后,我离开了那个港口,我放弃了浮吊司机的身份,我背叛了难以启齿的童年,我丢下父母弟妹,我再也看不到那莽莽苍苍的水面,我再也看不见那些涉水而来的仙子,我眼前的乞讨者只能匍匐在地上,他们的咒语也早已失传,他们不需要嗫嚅的咒语,他们纷纷学会了一门护身的才艺,他们有的练就一手标准的宋体书法字,匍匐在地上用粉笔工整地写着“好人一生平安”;他们有了练就一副好嗓子,或者直接用扩音设备放着“好人一生平安”的乐曲;他们有的琴瑟和鸣,夫妻俩一个拉二胡一个唱,曲目还是“好人一生平安”。
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很多时候就像我的母亲当年一样忽略了他们。我因此而惴惴不安。
我被现实打磨得无比粗陋,我没有勇气告诉我的孩子,我曾筑居于河西的幻梦,它们早已怯弱无凭、无枝可依。我的弟弟,一直留在了港口,留在了那个码头,他一定不再记得关于河西姐子的细节,他继承了我父亲怯弱的面孔、忠厚的性情,他在那里读书、结婚、在水与岸之间劳作,他不再开浮吊,他拿着一部吵吵嚷嚷的对讲机,指挥着工人开着浮吊搬运货物。对讲机里传来干脆利索的“收到收到”,间或也有工人说着痞话咒骂天气或者某个掉链子的同事。在那个港口,弟弟依然像个顽童,他常常做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幼稚举动,他与码头工人们彼此用粗鄙的言辞互相温暖,即便他人到中年,还有老人和他们的后代不断笑着当面提起弟弟年幼时乞讨的往事。
很多年后,弟弟告诉我当年的一个秘密,那个水边的篾席棚子里,不仅藏着小叫花子的妈妈,还藏着我们家那口贵重的高压锅。长大后我理解了母亲,她并非不同情那些乞讨者,她只是不能给予更多,她深悉了欲望的永无止境,她用强硬的态度守护着她少得可怜的财物、瘦弱的孩子和贫瘠的家。
数十年后,母亲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某一天开始她不再進食,粒米不沾,两个月后溘然长逝。母亲被我们送上山,弟弟作为父母唯一的儿子,他被邻居嘱咐,要去讨百家米。因为母亲殁的时间没有“撞七”。也就是她去世后的四十九天中,每个第七天都与农历以七结尾的日期匹配不上。按照民间说法,这样会使得子孙后代没有饭吃,须去讨百家米才能化解。
母亲殁后,我仿佛大病一场,我开始厌恶荤腥,我的胃再也不能承受那些五颜六色的食物,我只能闻见米饭的清香。
这一场病,从童年就埋下病根。
我人到中年的弟弟,顶着早生的华发,再一次捡起帆布袋走街串巷去讨百家米,挨家挨户地敲开了三十多年前他曾经嬉闹着和小叫花子一起敲过的木门。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