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宏章
俺 庄的打谷场边有棵老柿树,不仅树根 粗,树桠杈也多,侧枝直垂到地面,站在树底下就像钻进了小树林子。每年一进八月,柿树上就挂满了黄的红的小灯笼,引得经过树下的人,都会驻足观望。
柿树是一位姓戴的富农栽的,解放后他家死绝了户,柿树也就成了队里的财产。生产队的老队长,就像是柿树的监护人,把柿树当成大伙的命根子。他不准小孩子爬树,不准拴牛拴羊,也不准在树上钉钉拉绳子,说要是那样七搞八搞,柿树一准枯死。到了公社化时期,这棵柿树依然枝繁叶茂,绿荫蔽日。每到快过中秋节的时候,柿子由青变黄,又由黄变红,红通通的柿子让我们这些孩子直咽口水。大伙眼巴巴地盼着分柿子,老队长却不到火候不揭锅。
老队长六十开外,脸上刻满了岁月沧桑的皱纹,深知柿树和庄稼一样,是全庄人的寄托,因为他办事喜欢丁是丁,卯是卯,公平待人,所以他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分口粮时,他亲自掌秤,哪怕秤砣往上翘一点儿,他都要抓掉一把,亲娘老子也别想多吃多占;秤杆儿低垂一点儿,他立即抓一把添上去,绝不让谁吃亏,直到秤杆平了。他还立下规矩,分柿子不按工分只按人头,每家人多多分,人少少分,没有劳动力不挣工分的户也能分。像我这样读书的孩子,也能分到一份,不由得满心欢喜。
乡里谚语说,清明鸭蛋端午鸡,八月十五猪肉提。可是,在那年月,种地大呼隆,成熟的庄稼也不按时收割,忙着去大炼钢铁,闹到种田人吃不饱肚子。快过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大人们连给孩子买月饼的钱都没有,更别说买肉吃了,因此家家盯着这一树柿子。这柿树像懂得大伙的心意,赶上“小年”能摘个三筐两箩的,全队十来户人家,平均每户分个一二十斤;遇上“大年”就好多了,每户能分到五六十斤,大人小孩都能欢天喜地啃着柿子过节。
俺哥是生产队仓库保管员,为人忠厚老实。每年到了柿子的成熟期,老队长就交待他看好柿树,防止损失。俺哥尽心尽力看护,大家也都信任他。
到了八月十四这天,各户当家人被叫到打谷场上聚齐,老队长吩咐几个年轻人上树摘下柿子,先称一下总重量,然后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分剩下的零头就当场“扒估堆”,一户一堆,任凭自选。挑剩下的那一堆便是老队长的,年年如此,直到老队长病故,这规矩都没有改变,村风甚是淳朴。
后来来了新队长。新队长是公社從邻村调来的,三十多岁,姓侯,瘦得像猴精似的,大伙叫他“猴队长”。他来了要吃饭,明明说是轮流代伙,但他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轮到哪家吃,哪家就得贴上粮草外加小菜,像供养“地保”似的。本来粮食就不够吃,还得孝敬他。社员有意见也不敢提,怕他给自己穿小鞋。那年头工分就是口粮,男劳力一天挣十分,妇女挣八分。这加一分扣一分的事,全凭他“猴队长”一句话,社员牙都不敢龇一下。轮到俺家为他代伙,俺娘总要往锅里多放一把麦面,说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人家吃饱。
“猴队长”来的当年,正赶上柿子“大年”。还在“三伏”里,柿树就挂果累累,树枝压弯了,手一伸就能摘到柿子。全庄老少都盼着他能像老队长在世时那样分柿子,可谁心里也没底儿。
新官上任三把火,赶上了“以粮为纲”,公社要求“亩产过万斤,全面放卫星”。“猴队长”便要大家鼓干劲,争上游,拼命拿下亩产一万斤。大伙心里有数,这粮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来亩产万斤!老话说得好,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时候家家都养不起牲畜,这沤田的肥料打哪里来?“猴队长”上外地转了一圈,学习回来就要将埂埂坝坝开膛剖肚,塞进柴草胡乱烧焦,充作农家肥,并称之为“多快好省”制肥法。烧肥得用大量柴草,于是房前屋后的树木便遭了殃。幸亏俺哥和几个社员出面说情,“猴队长”才放了老柿树一马,没有砍掉老柿树。
离中秋节还有半拉月,满树柿子黄中透红,开始鲜亮起来。大伙都要求分柿子,“猴队长”连连摇头说,再等等,再等等,柿子越熟越甜。这话似乎听起来也在理。
终于,在一个有雾的早晨,“猴队长”扯着喉咙喊:“分柿子了!”等大伙齐刷刷赶到打谷场时,早有人把柿子摘了下来。各家各户分到手的柿子却比往年少,就连一般的“小年”也赶不上。
事后传出话说,就在“猴队长”喊分柿子之前,已经运走了一批柿子。别人问俺哥此事是真是假,俺哥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久,“猴队长”离开了俺队,听说他上调升官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