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岩
似乎踌躇了满晚,嗫嚅数次,尽管依旧惶怵最终丈夫靖安还是吐出来两个字,像石头砸在了脚上:去吧。妻子兆年恹恹欲睡,睃定印在墙上刀剑形状的一缕日光,懒懒地问,去哪儿?丈夫提醒,今天九月九。屋外秋风飒飒作响,妻子心底倏然一片荒凉,答,不去。丈夫望见妻子目光里一色的寒冬,简单而又委婉地塞责一句,也好,我自己去吧。妻子跟上一句,你会演戏,我不会。丈夫无语,怏怏地走了。
片刻,立侃打进电话,说纯俏一会儿带个同学来化妆,她同学下午两点在大剧院演话剧。兆年化妆店铁杆顾客纯俏系传媒大学表演系四年级学生,日久天长姐长妹短也交了好友。兆年蜷缩在绵柔的羽绒被似冬眠刚苏醒的蛇精慵懒地挺了挺腰身,说你没问题,我有事去不了。立侃讲纯俏说了她同学就冲你来的。兆年摸了一把流泻在床被上的阳光,吐出一句到时候再说,挂了电话。立侃系兆年收来的女徒工,双眼乌黑机灵,本来活力四射的年纪浑身却散透着哀忧的色彩。立侃家居城郊,家中姐妹两人,执拗守旧的双亲锁定她留家守业,传宗接代。而男友小秦虽有弟兄,双亲亦是墨守成规不肯颔首。因而立侃屡屡在师傅兼老板跟前泣涕涟涟,把日子过得犹如六月的日头,阴一气阳一气无从驾驭。
九九重阳,靖安父亲六十三大寿。靖安双亲均系天生双目失明之人,养儿育女光阴难熬不言而喻。靖安父亲十二岁离家百里跟算命师傅汉能学艺,八年未曾踏进家门学得一手算命占卜的本事,回乡娶回靖安母亲,次年添了靖安。乡下田地累身,靖安祖父母对他们无暇过多照料,再加靖安父亲兄弟姐妹甚多且尚小,为省得一口饭菜靖安父亲便携带妻儿走村串户算命占卜求得几毛钱要得几口饭。父亲走在前方一手牵着母亲衣襟一手持着盲棍探路,母亲抱着儿子靖安,一家三口每天来来往往跌跌撞撞。风平浪静时候日子还易过,碰到雨雪时候夫妻躲不开藏不住,大人怊然心碎孩子遭罪哀嚎,那种难捱不是常人所能感知。初识靖安听他讲这些当年之事,兆年不能自抑闻泣幽咽,暗暗揣摩定要孝敬公婆。今日公公做寿兆年自然一万个该去。
又慵懒片刻,秋风婆徐徐强悍,只听败叶沙沙下落之声。电话再响,依是立侃,她告之纯俏和她的同学已到店中。她回道,你化吧,你能行。电话声色突变纯俏,姐,我同学就奔你而来,非你不可。兆年突感烦躁又不得不压抑心境讲话,立侃已出徒,技术真个不错。纯俏不买账,讲雪燕是我最棒的姐妹,今天必须是姐来做,姐你不晓得这是雪燕首次上台,她在一百三十人中竞争出这个角色实属不易,她只能胜,否则四年表演系等于荒废,这辈子就算报销。纯俏还说,姐你晓得不,每届毕业生都会有因上不了戏而轻生自杀,尤其表演系女生。姐你记得玲玲不,上一届的,她跟我一道来你这里化过妆的,拿到毕业证就跳楼了。这上不了戏拿个毕业证就等于一张纸,让人寒心再提不起活着的勇气。电话随之又变换雪燕,姐我是雪燕,姐纯俏每次上戏都是你来做妆,姐我就信你,求姐帮我这次,倘若我能出道定送姐半壁江山。兆年的心境有了些变化,宛如打火石与自己的心相互敲击之后迸发出点点星火。如若一副她化的妆束就能让一个女孩儿征服这个世界,她何乐而不为。她说,等我,马上到。
再拖拉片刻,电话骤然再次响起。兆年接住电话走过窗前关窗,秋风婆强横犀利将她身体冷飕飕地推了一把。靖安沉默不语。兆年颦眉笑然,有事儿?对方显得怯懦孱弱,喃喃一句,你还是去了合适。兆年却拒得斩钉截铁,不去。继而断然收起手机走向厕所。靖安是爱兆年的,兆年亦如此。之初的兆年只是太普通的山丫,在一婚庆店做化妆学徒,一如现在的立侃,实际比立侃卑下数丈。兆年长兄呆傻,兆年童年便被父母订下一门换亲。订下的长嫂驼背低矮己夫丑陋难堪。兆年在婚期将临之时伪装乖巧却趁机逃遁远去,来城觅寻同村打工姐妹未果而茕茕孑立,流离转徙在城市最底层。遇上靖安之时,她在沙沙婚庆店做化妆师学徒,靖安则就读于一所高等学府,这座高等学府坐落在婚庆店之旁。她与他频频相遇于旁边小吃店,一次靖安假意丢钱借兆年几块以付账,他们便相识徐徐相知与相爱。兆年眷恋和靖安之初的美好。“啪”的一声,响鞭似的清脆震醒了兆年走远的脑瓜。兆年从厕所跑出,眼前帘布四下横舞,玻璃圆桌上紫红色咖啡杯被舞者碰撞而飞地,肢体顷刻支离破碎分撒满地。算了,纯俏和她同学还等着化妆演戏。
是一位相貌不及纯俏的女孩儿,但却精致。小耳朵小眼睛小脸蛋小嘴巴小个头,看似高中生又似淘气的孩子。纯俏讲师傅请到雪燕你该放我走了吧。雪燕的小唇娇媚一努,走啦走啦。兆年问纯俏你干嘛去?纯俏莫测一笑,演戏去,生活之精彩大戏。兆年不知就里摇头示笑。雪燕嘴碎,一大龄男青年租了纯俏演女朋友抚慰快要断气的祖母。兆年幡然明了转而引雪燕入座问,哪样妆?她答,话剧妆,绝顶凄美的爱情故事。兆年讲知道,是问演哪般角色?主人公吗?雪燕点头,恳求的姿态,姐你一定给我好好化,让我有机会被大导演相中。姐你还记得肖玲吧,次次拍广告都找你化妆,她就被大导演相中现在拍电影去了。兆年再问,主人公性格怎样,讲出来我才能把握得当。雪燕哭笑,我演一个死人。立侃闻听呈现出惊愕之色,追根盘问,你要演一个死人?怎么个死法?是凌迟还是刺杀?雪燕答,不晓得,我最先出场,大幕拉开我便已躺于舞台。此刻我与立侃同样惊愕。立侃禁不住哀声一叹,惨啊。只见门外走进一顾客,立侃转向去迎,又回首告之兆年,靖安姐夫来过,说父亲生日拿走一盒红酒,姐你别回,想想都窝心。
是的,窝心。之初靖安与兆年结婚,靖安父母万般阻挠,以断绝父子关系相威胁。爱情之力促使靖安以壮士断臂之姿态取得胜利,他与兆年终修正果却未得到双亲祝福。靖安的盲人父亲对兆年自始都异常排斥。原因亦明了。儿子靖安系当地高考状元身份,儿子靖安系国企正式职工,儿子靖安在城内已拥有一套他老人家赠与的代表拥有城市身份的樓房。而兆年与靖安相差于地球这头与那头的距离。兆年一无大学文凭二无正式工作又是穷乡僻壤的山里人,她凭哪点般配他的龙。而靖安,又凭哪点可以霸占他在城市买来的豪宅。靖安父亲凭算命绝技在当地颇负盛名因此钱鼓气粗孤标傲世,就连骨肉兄弟都敬让他三分,何况弱小兆年。她婚后与靖安回乡,公婆权当儿媳是奴婢,忽而公公叫擦桌扫院,忽而婆婆叫洗衣做饭。屋内,仅小兆年两岁的小姑却安然自得观赏电视节目,还不时飞出脆亮笑声。婚初,兆年无业不忘初衷,每周末便与靖安回乡敬孝双亲,虽身心负屈却因双亲养儿不易能够敬让包容。兆年渐与乡邻相熟,得知公婆在村中人缘稀薄,处事不济。外人算命破灾掂来食礼公婆宁让其烂如泥腐,也不分与穷困邻家的孩子。各邻家为孩儿算算娶亲好日,为自家苦命日子掐算出头之日等,公公定收取费资,与收外人无差丝毫。兆年亲经靖安亲舅借二百元钱才十日公公就再三催债。她拉公婆到邻村公共浴池洗澡,婆婆竟为兆年买了两条毛巾而怒骂她败家娘们。
雪燕静坐兆年眼前,小嘴不停碎语,纯俏已帮我买通摄像师要他给足我脸部镜头,姐你可一定要把我化得像个死人,要多像有多像。这可是我的人生之初,切切不能失败。立侃完活儿走来问,雪燕你在台上演死人要演多久?雪燕答,一直到剧终,两个时辰,我的戏最多。立侃一副骇怪之相,什么?从头躺到尾?我的乖乖你受得了吗?雪燕小嘴一咧,活像那只汤姆猫,受不了也得受,不受就再也没机会受了,我不想自杀,我一定得争取。姐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一死人,一百三十号人你死我活,你们全然不知我费了多少气力才争来的。立侃又哀叹一气,惨啊惨啊惨啊,除了演戏还有三百六十行甚至三千六百行,干吗非奔阎王殿。雪燕问立侃,你一定没读过大学吧?立侃答,我初中毕业。雪燕亦哀叹,可怜啊可怜啊,你们这些处在文化最底层的人哪吃透我们大学生的思维境界,不和你理论。雪燕转问兆年,姐你是大学生吗?兆年讲我也处在文化最底层。雪燕手机骤响,是纯俏。纯俏讲她已与租主见过祖母,祖母甚为满意不久将会含笑九泉,只是她得陪祖母吃过午饭才能拿到酬金。雪燕讲我也就好,姐的技术就是精湛,我定能成功。
风停云开,雪燕满意离去。兆年埋凳呆坐不置可否的样子。立侃拾掇完毕找兆年说话,姐,要真心不好受就回去,不就演演戏吗,你全当自己是演员,像纯俏雪燕一样,雪燕死人都能演,你演个儿媳有什么不能演的。兆年不语。上年九月九兆年与靖安回乡,因路遇交通堵塞将近中午才赶回,公公正与满院盲人高谈阔论,小姑正烧火做汤。兆年走至小姑跟前道,妹子该先炒几个小菜儿让客人先入酒席,汤饭不急可迟做一会儿。小姑愤懑而言,等你来炒日头都快落西山了。兆年笑曰,路遇堵车。小姑把肩挺得笔直速速离去。兆年对靖安啰嗦一句,让这么多客人在院子里候着挺难看的,你妹子该先弄几个小菜儿让客人先入席。兆年恁小的声调却被公公收进耳朵,公公愤然怒吼,嫌难看你甭看,你给我滚,不许再进我的家。公公这种扼吭致人的口吻已使兆年内心完全溃毁,她不忍再自轻自贱愤然回击:好,我现在就滚,永远都不进你家。靖安本意想阻拦兆年启动车子,却惶恐地钻进车内随兆年回了城。父亲电话追责靖安,骂兆年是外人滚也就滚了,你个王八犊子你忘本啊!把你亲爹撂下你也滚了,你快给你亲爹回来,否则你们都滚出我的房子。兆年似乎气绝,拉住靖安衣服不放,靖安进退维谷抱住兆年哭诉,老婆我知你委屈,可他是我亲爹,我该怎么办?兆年挣脱靖安讲,你回吧,只是你得允许来年我可不回。靖安点头答应。就冲这事端,兆年不回自然不该,不能治不孝之罪。
不回。兆年断然。中午立侃与兆年在店中简单就餐。下午两点,店内没有顾客,立侃捣鼓半天手机甚觉无趣便与兆年闲扯,姐你说纯俏那个雪燕同学她演一个死人能让大导演看重?你觉得这可能吗?兆年脸上布满阴云,心不在焉道,也许可能,人生斑斓驳杂各种色彩的事情都有可能遇上。比如我,本一逃婚小山丫,却赢得寸银寸金,买下不错小店开回不错小车,外人看来不也快乐吗。再如你靖安姐夫,他本一状元郎,却因父母的独断失去众多机会混得东一榔头西一杆子。再如玲玲,本可以好好地活着却因不能演戏而轻生,置父母悲哀与不顾。所以,活着需要的是坚韧与坚持,需要向前挺,有时还真像演戏真需要演戏。兆年像喃喃自语又像鞭策立侃。突地,纯俏慌乱地推门而进,牙齿像在嘴里捉对厮打却吐不出半个字。兆年问,怎么了纯俏?立侃端上一杯水,纯俏咕咚咕咚倒进口中,纯俏拽住兆年讲,姐,快去帮个忙,我同学在去演话剧的路上出车祸了,死得挺难看,我们怕这样子她父母见了会心不安,你快去帮忙化个妆,让她的脸鲜活一点,别那么狰狞。立侃急问,是上午要演死人的那个女生吗?纯销点头说是是是,就是她。兆年突然思绪凝滞,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令人窒息的长长的一瞬。刹那间,她脱离现实坠入迷津,仿如雾霭在身边回旋。
半晌兆年努力掙脱梦魇,掂过化妆盒就要跟纯俏去医院。立侃将她拦住劝阻,姐你还是别去了,刚才把活人化成死人不害怕,现在是要把死人化成活人,太可怕了,会做噩梦的。兆年不语,她与纯俏迈出门槛又猛然转身回屋对立侃讲,立侃,你关门回去相亲,就当抚慰父母爱女之心报答养育之恩,不就演演戏吗,你全当自己是演员,演得越像越好。兆年又加一句连自己都理不清的话,人生就像演戏,死人演活人,活人演死人,一个角色而已,没什么可怕。随后兆年拨通丈夫靖安的电话号码,她讲,一会儿忙完我就回乡演戏,演儿媳,保准你满意。靖安“嗯”了一声。兆年便与纯俏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