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詹文格

云团堆积的夜晚，星光暗淡，河边的杂草、幼树搂抱一团。它们用模糊的影子覆盖堤岸，使一条奔腾的河流变得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已经离河不远了，再往前迈上几步，就能听到哗哗的河水从脚边流过。水流悠远，夜色深沉，漆黑的四野让一条河流变得越发神秘。

没有星月的夜晚，举目不见实物，置身其中让人更感空茫。信步走去，已经根本分辨不清哪是路，哪是河，哪是岸。四野混沌，漫无边际，夜就像命运一样神秘莫测。此时，如果在前方的河湾里突然闪现一星渔火，深重的暗夜瞬间就被打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心里也一片敞亮。在火光的指引下，很快就能断定自己所处的方位。

一个在野外迷困已久的人，只要看到一星渔火就会发出惊呼。那火光虽然微弱，但在漆黑深远的夜幕里就是生命灵光。只要还有那么几盏昏黄的灯火在晃动，你的心里就会踏实，眼前就会明亮，脚力就会增长。这就是渔火的力量，虽然微光弱小，但足可照亮游子的眼睛。

乡间渔火是惊蛰时最美的景象。这个季节桃花红，李花白，黄鹂呜叫，雨燕飞来。翻看历书，春雷响，万物长，绵软的日子就从纤纤雨丝中随农谚飘然而来。“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诗人韦应物早在唐朝就帮我们定格了农耕景物。生活在传统农耕文化中的人们自然都记住了，“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

万物复苏的時候，那些溪流、河汊中的鱼儿也躁动起来。惊蛰的春雷不仅唤醒了土层中的蚯蚓，也惊动了水草里的鱼儿。

每到入夜，星星点点的渔火点缀着村庄的河汊。渔火亮处，满是兴奋的脸庞。如今我已是中年，回想起来，当年自己就是其中一员。吃罢晚饭，系上鱼篓，操起家伙，匆匆出门。举着松明子点燃的火把，贴着溪流、河沟一路走去。大鱼小虾，捞斗里必有收获。身前身后的毛伢子，只要看到鱼儿，眼睛睁得比火把还要明亮。最过瘾的是划着小船到河湾中捕鱼，那是小孩子最期待又最害怕的事情。最期待是因为能开眼界，能捕大鱼;最害怕是因为河湾水面宽阔，深不见底，万一翻船落水，必死无疑。所以小时候认为划船捕鱼只是大人们的事情，孩子们只有旁观的份儿。

孩子们最清楚，每天第一星渔火是伴着西边天空出的第一颗星星亮起的。它红红地映在漆黑的河面上，顺河缓缓朝下游漂去。晴天的夜晚，满天星斗宝石一般倒映在河面，水波中有光在不停闪烁。随着夜色越来越重，渔火也渐次多了起来，星光完全淹没在满河的火光中。

目送大人们远去的孩子们，多半伫立在河边，默默地望着水中的渔火。他们数着，开始还数得过来，慢慢发现远处漂着很多，渔火越来越密集，怎么也数不过来了。从上游到下游，沿着迤逦而来的河水斗折蛇行，直到拐弯处融为一体.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团。

在这样的光亮里，孩子们心里猜测，天上有银河，地上也会有银河，它们应该来自同一个源头，一个流向天空，一个流向大地。两条银河都有渔夫在划船捕鱼，那出水的鱼肚在火光里白得耀眼。注视夜空，在前方渔火闪烁的地方，也许就是两条银河连接的通道。

河流的神秘在于随着河床的变化，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回旋。随着河面宽窄的变化，发出不同的声音。每当目光投向河流时，就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自然形成的河流都是弯曲的。

冲出峡谷的河流，就像脱缰的野马，在平原上尽情地秀出它婀娜的身段，尽可能去滋养更多的大地。这就是河流为何永远在运动和变化，变化就是河流的生命。细心察看，奔腾的河流要么已经处于弯曲状态，要么正在努力变得弯曲，哪怕有坚硬的山体和人力的改变，试图阻挠河流的弯曲，但是河流变弯的决心从未改变。从弯弯的小溪，到弯弯的小河，它们用弯曲的动感来成长、壮大。

而在我看来，河流的弯曲是因为河湾就是挽留，河湾就是歇息，就像激昂中的休止符。它像宝库一样回馈着大地和村庄，那里潜藏着密集的鱼群。

渔火，少年心中那一团美妙的光亮，没想到几十年后竟然全被“污染”，变成了幽灵般的鬼火。仲秋的晚上，吃完饭沿河慢走，河面上不时吹来阵阵凉风，人秋的风吹在身上已有很强的寒意。也许是不习惯冷风拂面，河岸边散步的不多，偶尔有几位满头银丝的老人缓缓走过。我沿着河岸慢悠悠地踱着步，不一会儿看到东边沿岸的河湾里有灯光在晃动，灯光照在水面上，缓缓地向岸边靠拢。等灯光靠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月牙似的小船，小船上两个瘦瘦的男子，一个在拼命划船，一个抓着一根长竹竿，竹竿的顶端别了一个小网罩，连着电瓶线，刺眼的LED灯绑在靠近网罩的上端。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用力划桨，一个不停地挥动竹竿。灯光在水面上晃动，船儿不停地荡悠在河岸边，随着网罩一起一落，那些被电昏的鱼儿都被捞进了网罩中。

如今，每到春季，我还会想起那段岁月，想起河湾的渔火。有些夜晚，我还会一个人远远地朝着原野眺望，真希望哪个地方重新出现渔火，出现光亮，使我找回远去的兴奋。可是一年到头，除了偶尔看到渔政人员突击巡查，枪炮一样扫射的探照灯光，再也没有悠然划过的渔火。记忆中的渔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们的视野。那些蜿蜒曲折的日子，那样湿润的记忆，随着远去的渔火，在心中忽明忽灭。

（选自《文学报》2020年4月23日，有删改）

【导读】

作品表达了怎样的感情？

（本组插图/稻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