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年 老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吗?林素雅定定 地看着外婆。
外婆连锅端起,用铁铲在锅里捣来捣去,然后用铲子这里盛一点那里盛一點,直到最后只剩下锅底和铲子在沙哑地吆喝。林素雅忽然发现,桌上的四只碗,装得都很均匀。
接着,外婆又开始给锅里盛水,用抹布一点点地沿着锅沿慢慢地擦,然后抬头看着她说:“我想煮花生米给你吃,可我不知道放哪了。你说,人老了是不是越来越没用了?”
林素雅没有搭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外婆的头发,转身坐到外婆挤满杂物的小床上。很早以前,她曾嫌弃过外婆把那些脏兮兮的旧物堆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是离去很久的外公的旧衣服。多少年后,外婆干什么都颤巍巍的时候,加上自己已婚,才慢慢地体会外婆为什么要留那么多旧东西在身边——她留的不是旧物,而是往事。也不仅仅是往事,而是曾经的温暖、甜美的回忆。
她每次来都给外婆整理一番,总会呆呆地看着外婆在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内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她在想,若干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会不会也要把记忆留在身边。
外公是2008年离去的,距今已有近十年了,而在外婆的眼里,外公就是出了趟远门。她埋怨、气愤:“这个死老头子,说好我们一起做顿饭给孩子吃,就知道一天到晚这家串那家走,要不就在田畈里不回来……”
林素雅每见一次外婆,外婆都要拉她胖乎乎的手说上一堆以前的事,尽管她也答话,但外婆听不见,总以她自己内心里的理解来给自己解答。林素雅一开始反驳,甚至大声地重复自己的回话,但是外婆听不见,依旧坚持自己的理解。再以后,林素雅就不说话,只是顺从地把手放在外婆的手掌心,看着外婆的样子,配以微笑和抚摸。林素雅最喜欢外婆说每句关于她的话时,都加一个:“我的宝儿丫!”听外婆说这句,林素雅就感觉自己依旧还小,依旧和妹妹赤脚奔跑在青草与泥巴混和的浑浊里。
林素雅生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严谨的时期,林素雅上头有个姐姐,依农村的政策,一胎女娃,可以二胎,二胎女娃也就不要再有啥想法了。可是在那个年代,逃生、偷生比比皆是,当时的林素雅就这样离开父母的身边,被送到了隔村的外婆家。与外婆外公、舅舅舅妈还有表妹生活在一起,小时候的林素雅有段时间是恨过外婆的,怪外婆答应带她,却让她十多年都未得到妈妈的爱。尽管外婆外公把她当作宝贝一样呵护,她依旧很独立、很坚强。
在那条绵延的像甩出去的黄绸带一样的小道上,一群小不点手牵着手,大娃带着小娃陆陆续续地被牵回来时,外婆便站在门口,向着门前高高的坎沟下张望。林素雅在那群孩子中个头最小,甚至比表妹还矮一点,外婆怕她受人欺负,托了隔壁的春英姐姐每天照应她。一晃三十年,每每回到已开发的那块区域,她总会站立,回想那群小伙伴、那个姐姐,还有那个时候的外婆。那时候的外婆在村里算是精干的,家务、农活,样样是个能手,而且还烧得一手好菜,青椒炒蛋,摊成饼状的圆圆的样子,就像一块披萨。林素雅想着想着,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外公好茶、好烟,同城小花茶,是他的最爱,无论从市里来的侄子给他送来的铁观音,还是远在云南的叔侄带来的普洱,都敌不过小花茶。林素雅笑着说,她长大了,给外公买小花茶。外公笑得合不拢嘴。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林素雅就是外公的小花茶,捧在手里,乐在心上。外公有个躺椅,闲的时候,就泡杯小花茶,点上一根烟,坐在躺椅上,然后和小林素雅说一些有趣的事情。外公会变魔术,会用碗盛满水,沿着碗沿奏曲子,会吐烟圈,还会对着天空的星星说故事。林素雅对外公会吐烟圈羡慕得不得了,有次竟缠着外公给她抽一口,而溺爱她的外公竟然同意了,以致把林素雅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自己也挨了外婆多少顿数落。林素雅想念外公的时候,便想起这些。夜晚的时候,只要天空有星星,她都会对着天空微笑一下,因为外公说过,星星是眼睛,它看见你的微笑,才会眨啊眨。
“这是你上次买的蛋糕,来,吃一块!”外婆用颤巍巍的手递过来一个原本有包装,却被热水蒸过的有些变形的包装蛋糕。林素雅有些吃惊又有些心痛,她说:“外婆,我不饿!”“热乎的,赶紧吃,不然胃不舒服。”林素雅听完,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但她不敢抽泣,只轻轻地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她无法理解,一个长期服用精神药物的九十多岁的老人,竟然记得她不能吃冷的食物。此时,外婆正坐在外公在世时常坐的藤椅上,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安静、慈祥,似乎要幻化出一个清静静、爽朗朗的春天来。林素雅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岁月爬满外婆的脸庞,看着年轻、中年、老年时她的样子在眼前变化,看着看着,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而外婆却在对着她微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