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菁 吴建平 高佳晨
如果不是要解开爷爷当年留下的那个谜团,65岁的退休职工来芬琴不会特意去关注中共六大的那些细节,虽然她也是个共产党员。
但是,来家的情况与众不同——来芬琴的爷爷来耀先是参加中共六大的五个浙江代表之一,而这段历史真相几十年来一直被尘封,来家三代人为此备受精神的煎熬与折磨。
在来家人的农村老家,来耀先是个传奇人物;在来芬琴的奶奶那里,爷爷是个永远都不能说的秘密;到了来芬琴的爸爸这辈,求证爷爷是六大代表这件事成了临终前的遗嘱;而对于来芬琴而言,爷爷的过往,让她了解了来家的光荣家史,也从中管窥到我党的艰辛革命。
前不久,浙江日报社收到一封署名来芬琴的长信,既不是投诉,也不是求助,好像就是想找个能看懂的人述说一段跨越三代的寻亲解谜故事。
信很长,有六七千字,很多细节催人泪下。于是,记者在对来芬琴的探访中聆听了这个传奇故事。
1892年,来耀先出生在浙江萧山长河。来家的家风在当地还是有点特别的:倡导读书,资助私塾。
1927年,35岁的来耀先参加了萧山西乡农民运动,同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中共长河支部书记,带领农民反对封建剥削,开展减租斗争。
来芬琴说,据奶奶回忆,1927年之后,爷爷开了多年的理发店就关门歇业了,白天常常不见他的踪影,每每都是半夜他才疲惫地推开家门。
1928年3月,来芬琴的爸爸——家里排行老三的来水根出生时,上有两个姐姐,后来又有了一个妹妹。
时年4月,爷爷跟奶奶说要出一趟远门,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奶奶当时正在坐月子。作为一个隐忍而坚强的农村女子,她并不知道丈夫这一趟“秘密任务”是什么,只是轻轻地说了句“你尽管去,家里有我”。
来耀先1928年4月出门,一直到7月底才拄着拐杖回来。到家時,双脚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来芬琴听奶奶说,爷爷回来后,在浙江西乡做区委委员,负责上海、浙江两地党的秘密工作。那时正处于白色恐怖时期,共产党员身份的人都不能公开露面了。所以,爷爷一回来就躲到山上,搭了个小茅棚,对外佯称生病,到了晚上就下山偷偷开展工作。
1929年,由于形势所迫,来家举家搬至杭州近江村。
1935年年初,爷爷突然跟奶奶说,有任务要出门,很危险。“你回萧山的娘家去,要把孩子们带大。”
当时奶奶的肚子里正怀着第四个孩子。也许是女人的第六感直觉,奶奶没有像前几次那般放手让丈夫离开。她莫名地感到恐惧,于是偷偷去占了个卦。让她更加坐立不安的是,那是个“出门容易回家难”的凶卦。
奶奶哭了好几天,但爷爷坚持要走,态度坚决。无奈,奶奶只好让爷爷带着大女儿一起去,路上也算是个掩护。
那天天还没亮,爷爷牵着大闺女,拎了个篮子,在钱江码头上了船。
“都说活见人、死见尸,我却再也没见!”这是奶奶这辈子心里最大的创痛——丈夫和大女儿就这样一去不回。
在孤守家门、抚养儿女的艰难岁月里,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寻亲”这个念头只能是和着泪咽下去的一种绝望。为了生活,奶奶在娘家弄了个小店,靠弹棉花、卖甘蔗等小零食拉扯三个孩子。
来耀先走的时候,水根7岁,水根身后的妹妹还没出生。
水根在妈妈身边生活到十来岁,就跟着舅舅去金华讨生活、做学徒,小小年纪尝尽人生艰辛。
新中国成立没多久,有一天,组织上派人找到来家,告诉奶奶,1935年3月,来耀先同志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在上海虹桥路的一个亭子里被敌人杀害。
来人问奶奶,有什么要求。
奶奶想了半晌,问能不能把20岁的水根安排到铁路上工作。奶奶的想法是,既然丈夫从事的是党的秘密工作,就让孩子走得越远越好,知道得越少越好,包括孩子爸爸已经牺牲的消息。
来水根就这样进了江西铁路系统,先后做过扳道员、养路工等工作。
1952年,来水根的大女儿来芬琴出生。
来芬琴说,小时候家里有个不允许孩子触碰的皮箱,里面装着一把铜茶壶。
她后来得知,这把铜茶壶是爷爷生前用过的,爸爸一直小心珍藏;而那个皮箱,正是爷爷参加中共六大会议后从莫斯科带回来的。
来水根每次出门都反复嘱咐家人,或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亲朋好友。他想着,万一有了父亲的消息,自己可以及时得知。
来水根和姐姐、妹妹一直以为爸爸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总有一天会带着大姐回家……
天有不测风云。
在来芬琴十几岁时,一顶“政治骗子”的帽子猝不及防地扣到来家头上。
原来,来水根在替女儿来芬琴到江西当地一家单位申请工作时,说自家是“六大代表”的后代。他拿出家乡党支部的证明材料后,对方却不信,反过来说他们是“政治骗子”,把来水根拉去游街示众。
“文革”期间,这顶“政治”帽子一次次影响着来家人,让本想平静生活的来水根忍无可忍,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证明家人的“清白”。
1978年,来水根去了趟北京,找有关部门进行查证。由于当时对中共六大的相关资料还非常缺乏,有关部门只开具了一份“来耀先系党的六大代表”的证明函,并没有更为详细的佐证。
1982年,来水根又一次去北京,终于在有关部门拿到了证明文件。而在拿到证明的同时,他也不得不痛苦地接受父亲43岁就已经牺牲的真相。
1986年,党组织追认来耀先为革命烈士。
20世纪90年代初,浙江省革命烈士纪念馆开建。由于来耀先是浙江参加中共六大的正式代表中唯一一位农民代表,纪念馆方面联系到来水根,希望他帮助提供一些资料。
因为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没有更多的资料、物件可以提供,来水根送去了父亲当年从莫斯科带回来的皮包和两个瓷盘。
让来家人备觉伤感的是,生前一直做秘密工作的来耀先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来水根只能回到长河老家,根据乡亲们的回忆,在自己模样的基础上请人给父亲画了一幅像。endprint
2011年,来水根在去世前嘱咐女儿来芬琴,要继续“找”爷爷,把爷爷的生命轨迹弄清楚。
2012年春节刚过,来芬琴接到萧山长河街道办事处领导的电话,说是长河要建一个革命历史纪念馆,希望提供一些来耀先的相关资料。
此时来芬琴刚刚退休,有了闲暇时间,于是,她经常到网上搜寻党的六大的有关信息,从每一位六大代表的回忆资料、行走路线中一一查找,试图找到关于爷爷的蛛丝马迹。有一天,当她查到安徽省一位参加过中共六大会议的代表情况时,忽然被其中提到的一个信息吸引住了——黑龍江省绥芬河市正在建秘密交通线纪念馆。
来芬琴后来得知,1921年,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在绥芬河建立了秘密国际交通站,这是中国共产党成立时间最早、存在时间最长、发挥作用最大的红色国际秘密交通线。当年很多进步人士和共产党人正是循着“哈尔滨—绥芬河—海参崴—莫斯科”这条线路,奔赴共产国际。六大召开前后,从绥芬河出境的六大代表有瞿秋白、蔡畅、龚饮冰、孟坚、龚德元等19人。从绥芬河入境的六大代表有周恩来、罗章龙、王德三、邓颖超、李立三等51人。经绥芬河出入境的六大代表总人数达68人,占六大代表总数的48%。
2012年3月,江南已是一派鲜绿的初春景象,而地处黑龙江东南部的北国边境小城绥芬河,还覆盖着厚厚的冰雪。
来芬琴和丈夫、弟弟一起来到绥芬河秘密交通线纪念馆。
当时纪念馆刚建成不久,相关资料正在搜集补充过程中。纪念馆负责人得知来芬琴是六大代表的后代,又惊又喜,握着来家人的双手激动地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就是我们的亲人,你们的前辈也是我们的前辈!”
听到这样亲切、暖心的话,来芬琴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们的爷爷参加六大真不容易啊,当时太艰难了,太危险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来芬琴第一次听说了那么多关于六大、关于爷爷的事情。那个连她爸爸都不甚清晰的爷爷,让她第一次感觉如此亲近。
据介绍,1928年4月下旬,瞿秋白、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和100多位六大代表分批秘密前往莫斯科。
原本来耀先等人是要从满洲里出境前往苏联的,但是,由于满洲里的路线被敌人发现,只能临时改变行程。
来耀先等浙江代表在上海集合后,先乘火车到哈尔滨,再到绥芬河,然后从绥芬河出境,坐了七天七夜的硬座才到达莫斯科。
绥芬河市委党史办主任王玉富告诉来芬琴,当年的六大代表,尤其是南方的代表,到了东北之后几乎不敢开口说话,生怕口音被敌人听出来,惹来杀身之祸。由于轻易不能讲话,代表们只能用火柴来传达信息——找到接头人后,“以一盒火柴,抽出几根一起折断”作为暗号。
在奔赴莫斯科参加中共六大的代表中,有人因为被敌人发现,结果被抓走、杀害。
由于会议经费有限,又要躲避国民党特务的盘查,来耀先返程时是躲在外国邮轮的货舱里回到上海的,而从上海到杭州的近200公里路程,是硬生生拄着拐杖走回来的。
出于安全起见,六大代表不能携带任何文件,会议精神全部靠背下来,再传达下去。
通过绥芬河秘密交通线纪念馆负责人,来芬琴又联系上了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副主任李蓉,她著有《中共六大轶事》一书。
数年后,来芬琴又专程去北京拜访了李蓉,把自己所搜集的关于中共六大、关于爷爷的全部资料都给了她,而李蓉回馈来芬琴的是满满一大书桌厚薄不一的文件、照片、旧报纸、证明等珍贵史料。
“原来,我对六大的历史不太懂,通过这些年寻找爷爷足迹,现在也能算是小半个专家了,家里的资料也能建个小型纪念馆了。在六大代表中,相比之下,爷爷还是比较幸运的,得以安全到达莫斯科参会,还有我们这么多后人。而一些六大代表连后代都没有留下。”来芬琴感慨地对记者说。
这时,来芬琴的孙女突然插话:“我和奶奶去过绥芬河,还去过海参崴,下次,我一定要去莫斯科五一村看一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