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笔记

2017-11-11 22:18张慧谋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渔火

张慧谋

跑进日头里躲雨去

娘蹲在田地里拔花生。她头顶蓝天白日,云朵肥大,纯棉般白,低低地飘过。想起村中老人说的一句话:扛竹竿打云去。自然是哄小孩的俏皮话。

肥肥大大的云朵,压得很低,有时觉得它就要从头顶掉下来,但掉到地上,都是云影。娘在云影里拔花生,云影是移动的,娘极少起身,伸腰挪腿间,一片云影就过去了,地里又是灼灼毒日。

我边摘花生边看天。有时看得发呆,想着天上的云朵,好自在呀!一朵朵地飘走,又一朵朵地飘来,顺着同一个方向走,天那么蓝,那么空旷。

娘说,你喝口水去。

我乖乖去田埂边喝水。云不渴,云不喝水,但云会下雨。

镜面似的池塘,噼噼啪啪地响,平静的池水忽然间,冒出密密麻麻的水花。

下雨了。雨从一朵乌云上落下来,豆粒大的雨点,砸在我娘身上,斗笠上。我抱头躲在娘身边。娘喊我,快跑,跑到日头里躲雨去。

娘说的日头,就是七八步外的阳光地,隔着一道田埂。我抱头往娘说的方向跑,跑进日头里。但雨还在娘那边下,很密很稠的一团雨。

二三分钟,雨全无了,又是遍地日光。多余的雨都跟着那片乌云远去了,一垄田一垄田地远去。

在乡下,这种雨叫“过云雨”。六月,沿海一带常见。 我回到花生地里,娘全身湿透,我却一身干爽。

多年后,在别处遇上“过云雨”时,都会想起娘。

想起娘喊我:快跑,跑到日头里躲雨去。

风吹过田野

稻子收割后,田野空了,整片田垌都空了。

这是秋天的田野,秋风一吹,田泥干裂,一夜之间像谁的笔尖,画出粗粗细细的线条,满纸的不规则,龟裂成网状。

秋空里片云不挂,一派靛蓝,清水漂洗过似的。

娘不下地,難得的秋收后几日清闲。她在家中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娘的清闲其实就是在家中做家务。我爹是大丈夫,家里的小事从不管。白天爹去海边收购渔民捕捞的海鲜,然后送小城水产站。雨天爹不出门,在家中跷着二郎腿,唱粤剧,有时伏在东窗前的小桌上写毛笔字,或做账。

秋后的空田野是属于鸡鸭和村童的。

活字粒似的鸡鸡鸭鸭,散落在空稻田里,乱了套,一边觅谷子,一边争地盘,成了楚河汉界。牛在田埂边埋头啃青草。

一早,我跟着堂姐来空稻田扫谷子,太阳光空荡荡的。

堂姐边扫谷子,边唱咸水歌:南风透透打风车,竹筒载水救人命……

歌声里有股苦楚味。我跟堂姐说,姐,你唱“锁匙铛铛锁匙铜”吧。

堂姐就唱:锁匙铛铛锁匙铜,打开轿门看新人……

风吹过田野,把堂姐的咸水歌吹得很远很远,没把人吹走,也没把鸡鸭吹走。

谷子零零散散地撒落在田泥上,有的掉进干裂的泥縫里。堂姐手麻利,谷子扫得特别多。我笨手笨脚的,也不专心,没扫几把就停下来,看远处田埂边的稻草人,两条空袖子在风里荡来荡去。

堂姐说,你快扫呀,鸡鸭来了就抢光了。

堂姐又说,凹洼里的扫不上来,就用湿泥团吸。

扫谷子只图好玩。扫回来的谷子,晒干,一群小孩到村边去,架起石头灶,捡来干树枝,生火,在老瓦片上爆谷米花。

走漏的那盏风灯

村东头是片荒沙丘,长满仙人掌。

沙丘里埋下一代又一代村里的人,那些逝者,便成了沙丘里一堆又一堆的土坟。他们生前多半是捕鱼人,一生都是在海里度过,死后,就回到荒沙丘上。

在我记忆里,夜间,捕鱼人手中都提着一盏风灯,北方叫“马灯”。但风灯不一样,它是捕鱼人命中不可缺的火,有了风灯的光,才有茫茫海里的路,是捕鱼人生命中的四季,是他们的花朵,黄黄的,就像开在黑夜里的黄玫瑰。

一盏风灯,陪伴捕鱼人走完一生。

人不在了,灯也灭了,它也像主人在途中走漏了。

走漏的那盏风灯,必然照亮另一个世界。

我父亲无数次走过荒沙丘,走过这片荒凉的墓地。白天,世界是明亮的,到了夜晚,荒沙丘全黑了,宿墨般的浓黑,黑得化不开、透不过气的感觉。

读初中时,父亲傍晚去海边收海鲜,就把我带到他落脚的地方,是个很旧的抽水机房,挨着咸水塘和海堤。

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把我带上。

夜黑得只剩下星光,异常的灿烂,异常的稠密,挤得整个夜空都是,闪烁,深邃,神秘,幽静。咸水塘里也全是星光,偶尔会被跃出水面的鱼儿弄散。

我不习惯父亲长时间的沉默和埋头做事,他不怎么理会我。我站在机房外,听咸水塘里的动静,有时仰头看星空。耳边,总会飘过父亲拨弄算盘珠子的声响。

我后来的抑郁症,也不知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已形成?孤独和抑郁,一直陪伴着我走过好多年。每逢秋雨,特别明显,特别严重。

我无数次跟着我父亲走过那片墓地,那片荒沙丘,都是在夜里,我紧跟在父亲后面,他肩挑两大箩筐海鲜,右手提着风灯。我跟着父亲去小城水产站,半夜三更的,父亲叩响水产站那扇木板门,站长开门让我父亲进去,把海鲜上缴了,然后带着我从小城南街回家。

但是多年后,直到现在,我仍然忘不掉那幕。经过荒沙丘墓地时,父亲从来不曾回头看过一眼身后的我,因为害怕,总希望看到父亲回眸那瞬间温暖的目光,没有,始终没有。

父亲手中的风灯,像朵大大的黄玫瑰,从一堆又一堆土坟头上摇晃过去。那段沙子路,走得我浑身鸡皮疙瘩,手心冒冷汗。

我父亲,从不信鬼。他跟我说,哪有鬼?怕鬼的人是自己吓自己。

可是父亲跟我说,有次他进村口,一丛竹子嚓的一声,全倒伏在地面,拦了去路,没风没浪的,竹子就倒了。父亲狠狠骂一句,是鬼就闪开,别阻人道。声音刚落,竹子又立起来了。

我一直怀疑父亲在编故事,让我不怕鬼。

但父亲从来不对我撒谎。关于鬼的故事,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

父亲走了十多年,陪伴他一生的风灯,也在父亲走后灭了,走漏了。走漏的那盏风灯,还能照亮我父亲的面孔吗?

渔 火

一直都迷恋我老家的渔火。

前些年回老家小住,那时我娘还在。晚饭后,我扛把矮凳坐在娘身边,娘喜欢没事时就坐在家门外、村头边,倚着一根水烟筒,有时她顺手拿过水烟筒抽一口,边抽烟边与我说话。

娘看着田水,田野是空的,刚收割完稻子,田水里有晚霞。

忽然几只麻雀落在田埂上。我说,麻雀,五六只。

我娘说,不多,那个晚上,一大群麻雀,像一把沙子从天上撒下来。

我沉默良久。想着娘这句大白话,多么像诗。

天全黑了。嚓的一下,四野都被黑夜笼罩住,远处有光,殷红一片。

我问娘,那片红光不像是灯光?

娘说,是渔火。这我才明白过来,那边是海,是渔火映出的殷红。

我姨家就在那个地方,是片海湾,村子就在湾边上。

那个地方的人,多以捕鱼为生。鱼汛,是指四五月间,那片海湾盛产波浪鱼,夜间渔民撑着木船,船头亮着大大的汽灯,在海里狩猎。波浪鱼见光就成群结队来,围在木船边扎堆,有的都被拱出水面了。

渔民手中的围网撒到海水里,鱼想逃也没退路,全是渔火惹的祸,美丽的诱惑。谁知鱼也那么爱美,爱凑热闹。

煮鱼的场面是最壮观的。听我父亲说,鱼挑上海滩,垒起大大的炉灶,上面架只大铁锅,就地柴火煮,那火光呀,映红半个天空。

渔火的意义,也就不纯粹是海面上的点点渔火了,还应该包括煮鱼时柴火的光焰。我写过一首关于渔火的诗,题目叫《渔火把夜色吹白》,诗中的渔火,是白色鸟,它啄破夜的外壳,透出光,小小的一束光。它太小,只有吹一口气的力量,而它,是如何把夜色吹白的呢?

故乡的渔火,一直在燃烧着我的生命。

海蟛蜞从家门外横行而过

家门外的鸡鸭一下子骚乱起来了,它们拍着双翅,“咯咯,嘎嘎”地叫嚷着,在追逐着一群海蟛蜞。

坐在屋檐下的伯娘,幽幽地说,天要下大雨了。

一大群外壳坚硬颜色翠绿的海蟛蜞,从家门外沙地上横行而过。

伯娘是冲着这群海蟛蜞说“天要下大雨”的。这种海蟹子,家乡人叫“海蟛蜞”,又称“走路婆”。一旦走路婆上岸,就预示着大雨将临。

走路婆的栖息地,离村庄足有二三里,在荒沙丘下的那片长满红树林的小海湾,村人习惯称那地方叫“海尾”,也就是海水涨到这里就到尽头了。

二三里地外的走路婆,要爬行多久才能经过我家门外?我也无法想象它们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

上了海湾,要爬过荒沙丘,遍地都是长刺的仙人掌,走路婆是从村边水田爬上来的?还是从荒沙丘来的?不得而知。

伯娘坐在屋檐下扇着葵扇,小蟹阵走了好些时才消失。

伯娘自言自语:“天要下大雨了。”

夜间,果然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伯娘是神算。她能知小蟹阵过家门,必有大雨下,在我幼小心灵里,伯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伯娘走了许多年,儿时的蟹阵,从此也了无踪迹。

儿时的海湾,依然在,但见不到走路婆和红树林了。

渔网挂在木柱上

从海里背回来的渔网,挂在家门外木柱上,网脚还滴着水珠儿,网眼挂着鳞白眼黑的白齐鱼,还有些虾和海蟹。

背回渔网的男人全身古铜色,他赤裸着上身蹲坐在门槛边,等着家中的女人从伙房端来盆淡水洗把脸。下身的湿裤衩也不换,他就这样蹲着埋头抽水烟,大口大口地抽,然后从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

这是我老家南村夏天的傍晚,赶海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村子上空一柱柱乳白的炊烟,从古朴村舍屋顶上,袅袅升腾而起。这时的村莊,格外宁静。

男人洗过脸后端起木面盆,把水泼到脚边的地面,沙地上湿了一大块。这时就有几只鸭子跑过来,扁扁的嘴甲快速地吸着地面的积水。南村傍着大海,水不缺,但淡水资源却非常匮乏,一村子人,祖祖辈辈就吃用着村边那口淡水井的水,常常是井边排着一大溜木水桶,泉眼小,半小时也装不满一桶水。

但南村不缺鱼虾,不缺海风。女人此刻站在木柱上的挂网边,专心地取下挂在网眼上的鱼虾,海风微微地吹着,海浪声一阵紧一阵,拍打着海堤石,内海在涨潮了。村西边海湾的红树林,也必然在涨潮时整片隐退,被海水淹没。

此时,斜阳透过竹门,把木柱边女人和挂网的影子,剪贴在家门外的沙地上。

海风微小,涛声依旧。

狗面对的是一轮落日

白天的时光已近尾声。

狗蹲在村口竹林下,这时,狗面对的是一轮落日。

沙坝上木麻黄小树林里,有人背着渔网从林中穿过,夕光里树影疏疏密密,没有风。

背渔网的人下了海堤,下面是海湾子,村里的人常来这里网鱼摸虾。海堤边有几丛红眼豆树,矮矮的,树丛里常有钓鱼翁鸟(翠鸟),像哨兵待在那里,警觉地注视着海水,若有动静,即时箭一般飞过去,扎进水里,上来时,嘴里叼着一条小鱼。

这片海湾潮水退去时是红树林湿地。小时候,常来这里拾海螺,抓蟹,用木片子刨开湿沙地捉沙扎虾。六月间,红树果熟透了,一片橙黄,村人就背着篓子到红树林采果实,喂猪,人也可以把它用猪油混米饭炒熟当主粮吃。

狗蹲着的地方其实是坡地边。

面积很大的刚收获过花生的坡地,上面晒着半干半湿的花生苗梗,空气里都有股叶子散发出来的青涩味。

落日已挨近山头,夕阳光也没先前的明艳,渐渐暗淡下来,四野的暮色也愈来愈浓了。狗依然蹲在那里,耳听四方,脖子伸得长长的。我一直不明白狗眼里的落日是啥样?狗看着落日时,又想着什么?

狗在村口竹林下蹲了许久,暮色里的它像个雕塑,一动不动。这时,赶夜海的村人提着风灯走出村口,狗才挪动一下身子。

黃昏里的一切都是缓慢的。从村口出来的赶海人,动作是缓慢的,他们走过沙地时,像皮影戏里的小人物,一举一动,像被皮影艺人手中的线牵扯着似的。

其实不是。他们没法走快,脚下的沙子松软,越走快越往后退,只能一步一步地耐着性子走下去。

狗眼里的落日,仅剩下些许余晖。赶海人被整片整片的暮色吞没。

船,狗

整个海滩都是大片的留白。海是蓝的。潮水退到比渔网更深的海域,拉上来的渔网晒在日光下,网身水湿,一股很浓的海腥味。

留白的地方全是沙子,松软,洁白,前脚踩下去,后脚提上来,满鞋子都是细沙,任你抖也抖不干净,光着脚板踏沙而行,是最理性的选择。

不远处,一条搁浅的小木船,斑驳的船身锈着许多钉眼,一孔一孔的,像碑刻上被岁月风沙啃过的字,留下深深浅浅的牙痕。

狗在木船边蹲着,两只前脚撑地,狗嘴边亮出细长的舌头,在海风中微微地颤动着。狗的毛色真好,纯棕色,滑亮滑亮的。是条家养的狗,随主人来海边,主人刨海螺去了。

它一直蹲在那里,海风偶尔吹乱它身上密实的毛。像人一样,它面对大海,看得专注而凝神。我在思忖着,狗眼里的海也是蓝的吗?

岸边是防风林带,大笔一扫而过的苍绿,枝叶间不时起伏着海风。风固然无形无色,有了这道漫长的沿着海边绵延十里八里的林荫,风便有形有色了。

这时,狗立了起来,移步走近水边,湿沙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蹄印。它在水边一路走过去,有时低下头用鼻子嗅着什么。排浪从海里扑上来,水泡沬洒落在狗身上,狗抖了几下,水珠儿又回到了海里。

走了一段沙滩,狗转身折了回来,嘴里叼着一只海螺贝壳。贝壳并非空的,里面蜗居着寄生小动物,它掏空了海螺的肉体,就在里面生存了下来。

小木船是不能动的,船体一半埋在沙里,是条废弃的残船,老旧得不行了。渔网堆在远处,与这条残船绝对无关。海风高高低低地吹着,排浪连成一线有节奏地起伏着,这些,都与小木船无关了。它只有随着时间老下去,老到船板散架,剩下瘦硬的“龙骨”,被流沙彻底埋没。

然而,此刻,海还是蓝的。大片的留白里,船和狗还在,渔夫还在沙地上刨海螺,海水退了下去,涨潮时必然还会回到岸边。

风,以及渔村

风吹乱屋檐前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响声。风是一阵一阵吹来,响声时有时无,屋前楠麻树的光影落了一地,碎银似的,指头般大小。

这个晌午像被什么掏空了,只剩下风,剩下风止时的静,剩下静里的一沙地阳光,剩下竹竿晒着渔网,草垫子晾着熟鱼,和满村子的海腥味。

村中没有硬底路,松松软软的细沙,从入村时一直伴着双脚走到家门口。日头毒时,沙很烫,大人还能忍耐一下,小孩烫得皮肤发红,一路嚷着跑着跳着回家。

渔村不大,十来户人家。土墙,矮屋,柴门,干茅草盖顶。户户人家的屋檐下,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渔具。

逢农历初二、十六,村民必祭海神,三牲酒水,银宝香烛,檐前屋后,都是个小小的祭坛。祭毕,又烧起鞭炮,噼噼啪啪的,整个村子都是穿透空气的脆响。之后,硝烟挂在树梢上、竹丛间、茅草屋顶,弥久不散。

平日里,青壮年都不留家,赶海去了。村子就空下来,静下来,家门外的沙地晒着满满的阳光,女人坐在屋檐下织网。

海依然是蓝的。村子上空的天更蓝,蓝得让人揪心,空无一物。平阔微微起伏的沙地,草木不长,只长一柱一柱的小旋风,在沙地上打旋,转了几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人称之为“鬼风”,大人常常告诫小孩,见了“鬼风”赶紧用手掌捂住嘴巴,不说话,不叫喊,一叫喊嘴巴就会歪了。是真是假,无从考究。

村里的规矩多多。喝汤不能说喝汤,叫“吃汁”。碗里的鱼吃了一边,再吃碗底的那边,不能说翻过来,只能说顺过来。这些都与海有关,喝汤就会暗示着喝海水,翻过来就意味着翻船,不吉利。还有许多外人不懂的规矩,这倒无所谓,遇到不懂的,少问少说就是了。

其实村里的人很纯朴,男人憨厚,女人慈眉善目。你打从他家门外走过,主人会说,进来坐坐吧,喝口水,熟人陌生人一样的对待。见草垫子上晾着熟鱼,你问多少钱一斤,主人会说不卖的,自家留着吃,你喜欢就拿些走。

海风也不卖钱,常常会过来,吹乱屋檐下的干茅草。

煮鱼的柴火烧红了天空

农历三四月间,进入鱼汛旺季,海水都让鱼群挤稠了。鱼儿成群结队,从这片海游弋到那片海,天气晴好时,在船上,还能看见海水里黑压压的鱼群,很大的一片。

老家东边有片海滩叫“后海”,另一处海滩叫“前海”,这一前一后,不知是否有什么因果关联?我只知道后海,那里是远近闻名的渔场。到了夜晚,这片海来了许多大小渔船,有拖大网的,有撒钓钩的,也有照海的,满海都是灿若群星的渔火。

凌晨过后,渔民陆续上岸,船泊在水边,或干脆拖到沙岸上。海上渔火渐渐稀少了,这时,后海滩却热闹起来,燃起一堆堆煮鱼的柴火,火光映红半个天空。

灶膛前的汉子个个赤身裸体,肤色黝黑,有光泽,身瘦健硕,散发出一种原始的粗犷。于是想,他们的先人是不是海盗部落?这群把海视如平川的人,从来不把风浪放在眼里。他们搬来石头垒起炉灶,架上一只大大的黑铁锅,把捕获的鱼虾装在竹篓子里,一篓一篓地围在灶边,又一篓一篓地放在锅里煮。

火是明火,灶膛里烧的都是马尾松,油性大,噼噼啪啪地空响,时不时爆出星星点点火花。直到东方发白,这帮“海碰子”才挑着熟鱼回家。

偶有机会回乡下,村庄在夜色中安静下来,我搬来一把凳子坐在家门外,脚边是杂草,身前身后是水田,虫声深深浅浅,村西头谁家的狗时不时吠几声。这时,我正看着后海发呆,尽管有着很远的距离,但完全可以看见煮鱼的柴火烧红的那片天空,是酡红,比晚霞还美。

我一直没去过后海,关于后海的故事,包括所有细节,都是父亲跟我说的。

鬼节,台风眼

老家有过“鬼节”的习俗,农历七月十四这天,家家户户必杀一只田鸭,祭拜各路鬼神。附带的祭品很多,黄草纸裁的花衣,印着红绿两样颜色,还有花布、花鞋、花帽、花筒,及纸宝香烛,该有尽有,一样不缺。祭品是用大竹箩装着的,稳稳当当地摆放在屋檐下。

这些做得精致的祭品,都是母亲一手操办,我小时候,只能帮手织织花筒,别的不会。大清早起来,先杀好鸭子,八九点上宗祠祭拜列祖列宗,再提着三牲酒水到村边野外去,祭拜那些游荡在坡头岭尾的鬼神们。

鬼节高潮在傍晚,天刚落黑,家家搬出几大箩祭品,堆在庭前院后,全村几乎在同一时间点燃,火光顿时四起,青烟缭绕,整个村子气氛都变得庄严、肃穆、诡异。小孩手里捧着一大束点燃的香,围着自家院子墙根,一线插过去,香火高高低低,忽闪忽闪,神神秘秘,好像鬼魂就在四周游荡。

仪式结束,大人小孩匆匆走回到家中,门一关,这个夜晚谁也不外出,乖乖地待在屋里。谁都心知肚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有这天是鬼的节日。

次日晨,小孩起得最早,他们悄悄推开家门,来到墙脚边收香脚(烧剩的香骨),当游戏玩,赌输赢。其实鬼节过得最快乐的是人,而不是鬼。

有一年的鬼节却过不成。一早,我娘蹲在家门口拔鸭毛,风起了,好大的一阵风。没等我娘反应过来,风又戛然而止。这时父亲正在家中坐着拨算盘珠子,做他的老账。敏感的父亲急急跑出门外,扯着我娘急急往屋里走。父亲说,糟了!中风筛(台风)眼了!

“台风眼”听过,但确实没经历过。父亲紧张中强作镇定,指手画脚,发号施令,要我们几个小的从屋角搬来木棍床板,死死撑着柴门。外面没动静,整个村庄像掉进一口干涸的深井里,寂静得可怕。但很快,狂风夹雨铺天盖地地扑过来,吹得屋外的东西砰砰作响,而且,风雨一阵紧过一阵,根本没让你有喘息的机会,外面的世界乱作一团。

大风从早上吹到傍晚,雨下了三天。村里房屋倒塌过半,大树一棵不留,全都连根拔起,损失惨重。这年的鬼节,却撞上了“台风眼”,盼了一年的鬼们,什么也没捞到。

大 水

大水只经历过一次,那是很多年以前。记忆中是石榴红了,龙眼也挂满枝头,稻子也熟黄了。那天大清早,村中有人在敲锣,也有人在喊: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各家各户快往城里跑。这一喊,全村人都惊慌得不得了,村子一时人仰马翻,夺路逃命。

只有一条小公路通向城南,村人像潮水般从村口涌出来,挤逼在小公路上。逃命的人牵着牛,挑着担,手拉手地往北走。北面是小城,旧时有城门、城墙,我懂事时就没了。护城河还在,河是明初时挖的老城河,水是后来的水。

小公路两边,是大片稻子黄熟的水田。海水已淹没公路西边的田野了,公路东边的也淹了大半,再不撤退,生命将受到海啸的威胁。

刮着风,下着时大时小的雨。临出家门时,父亲把一大竹箩谷子悬挂在屋梁上,侥幸水没淹到,还能留下十天八天的口粮。父亲不陪我们进城,他到海堤抢险去了。那时我下面已有一弟一妹,妹在我娘背上背着,娘的一只手牵着我,我的一只手牵着弟弟,混在人群中逃难。

进了城,全村人临时投宿在城南一处老宅院,据说是过去城里一大户人家的老宅,很大的一片黑瓦盖着的群屋,大大的天井,高高的廊柱,还有骑楼和月门、后花园、小亭阁,总之是大得让我惊讶。

雨时缓时急,檐嘴边飘下的雨水,打湿走廊过道的青石条,上面长着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摔跤。饿极了,全村人都在挨饿。我尾随两个村中的小伙伴,走进后花园。园子很破败,长着一株石榴,一株龙眼,都挂上了果。四脚蛇爬在老墙壁上,吐着火红的细舌,我害怕得后退两步。

他们不怕。他们爬上去摘果,我在树下仰着头望,树很高,雨水从树叶上滴下来,落在我小脸上,冰凉冰凉的。我站在那里发呆,看着天空,站了很久。

次日早晨,大水退了,我们才又回到村庄。村里的房子倒的不多,但每座房子都進了海水。村人进屋时,地面还有积水,水里有活鱼,窜来窜去,于是惊慌过后的人们,又在自家忙开抓鱼了。

这一年,村里常有新闻,都与鱼虾有关。村边有片“咸田”,秋收时,田水里全是海虾,抓也抓不完。邻居淘水沟,却淘出一窝乌鱼,足足装满一水桶。更奇的是,我的一位伯娘起早床做饭,她就着朦胧的煤油灯光洗涮锅头时,发现锅底有一只家伙在爬动,仔细看,原是一只碗口大的青壳蟹。蟹是从地面爬上灶台,失足落入了锅底。

后来呢?经历过的许多事情都忘了。只有这场大水,每个细节至今都还记得清晰。

责任编辑:吴 缨

猜你喜欢
渔火
望春归
渔火像豆子撒遍海滩
渔火
车过东安河水库
江畔行
夜半钟声
爱的口岸
Translation Appreciation and Criticism of Fengqiaoyebo
江渔火
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