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诗语
八 月的第一天,张怡微的《樱桃青衣》切切 实实拿在手里。米黄的封面描了一只鹿头,想必是映照第一篇小说《蕉鹿记》的意象。书封摸起来且有一种纸纤如同嵌丝的手感,很喜欢。
是《樱桃青衣》陪伴了夏天。
《樱桃青衣》是作者“家族试验”写作计划的收官之作,全书由九个短篇组成,分别是《蕉鹿记》《度桥》《过房》《双双燕》《哀眠》《故人》《你心里有花开》《爱情的完成》以及《樱桃青衣》。故事描述了没有血脉支撑下的人物情感联结,由生命的终止带来了不那么合时宜的场景,团圆和离散,以及戛然而止的终场。没有了一生一世的血脉相连,就连故事说起来也好像只能是个短篇。在新的“家庭”和关系之中,普通人的执拗、世故、隐忍和心酸,像海边的礁石,像水浸的海绵,实践着谁也不曾有过的经验,无可奈何又充满偏执,偏执中包裹着爱和慈悲,里子是牺牲,在无常变幻中,像是铺满迷雾的海面升起的弦月,让夜里多少有些温情。
《蕉鹿记》篇名出自“蕉叶覆鹿”——一个发生在春秋时期郑国人与鹿的故事。郑人打到一只鹿,蕉叶覆住之后离开,却忘记了藏鹿的地方,以为不过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故事令人莞尔,说那郑人糊涂也好有趣也罢,梦境是虚幻的,蕉叶下的鹿却是真实存在的,后来鹿被他人捡走了,那人惊奇听来的梦境居然成真,也是很有意思。虽然是一个来自遥远春秋的故事,但那位蕉叶覆鹿的郑人与现在的我们倒是也相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日子仿佛就是过得有着那么些恍惚了,而梦境与现实的交汇点,如同一面镜子,于他是鹿,于我们,照见的是内心。
或许也是以上部分的原因,我个人就很喜欢开头的《蕉鹿记》,以及末尾的《樱桃青衣》。《蕉鹿记》中的母亲、母亲与蒋先生、“我”与蒋翼,《樱桃青衣》中的“我”、“我”与锐奇、母亲与台北继父,前者讲述的姿态是女儿陪同母亲走过一场结尾哀伤的相伴,最终回归原点,后者则是“我”与母亲的两般境遇,谁都进入不到彼此的生活中,各自踽踽独行。
“母亲”这个角色占去了怡微“家族试验”系列篇目的绝大部分人设,地位显而易见。有“母亲”,便会有“母亲”与“我”,父亲的角色则往往是缺失的,他通常只是在有关往昔的回忆里被提及,同时带来一场葬礼。葬礼前后的“母亲”则是体面的,并没有“我”所以为的悲伤与哀愁。
《蕉鹿记》中“我的父亲”病逝后,母亲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挤出时间做了新衣烫了头发,面对亲友的安慰说出流利的场面话,也没有让自己出现在父亲的悼词里,另一半的逝去平静得如同没有任何遗憾与痕迹留给自己。“我”在父亲遗体火化时看到镜中的母亲与我,对比之下,站在母亲身边的我“简直像个帮佣”。《樱桃青衣》里的母亲也是如此,父亲在女儿年幼时因雪天路滑翻车身亡,母亲同样也是平静的,丝毫未流露出年幼的“我”以为的那般难过……父亲的葬礼上有着一位“得体”的母亲,而后许多年过去,母亲的生活里有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蕉鹿记》里是蒋先生,是母亲的老同学,可以搭伴共度余生的男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蒋先生有一位若干年前车祸脑死亡的续弦夫人,“近来情况不太妙,较之前两年有希望会走……”这便是提及那位妇人第一印象的全部的描述了,而母亲却对此丝毫不在意,碗碟声搪塞过去一切敏感的话题,仿佛对方那位的在世与否,于她和蒋先生往后的生活,都不是一种“横亘”。
蒋先生的境地与《樱桃青衣》中的锐奇很是类似,对方同样有一位长年支撑在病床上苦苦弥留的另一半,不同的是这境遇对年轻的锐奇而言相比起年长的蒋先生要残酷更多,“我”则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锐奇展开一场三年的情感,在知晓真相之后痛苦失望,哪怕被锐奇逼着带去看早已为妻子准备好的墓地,却也无论如何跨越不过这道“横亘”。这里的“我”与《蕉鹿记》中的母亲便是很不相同了,不知这是否便是年岁带来的不相同,那位妇人的弥留与否,《蕉鹿记》中的母亲是不操心的,因为与她无关,这份无关可以为她带来人生“云开月明的契机”。而锐奇苦苦挽住的我,却是——“但无论那位妇人说不说话,我们共同爱过的那个人,仿佛都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独行新人生,我也不该替她原谅他。上帝也是这么想吧。”可是这些也都是梦醒之后的话语了,短暂的快乐之后独自承受无尽的空欢喜。
如果说《蕉鹿记》读过的感觉是“惋惜”,《樱桃青衣》在惋惜之余却多了“一层濛濛的雾气”,字里行间是怡微“熟悉”的异乡,异乡意味着一段新生活,周边风景与人全部更替。
由上海嫁去台北的母亲执着在全是上海亲友的朋友圈里较劲般展现她在台北多姿多彩的生活,而台北继父也是同样地热爱生活不忘兼顾文艺情怀,脸书上展现的同样是一家人餐厅就餐也好在外旅行也罢其乐融融的画面,配有酝酿许久的二三人生感触良句。然而可笑的是这般体面的和睦家庭画面中“我”的痕迹却无处可循。我只有仰仗年关才能吃上母亲在继父家中亲手做的饭菜,继父待我生冷却得体,因此我偶尔也会获赠继父的好意——来不及赏味的喜饼与无时间去观看的电影票——尽管还是经母亲手得来的“关怀”……这时候便会明白其实母亲过得并非她的朋友圈所“披露”的那般美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母亲的朋友圈继续更新着新年旅行的九宫格,获得来自上海亲友的持续艳羡与关注,而我依旧蜗居在小公寓里悄然度过漫漫年关,为今后的生计发愁。
经历过丧夫的母亲,与女儿的距离渐渐在年月中被拉長,而后母女两人的关系中横亘入一个蒋先生也好或者是一个台北继父。这是“家族试验”中的一段很值得品味与推敲的关系,过往与眼下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她们不可能像完整三口之家的母女关系那么纯粹了,却也很难像相依为命的母女那般依仗着对彼此全部的信任且依赖。
《蕉鹿记》中的母亲会因为蒋先生而对女儿说“抱歉妈妈让你为难了”,《樱桃》中的母亲在过年时偷偷对女儿说:“再过两年就好了,再过两年我就有退休金了。”前者在面对女儿略怀内疚心情的同时依然选择进入新生活,后者在力所能及维持住自己体面之后才能给予独自在台北生活的女儿一些零散的“关怀”,可以说这两位母亲相比爱自己的女儿其实更爱的还是自己,虽然这也是没有错的。endprint
而女儿们尽管对母亲心存那么一小段困惑的疏远,可在这之外还是仍旧秉持着悄然的包容。
《蕉鹿记》中的“我”虽然有些冷眼看着母亲在痛失蒋先生之后表露得前所未有的哀伤,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可怜,但还是陪伴着母亲出席角色尴尬的葬礼。《樱桃》中的“我”平日过得孤寂又惆怅,却也依旧会在母亲更新了美满九宫格的朋友圈里默默又遥遥地送去一个赞,便是心中所能及的关怀与爱了。
其实怡微的许多作品读来,隐隐都能感受到这种囊括了“宿命与余生”的浅浅无奈,异乡也好,家族试验也好,如同生命里某个东西停顿了,可是这之外的生活还得继续,它不得不在余生的道路上继续跋涉。怡微将这种携着为难与惘然的前行称之为“度桥”。
我们经历过那么多的“瞬息”,心上或曾泛过涟漪,可是当孤独卷土重来,怅望相对无言时,心下能够明白这便是正在“度过的桥”吗?
六月份的时候,我在“自怡微言”里第一次读到有关《度桥》的“幕后花絮”,记得当时最扎心的一句便是“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喜欢爱豆?”而直到暑假将尽,我从家中返回学校拿到快递后,才第一次看到了《度桥》的全貌,也开始略微懂得一点那种“围绕一座桥说话”的黑暗。
在《度桥》里面,年近不惑的“我”活得平庸又“尴尬”,幼时丧父,和喜欢絮絮叨叨交代琐碎事务的母亲也没有太多话好说,结了婚但形如单身,有工作但看似无业。从事表情研究但屡屡被母亲担心生计问题,和发小阿平一起打游戏买手办沉迷二次元的少年时代也一逝不返,取而代之的是默契的无言。他因打游戏结识了外形酷似手办的妻子七七,对七七形貌的喜爱也很大程度上投射着他在二次元世界里的审美偏好,两人有过一小段甜蜜的曾经,但新婚之夜七七疯癫的隐疾却昭示着这场婚姻的名存实亡,结了婚的阿平也无法与他同舟共济。他搏斗但也斗不过宿命,退一步寻求写真书的寄托却只能感到一种“负疚”,后來他不再打开和凝望那些女孩子们的写真书,也不再死死勾挂在另一个次元里寻求慰藉和疗愈,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这种勾挂已经不再有效,生活的滞重与缓慢的质变正让这种失效成为一种漫长的折磨。
这很像是一种幻灭,辛苦经营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被复刻到现实,进而又被苦恼无解的现实生活牵连着走向崩毁,而文中“我”对于表情的研究心得又恰好映照着他的生活,无论是层出不穷的表情还是另一个次元里的初音未来,都是一种源源不断的消耗,一种对于“过剩的爱与欲望、心酸与同情”的消耗,这种动情看似节制,而在无需付出现实代价的符码次元里,也会显得十分放肆。依赖符号从而变成了无力的缠斗,一种消极的“度桥”,好像稀释了“尴尬”,走出了下一步,但其实并没有,没有真人,也没有桥。
而这些“不需要依赖真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在文中的母亲口中却是“好端端的”,隔空看起来像一个确凿的事实,但我们都知道它不是。而细究起来,也说不出“不好端端的”地方具体是什么,符码世界里的深耕细作、自给自足确实曾产生过乐趣,而被成家立业生子的所谓标准成年生活所放弃也不算是一种彻底的残酷。可是无论怎样努力“度桥”,文中的“我”依然会被嵌在这种突然降临的命运缝隙里,能做的也不过是一边吃着“全家新出的草莓冰淇淋”,一边围观着另一些无法度桥的生命。
与《度桥》类似,在《樱桃青衣》所收录的小说中,还有很多这种被放弃的、无桥可度的人物,《蕉鹿记》中缅怀父亲又接纳蒋家父子的“我”,《过房》中“看看里面、看看外面,喝喝酒、吃吃药”就稀里糊涂过完一辈子的老夏,《哀眠》里旁观鲁西与李智的婚姻却又宛如置身其中的“我”,《樱桃青衣》中一次又一次站错取景框的“我”,还有失独的父亲,生病的母亲,远嫁异乡在婚姻里硬撑却力不从心的清瑶……她们丧气却又认真地处理着生活中最细微琐碎的小事,像是活着的一种依凭,但也是一种徒劳的挣扎和无奈。我尤其记得《哀眠》中那种日常生活的连锁反应所造成的窒息感——“李智父亲不喜欢她加班,天天要等她吃饭,等她洗碗,如果她晚归,他们就不吃。他们不吃,在证券公司工作的李智就会生气摔东西。”这类无处可逃的压抑感时常会让我觉得无解与无言——为什么今天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很多“本应该”变成了“未完成”,为什么历经千山万水之后抵达的却是生活的另一种为难……
这些抛出去的“为什么”就像《樱桃青衣》的结尾那句“我们要被放弃了吗?”一样得不到回应,没有确凿的解释,但他们确实被生活的某一部分放弃了,在某一个时间点上停滞、退缩,把各种激烈的情绪浓缩为一句“不提”。于是很多与“尴尬”的搏斗演变为轻盈的点赞、和缓的表情、快速生产的弹幕,抑或是对爱豆的执念般的“勾挂”与爱慕,假装在另一个次元中得到一些疗愈,因为它是虚伪的逃避、失意的矫饰,但也曾“确确实实产生了快乐”,虽然也“确确实实是一场短梦”。
张怡微就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讲故事的人,诸如“有一些白头到老不过是同归于尽”,“人与人的缘分总是长长短短,像削铅笔;越是适切,消耗越是大”这样冷静的句子,总是冷不丁儿地冒出来。她不避讳,也不点破、不指责,更不拯救。数个故事读来,令人有时毛骨悚然,有时唏嘘惋惜,有时会心一笑,更多的时候,却发不出一句评论来。恍惚间,有点儿像是她后记里提到的那首诗,“一座桥,围绕它说话的,仅仅是黑暗”。
在张怡微这本《樱桃青衣》里,她似乎并没有明确地“提出什么问题”或“想象其它什么可能性”,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叙述与呈现生活的不同断面。在最后一个故事里,当读到“我”体谅起隐瞒自己已婚,还有位病患太太的男友,原谅再婚的母亲,接受父亲已经离世二十载的现实,并开始与过往和解时,我仿佛体会到张怡微努力在探索的一种“有同情的理解”。用书中的一句话概括,则是“事非经过不知难”。很多事,若非设身处地、亲历一遭实不可抵达。虽然世事难免总似黄粱度梦、樱桃青衣、蕉叶覆鹿,但求对世间这些挣扎营生的人人事事,怀有一丝拙朴的同情与理解、慈悲与关怀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