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融
辜教授对杜老汉的回忆,总是从某年某月某日病房里的鼾声开始。那时,辜教授的心和面目远不如现在这般苍老和灰暗。他去过的地方无数,房间里的邻床也换过无数,那么有特色的鼾声辜教授还是第一次听到。鼾声先是浑厚响亮,节奏分明,中间穿插一阵吧嗒吧嗒声,然后声音静止下来,短暂停息之后是一声较尖厉的长啸,有些类似猿啸,隐约有几分凄然。然后再周而复始。
或许睡得并不沉,或许感觉到了辜教授目光里朝他伸出的探询,杜老汉突然睁开眼,瘦脸转向辜教授,先是一脸惶然,然后露出谦卑的笑:真对不起,是不是我打呼噜吵醒你了?这该死的呼噜跟我一辈子了。以前老伴在时,听到我打呼噜就用脚踢我,还嚷嚷着要和我分居。后来她有了病就再不提分居的事,也没力气踢我了,再后来她到了地底下,就没人听过我的呼噜声了。
杜老汉这么一说,辜教授反倒不好意思了,觉得是自己让对方想起了伤心往事。他幽默地说,没事,我刚才仔细欣赏了一会儿你的呼噜,的确与众不同。你接着睡吧,即使不打呼噜我也未必能睡着。
他说的最后一句是真的。天并不很晚,才十点多,只是病房里的人太无聊,才把多出来的无聊时间切换成睡眠时间。辜教授披衣走出病房,在走廊一条长椅上坐下来,今天是他住院第五天,手术第四天。左侧腰疼有一年多,他上周来查体,被医生留下了:肾结石,做个微创手术就好。他给儿子打了个越洋电话,说准备做个小手术。儿子说,你身边没人照顾怎么行啊,我让冠军去照看你几天。辜教授说,不用了,麻烦别人我不舒服。儿子急了:那等我飞回去你再做吧。辜教授妥协了,说那好吧。下午,儿子的发小黄冠军就颠颠跑来了,办完住院手续,第二天就做手术。手术当天夜里是最难熬的,麻药散后,疼痛感不依不饶地从患处散出,传到脑子里、心脏里,靠着止痛药,他总算睡着了。冠军请了三天假,白天夜里都守在医院。三天后,辜教授对冠军说,我生活已能自理,年纪又不老,你别再请假了,夜里这边也不需要人了。黄冠军想了想说,也行,那我到吃饭点来给您送饭,有事及时给我电话。辜教授朝他摆摆手说,你忙自己的事去吧。他知道冠军的孩子还不满两岁,谁家里单位没有一筐事呢。
除了吃止痛和镇定药的那一夜,他夜夜都失眠。病房里三个病人加上各自陪护的亲属,在夜里发出各种声音:呼噜、梦呓、磨牙、放屁、病痛呻吟。小胖子冠军的呼噜声那也是震天动地。辜教授夜里睡不着,白天困得不行,可病房里出出进进的人又太多,声音太嘈杂。他人生的愿望到此就缩减为出院,出院。问医生,医生说,不行,至少得住够一周,出了问题谁的事?
走廊里比白日安静多了,辜教授掏出手机,给奚秀兰在qq上发消息:现在聊天方便吗?
直到五分钟后,手机上才出现一条回复:方便,你在家吗?
辜教授觉得这五分钟真漫长。他回道:前几天做个了肾结石的微创手术,还在医院。
你怎么不早说?手术后情况怎样?
早说你也来不了。刚输入完,辜教授也听出了自己的委屈感,又打出一行字:手术很好,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是想飞回去呢,可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什么时候能回来?明年总可以了吧?
明年够呛,看看后年吧。唉。
唉,等身体恢复了我去广州看你吧。
别,别过来,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孩子又哭闹了,我去看看,抽时间再聊。
辜教授把手机放进衣服口袋,呆坐了一会。走廊里没暖气,一會他就觉着了冷。当他走回病房时,杜老汉正坐在床上,两手抱着一只搪瓷剥落的缸子喝水。
辜教授也下意识地觉得口渴,看到自己茶杯里满满的热开水,他瞧瞧邻床。
杜老汉笑嘻嘻地说,刚才倒开水,也顺便给你倒了杯。
辜教授对他笑笑点点头,你怎么不睡了?
给你说件奇怪的事,我刚才被自己的呼噜声震醒了,以前从没有过。你信不?
辜教授一愣,随即被这个健谈的庄户汉逗乐了。他只知道老汉姓杜,昨天入的院。一对叫他叔的三十多岁青年夫妇在这忙了一阵,晚上就走了。
老哥,你哪里不舒服?辜教授问道。
肠胃不舒服,老毛病了。我侄说,现在农民看病也能报销,让我住段时间院,就当来疗养了。
老哥,你家孩子怎么没来?
闺女和女婿都在南方打工,过年回家一次。现在身体还行,用不着他们伺候。今天来送饭的小伙子是你儿子?
他不是我儿子,是儿子的朋友。儿子现在地球的西面,多年前就在加拿大定居了。
杜老汉笑了,露出一口黄烟牙:看来咱俩差不多,不过你儿子离得更远。想他们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远在天边?要是身边有个女人陪着就好了,哪怕她脸黑点,腰粗点,哪怕她对你说话凶点,可你知道她心里是有你的。
辜教授没想到,就是杜老汉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甚至有点莫名的感动。况且他的奚秀兰,脸不黑,腰不粗,说话不凶,唱起歌来嗓音婉转动听,最重要的是她心里也有他。可是想她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远在天边?他竟把杜老汉的一句话给套用上了,辜教授觉得不可思议。
两人打开了话匣子,杜老汉农民式的智慧令辜教授感觉新鲜。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了。杜老汉说,教授,听见我打呼噜你就大声训两声,我就不打了。尽管如此,杜老汉还是照样打起他独一无二的呼噜。睡不着觉的夜里,辜教授觉得其实也不坏,正好用来专注地想想奚秀兰。
庄户老汉的一句话,意外点爆了他积压一年半的思念。辜教授觉得这个失眠之夜,混杂了相思之苦和回忆之甜,是一种别样的人生况味,他坚信这况味是有诗意的。他怀抱这种念想,在凌晨4点,沉沉睡去。
辜教授醒来已8点了,杜老汉坐在床沿,笑说,昨晚你还是没睡好,都怪我的呼噜。你赶紧洗脸刷牙吃早饭吧,我给你打来了。辜教授看看自己的床头橱,果然有份早餐,小米粥,煎蛋,葱油饼。他心里一热,说,谢谢老哥,我把钱给你。说着掏出10块钱递给杜老汉,杜老汉赶紧摆手,说,没这么多,只花3块钱。哎,教授,我说,你就别让那小伙子天天跑来送饭了,年轻人都忙,医院的饭菜好着呢,你想吃啥都有,给你打饭的事包在我身上行不?辜教授觉得杜老汉说的有道理,马上拿起手机打给冠军说,医院餐厅饭菜不错,你不用跑来送饭了,等后天出院你过来下就成。endprint
出院那天,辜教授心里生出惋惜,是替杜老汉惋惜,要是他也在城市里生活,多受点教育,必定不是寻常之人。为了感谢这几天杜老汉对自己的照顾,辜教授掏出500块钱给他。杜老汉猛然把眼睛瞪得老大,拉下脸说,咱俩说话投机,我才帮你打几次饭。教授却拿钱给我,这是看不起老汉了。辜教授面色有点窘,赶紧找来一张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说,这是我的手机号,老哥万一有什么难事,就打这个电话,说不定我能帮上你。杜老汉接过纸张,咧嘴笑了,说,这个比钱宝贵。
63岁的辜教授又重回过去的轨道,每周给老年大学上两次古典文学课,每月和诗词学会会员聚会一次,生活和过去一样条理分明。
辜教授教了三十年古典文学。退休前两年,学院为照顾他不再让他带研究生,他想去学院就去,不想去也没什么,因为没有了具体的工作。其实说照顾是好听,让他退出系主任职务才是真实目的。辜教授心知肚明,乐得清闲,唯一令他觉得不适的是,一旦离开了古典文学的讲堂,他关于诗意的理论就变得支离破碎。虽然他只写过有限的一些古体诗词,但骨子里把自己当成个文人雅士,并且还是传统文人。辜教授对诗意有自己的认识,古代,人和自然高度契合,诗意充沛淋漓,在天地之间鼓荡不息,到了当今,诗意变成了极少数人若隐若现的情怀和梦寐,如游丝似叹息。诗意的沦落令辜教授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他常自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好在他有自己的诗意课堂,给学生讲课时,也是辜教授最有激情的时刻。他抑扬顿挫地为学生背诵讲解古典诗文,神思在一个诗歌国度里自由驰骋,其实最大程度满足了他自己的精神陶醉。从系主任位置退下来不久,市老年大学和诗词学会立即将他聘为特约教授,定期为学员们教授古典文学,这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住了辜教授对诗意的尊崇和热爱,他同样喜欢这份工作。
奚秀兰并不是老年大学的学员,辜教授和她认识,是在一次“向诗意致敬”的诵读会上。奚秀兰那次是被朋友拉来凑趣,快结束时,朋友说,大家都有节目,你也来一个吧。奚秀兰说,叫我唱歌还成,诗歌我可不懂。朋友说,那你还真得唱一首。奚秀兰唱了首陕北民歌《走西口》,一张口就把一群老太太老先生镇住了。辜教授走到她面前点评道:此奚秀兰非彼奚秀兰,此奚秀兰不输彼奚秀兰。一来二往,两人就熟了,那一年,辜教授59岁,奚秀兰52岁,刚从一家国有企业退养。
奚秀兰35岁跟不务正业的男人离了婚,此后一直未嫁。她有一个儿子,但儿子不是讀书的料,只对做生意经商感兴趣。儿子高中毕业决意去广州打工挣钱,奚秀兰虽不乐意,却阻挡不住儿子的心,没想到小子十几年后在广州有了一家小工厂,混得有模有样。她明白,儿子心头一直蒙着一层她和前夫离婚的阴影。和其他男人不同的是,辜教授嘴里从没出现过“相好的”“姘头”这类词,他总是说“爱人”“恋人”。和奚秀兰相识几年,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爱人,更想把她娶进家。辜教授中年丧妻,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就去了加拿大。儿子说,只要你自己高兴,80岁结婚我也支持你。但是只要提起结婚,奚秀兰就面露愁容,当年离婚时儿子还小,她觉得亏欠儿子,一直未考虑再婚,当然没有她中意的男人也是重要原因。认识辜教授后,奚秀兰柔情鼓荡,委婉给儿子透露过结婚想法,没想到儿子身在改革开放前沿城市,脑子顽固堪比封建遗老。他不时地打击奚秀兰几句:年轻时你都没考虑的事,老了还想什么呢……不错,我亲爹是没出息的下岗工人,丢你的人了,现在有个教授送上门来,不过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吧。你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奚秀兰被她儿子呛得无语,只能到辜教授面前掉泪。辜教授安慰她道,不就是一纸婚书吗?那都是形式,咱俩的爱情是能超越形式的,咱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来,笑一笑。
除了婚姻受阻带来不少憾恨,辜教授想,只要两人相亲相爱,琴瑟和谐,婚结不结的又算什么,他乐于享用当下的生活。奚秀兰性格柔顺,在床上也特别温柔。辜教授从没想到,自己还能在60岁时爆发出火热激情,他从内心感谢奚秀兰。有一次,两人做完爱,半躺在床上歇息。辜教授轻声诵起古代情诗,之后,奚秀兰给他哼唱民间小调,当她唱到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啊时,辜教授竟然再次雄起,奚秀兰惊喜不已,浑身颤动,在辜教授眼里充满无限风情。
好时光对谁都很短暂。奚秀兰的儿媳怀上了三胞胎,六个月时儿子打电话让她马上来广州照看。奚秀兰皱着眉头对辜教授说,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可要照顾好自己。辜教授抱住她说,小别胜新婚,不用太伤感。其实说完他也不知奚秀兰何时能回来。奚秀兰临行前那个夜里,辜教授格外用力,奚秀兰感觉到了离别的情绪,在抵达高潮时哭了。
奚秀兰伺候儿媳生下三胞胎,虽然家里雇了一个保姆,人手还远远不够用。看着生下时三个比老鼠大不多少的孙子,渐渐吃得白白胖胖,活泼喜人,奚秀兰觉得自己的辛苦很值。说起来儿子是挺争气,一个高中生竟然娶了暨南大学的副教授当老婆。孙子们乖巧安静时,她心里也会不由地浮上满足骄傲感,而一旦夜里自己独守一室,想起和辜教授的恩爱过往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于盼到孩子们满周岁了,儿子对她说,妈,你看这些孩子跟你多亲,你舍得离开他们吗,至少等他们上了幼儿园。嗯,上幼儿园恐怕也不行,得等到他们读小学。奚秀兰脸上笑着,心里却暗暗叫苦,潮水翻滚。她想,再等五六年,这样的话怎么跟辜教授说呢,太漫长煎熬了。跟辜教授聊天时,她对自己的归期总是说得很含混。辜教授几次提出要去广州看她被她拒绝,她担心儿子知道后,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难办。奚秀兰去广州的头半年,辜教授觉得最难熬,后来才渐渐习惯,他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来劝解自己、安抚奚秀兰。
出医院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他手机上出现了奚秀兰的短信:今天到家。辜教授心里滚过一阵惊喜,这太意外了。他回道:几点到?我去接你。奚秀兰又回过来:不用了,我打车过去。他环顾着一段时间没清理的家,赶紧动手收拾起来。几分钟后,有人敲门,辜教授想,这个时间有谁会来呢,他狐疑着打开门,顿时惊呆了,站在门外的竟然是奚秀兰,右手拎着一个小包,左手握着拉杆箱。辜教授大喜过望,说话竟有些结巴了,你,你怎么,搞起突然袭击了。奚秀兰走进门,一脸骄傲地说,是不是你屋里藏着什么娇啊,不敢让我进来。辜教授从身后抱住了她,脸贴在她头发上一言不发。奚秀兰也沉默下来,两人静静拥抱了好几分钟才松开。endprint
奚秀兰这次回来是参加老家侄子的婚礼,忙完就得走,最多待三天。辜教授伤感地问,就不能多待几天吗?奚秀兰没抬头,一边熨着他的衣服,一边说,儿子生意很忙,儿媳在大学教书也忙,三个娃儿娇嫩得像三棵小草,家里一个保姆看不过来。我待久了,儿子不高兴,娃们受委屈。晚上我给他打电话,就说这边还有事儿要处理,晚回去两天。这样你可以多高兴两天了。辜教授小心翼翼数着和奚秀兰短暂的相聚时间,每过完一天,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下。奚秀兰笑说,我在你这里被你宠得什么都干不了,回去怎么当奴仆呢?这句话在奚秀兰是玩笑,辜教授却听得有点凄然。他想说,我愿意永远这样宠着你,可你会留下来吗?但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
停留的最后一天,辜教授敏感地觉察到她神色不好,问怎么了。奚秀兰阴阴地来了句,老辜,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对老不知耻的男女?辜教授扳过她肩膀说,这是什么话,怎么过是我们的自由和权利,老年人有性和爱情犯罪吗?荒谬,真不明白这是什么脑子和思维。辜教授说着也来了气。奚秀兰心知他暗指儿子,脸上有点不自在,半响没吱声。
自上次住院,辜教授的儿子就让他找个钟点工,做饭兼打理卫生。辜教授觉得自己又不老,一个人吃饭简单,卫生能过得去就行,所以找钟点工一事拖了半年他也没办。儿子后来生气了,直接安排冠军给联系了一家家政公司,这周就有钟点工来服务。
周三,家政工来履行职责了,是个三十多岁的何姓农村妇女,看上去挺利索。辜教授不习惯自己在家看书时,身边有个外人转来转去,忙这忙那,于是跟家政工讲好,不必天天来,每周只需一三五上午过来做顿饭打扫下房间即可。小何忙了一上午,洗了手准备告辞,走到教授书房门口,看到满房间的书架和书,露出吃惊和羡慕的表情。教授抬头,见她欲言又休,问她有事吗。小何在门外怯声说,教授,我看您面熟呢,您是不是半年前在市立医院住过院?辜教授仔细地看看小何,说,是啊,半年前我是住过一星期,怪不得我看你也觉得面熟呢。小何笑了,声音突然响亮起来:我叔和您是邻床,您还记得不?他后来还经常念叨您哪。辜教授听到她提杜老汉,顿时来了精神,把小何让到沙发上说话。
辜教授说,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过去半年了。今天幸亏你来,近几天我就去看他,顺便也去乡村转转,你把你叔家的镇村住址写下给我。小何写完地址又写上一个手机号,说,我叔見到您不知多高兴呢。您坐公交车去吧,挺方便的,半个小时就到。万一找不到地方就打这个电话,是我对象的。
想到就要去看杜老汉,辜教授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这么高兴。他从衣橱里找出两件羊毛衫,两件衬衫,衣服很新,都是儿子和奚秀兰给买的,他穿不过来,正好送给单身的杜老汉。周六,天气晴好,辜教授买了一只刚出炉的烤鸭、一块牛肉、两斤糕点,兴冲冲地坐上了去兴业镇葫芦村的汽车。车行半小时,窗外深秋的田野和坡岗上不时出现的羊群、河里的鸭子,都令辜教授满眼新鲜,他想起自己竟有几年未到过乡村了。辜教授自幼在城市长大,在乡村待过的时间屈指可数,他竟然像首次发现似的,想起一些他喜爱的诗词都是写乡村生活的,辜教授在心里又把它们温习了一遍。下了车,辜教授全身沐浴在秋天的淡淡阳光中,他步履轻快地走过村口。经一个农人指点,他顺着村中的一条主路一直向西走去,第一道弯过去了,第二道弯过去了,在第三道弯左转向南第三户院落就是杜老汉家。辜教授走到大门前,门半敞着,他跨过门槛径直走了进去。杜老汉正坐在院子里剥花生,抬头看见辜教授,立即站了起来,脸上激动地笑开了花,第一眼,辜教授就发觉杜老汉比半年前更瘦了,除此之外,他说话的幽默、神采都没变。
杜老汉说,我说这两天喜鹊为啥天天在院子里叫,果然有贵客到。您坐这把圈椅,看着不咋地,坐着可舒服呢。
辜教授问,老哥,半年不见,你咋瘦了这么多?累的?
嘿嘿,累不着我。我就是肠胃不好,吃什么都不吸收,没事。不瞒您说,您给的那张纸我经常拿出来看看,可就是没好意思打电话,想想,您是大教授,有多少事要忙哪。今天您竟然来寒舍看我,能不激动吗?说着,杜老汉用袖子抹抹眼睛。
辜教授笑说,老哥,还客气什么呢,半年前我们也是病房里的难兄难弟。看你的同时,我也来乡村好好感受一下。
两人聊了会儿,杜老汉说,现在还不到吃饭时间,我先领你去村里村外转一圈,回来咱哥俩喝上两杯。辜教授说,甚好,甚好。杜老汉的侄子就住在他家后院,他走到门口叫了两声,一个叫元泰的年轻人跑了出来,见到辜教授打了声招呼。元泰,我陪辜教授去村里转转,你上家里给炒盘鸡蛋、花生米,再炒盘醋溜白菜,辜教授大老远地来看我,这也没啥好招待的。好嘞,元泰颠颠去杜老汉家了。
一边溜达,辜教授一边感概,还是乡村更有传统中国味道。杜老汉说,这些街啊、房子啊、树啦都很平常,几乎村村如此,我带去你村后那条小河看看。走了约莫半小时,辜教授远远看见一条被树林草地围起来的小河,准确地说只能算个池塘。他心里、血液里开始骚动起来,因为辜教授对“池塘”比对小河还要有感觉,有浓得化不开的情结。留在他童年记忆中的池塘早已被填平、建起高楼,而外出求学、工作的环境更觅不着一点池塘的踪影,可他偏偏是个有古典情结的人,今天的偶然发现令他欣喜若狂。他快步向池塘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吟哦起来:池塘藉芳草,兰芷袭幽衿……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杜老汉在后面追着喊道:路上不好走,您慢点哪。老哥,你带我来的这地方太好了,我寻找了几十年啊。说着,辜教授已走到池塘边,岸上到处浓荫密草,夹杂多色野花,深深浅浅的绿色形成一个怀抱,一池碧水在其中微微荡起波纹,枯萎的荷花梗姿态万千在水面映出倒影,芦苇因风而起,形成绝妙的弧度,在池塘的上方是秋天明净湛蓝的天空。辜教授深深吸了几口气,现在我完全可以想象它在春天、夏天有多美,咱俩真是有缘分。他转过头看着杜老汉说。
到家,元泰已把菜炒好。杜老汉差他起瓶酒,元泰犹疑起来:您的肠胃不好,不能多喝。杜老汉把眼一瞪,说,你回你家忙去吧,这里没你事了,我要和辜教授好好说会儿话。辜教授会意地对元泰点点头。endprint
几口酒下肚,杜老汉的脸就发红了,辜教授说,不急,我们慢慢喝。杜老汉说,教授,如果你喜欢这个村子和池塘,就经常过来转转,乡村的空气到底比城市好些。辜教授说,不用你说我也得常来,这个诗意的池塘我寻找了几十年,没想到今天找到了,老哥,谢谢你,我敬你,你沾一点就行。杜老汉喝了一口,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脸更红了。教授,你能过来看我是我的荣幸,我得敬你一杯。两人互相敬来敬去,一瓶酒眼看喝了一半。
辜教授觉得自己的脸也热了,他感慨地说,那天要不是元泰媳妇去我家做钟点工,我也找不到这里。元泰这小伙子不错,一个侄子抵得上半个儿子,老哥,你比我强,我那儿子离得可太远了。
杜老汉嘴里嚼着花生米,两眼通红,声音却很缓慢:教授,其实我也有儿子。辜教授略微有点吃惊,问,孩子在哪?你不是说只有一个女儿在外打工?是,上次说的也没错,我是说,过去有过一个儿子。辜教授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问了。杜老汉脱掉了那件脱线的毛衣,搭在椅背上,说,那孩子后来没了。教授小心翼翼地说,是有病吧?杜老汉摇摇头。意外?杜老汉还是摇头。
教授把酒瓶拿到了自己这边,说,今天就喝这么多,留着咱下次喝。没想到杜老汉一伸手又把酒瓶抓过来说,没事,真没事,就让我再喝一点吧,高兴。说着他又斟了杯,给自己点上烟,教授本来早已不吸烟,却还是陪他吸了一根。
说起来,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看着教授狐疑的神色,杜老汉兀自说下去。儿子从小被我和他妈娇惯,我想男娃小时候娇纵点没啥吧,等他大了懂事了自然就好了。读了两年民办高中,说什么不再上学。他舅舅托人给他在矿上找了份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嫌累不干了。前前后后亲戚帮着给找了六七份工作,没有一个干得超过一年。他人大了心也更野,更管不了,整天跟邻村的一群小痞子混在一起,偷鸡摸狗,尽干坏事。我和他妈嘴皮子磨破就差给他下跪了,其实他妈也不是没给他下跪过,猜他怎么说,想让我不干坏事也可以,你们给我钱啊,谁叫你们给不起我钱,那我该干嘛就干嘛去。后来他染上了赌瘾,家里能被他拿动的他都当赌资输给了别人,家徒四壁。闺女看她妈用手洗衣服心疼,给买了台洗衣机,只用了两次就被他偷偷架走了。我对老伴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他要不死我就得死。老伴说,你瞎说什么,他是咱儿子,我就不信他永远这样对待爹娘,我一个劲摇头叹息。十年前这个季节,有天上午,我在地里刚干完农活回家,他也随后进家了。看样子喝点酒,小脸通红,摸起石桌上我倒的一杯水几口灌进肚去。我来气了,没理他,拿起杯子重新给自己倒上水。他翘起二郎腿,剔着牙说,给点钱,不多,只问你要800。我没理他,他拧着脖子又说了一遍。没钱,家里都被你糟蹋光了,哪来的钱?前两天你不卖了两头猪吗?我知道你有钱,给我吧,等老子以后有钱了还给你还不行?不行,那钱是准备买种子的,没种子哪来的粮食?没粮食你老子想喝西北风都喝不上。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突然指着俺的鼻子吼道,老头,我的耐性有限,你到底给不给?我就是不给你这个混账东西。他挥舞起拳头冲过来一拳砸在我胸口,我后退两步,身子摔倒地上。我真没想到,自己养大的儿子开始打我了。他径直朝我屋里走去,是想去翻钱,我爬起来,什么没想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铁锹,跟了上去。他开始翻箱倒柜,我站在他身后,抡起铁锹砸过去。我用的力气并不算太大,可没想到一声闷响后,他身子重重倒地了,脸朝上,眼睛盯着我,然后头歪向一边。我有点慌,走到他跟前摇摇他,还是不动,一缕缕血从他头上冒出来。我的老伴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当时情景,惊叫一声昏了过去。村里都知道了这事,我向派出所投案自首,随即被扣押起来。我不可惜自己的命,是痛恨自己教育不当在家里出现这一悲剧。我一心以为自己要给儿子抵命了,没想到这个村的村民们非要我活着,他们联名几百口人上书公安局,为我作证求情,痛陈逆子罪责,说我因防卫过当误伤人命,家中还有高堂需要赡养,当然这些人中包括我老伴、闺女。就这样,我被无罪释放。第二年,老伴走了,心肌梗塞。她受不了,走了也好,她是解脱了。有时,我还会拿出他小时候的照片来看看,多俊秀的一个孩子啊,直到他死那一刻,都还是个俊秀的孩子,长这么好看的脸为什么有一颗魔鬼的心呢。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吸上烟的,最多时一天吸三盒,一旦没烟吸心口就犯疼。现在倒是少多了。说着,他又把一根烟蒂在水泥地上摁灭。
辜教授听得心惊肉跳,终于缓过神来,起身弄了条湿毛巾和一杯温水递到杜老汉手上说,老哥,擦擦脸,别再说了,不知道你心里隐藏着这么多伤痛,说起来都是我来的緣故,挑起了你的伤心事。杜老汉朝他摆摆手,说,这不关您事,十年了,这些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今天是把你当自己兄弟才说的。现在没事了,早已习惯了。
尽管杜老汉这么说,辜教授心里还是被震惊得极不舒服,为无意间窥见别人家的秘密。刚才在小池塘感受到的诗意,被这个伤情的故事给冲击得几近于无。杜老汉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咧嘴笑笑说,以后保证再不说这档事了。辜教授安慰他说,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各种伤,只是大家通常都不说,所以都以为别人过得很幸福,但这不代表苦痛不存在。老哥,无论以前是对还是错,我希望你能过好现在的每一天。
下午,辜教授该回城了,杜老汉提出去村口车站送他,他没有拒绝。路上,酒意散去,话少了许多,辜教授感到两人间有几丝微妙的尴尬气氛缭绕。汽车终于来了,辜教授朝杜老汉挥挥手,让他回去。汽车驶出去几百米时,辜教授扭过头看去,一个瘦小的身影还在朝汽车方向站立着。他的心瞬间抽紧。
最初一段时间,辜教授极力回避想杜老汉的事情,也强迫自己不再想念那个小池塘。辜教授出身书香门第,教子有方,儿子在加拿大也是受人尊敬的科研人员。杜老汉家里的故事他闻所未闻,那故事极大破坏了他心里的清静和对和谐关系的理解,他心理上有种细微的变化,尽管他自己不愿承认。
聊天时他把杜老汉的故事讲给了奚秀兰听,她感叹了两句说,这事我也从没听说过。可孩子即便有错,也不该打死啊。按说一命就得抵一命,法律饶过他这一命,是他的万幸了。endprint
辜教授听着不舒服,说,当时当地的情况较特殊,你想想,他怎会想把儿子打死呢?那是意外和失手,要知道意外和失手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
意外当然是他没预料到的,不过孩子不成器,首先是父母教育的失败,责任有一大半在父母身上。我倒是可怜那孩子,也不知娶媳妇了吗。
应该没娶。是啊,幸亏没娶,否则世上又多出一个寡妇。老辜,我不明白,你一个堂堂大学教授,怎么会跟个农夫交上朋友,以后你不要再去找他了,想想我心里就发毛。
我们是同一个病房的病友,教授怎么就不能和农民交朋友?你这是典型的阶级论。抛开这件事不说,杜老汉如果多受点教育,未必比你我差。我最喜欢他村后的那方池塘,多年中梦寐以求,没想到啊,它是那么美那么诗意。
酸腐!你爱和什么人交朋友就去交吧,天天忙死我了,不愿管你。
辜教授轻轻叹口气,这是他和奚秀兰交往以来两人第一次出现不和谐的对话。
杜老汉一次也没给辜教授打过电话,辜教授闲时也会想起杜老汉,虽然他也很向往池塘的四季景色,却一直没下定主意何时再去葫芦村。
11月15号那天,儿子给辜教授打电话,说今年科研任务很紧,春节怕回不了家,让辜教授去加拿大过几个月,儿子的孝顺懂事一直令他欣慰。辜教授以前每三年就要去儿子那住一阵,他算算今年又是第三年了。如果奚秀兰在身边,他肯定不舍得出去,现在孤家寡人,到哪都无所谓了。
到了加拿大温哥华儿子家里,教孙子们念古诗令辜教授甚感喜悦。好在儿子和儿媳在家里坚持和孩子说汉语,他们清脆的童音跟着辜教授念出一首首诗词,辜教授觉得宛如天籁。
唯一让辜教授感到郁闷的是和奚秀兰的关系。这种不和谐具体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好像有几个月了,最近,两人说话经常不欢而散。前天,辜教授一腔热忱,打电话给奚秀兰说,儿子很懂事,说自己想送奚阿姨一件贵重礼物,表达下他的心意,并且希望下次奚阿姨能一起来温哥华旅行。辜教授随口夸赞儿子道,这孩子从小情商就高,比女儿还体贴人心。而奚秀兰听来却觉得他故意显摆,和她儿子形成鲜明对比,令她很没面子。她语气酸酸地说,我哪有你的本事和福气,养个这么好的孩子。你在加拿大过你的好日子吧,我只有跟儿子当保姆的命。辜教授说,你把他手机号给我,我得跟他好好谈谈,我还不信说服不了这小子。奚秀兰快速回了句,行了,你给我添什么乱啊。说完她就挂掉了电话。辜教授心里闷了大半天,孩子们回家后他的情绪才好起来。
早饭后,辜教授出去散步,走了会儿觉得挺冷,就转回家了。手机上有几条留言,是奚秀兰发来的,说儿子准备把莲城的房子卖掉,他广州的生意急需要注入资金。又说,我觉得他这就是要切断我后路,让我毫无选择跟着他住。辜教授思虑了一会回复道:问问他为什么要阻挡你幸福?另外,即使你没房子了还可以去我那儿呢,只要你自己心意坚定没谁能阻挡住你。奚秀兰说,可是至少几年内我们不能在一起,5年后,我们多老了?辜教授没加思索地打出一行字:别管是5年还是10年,我都不会嫌你老,你嫌我老吗?奚秀兰那边好一阵没动静。两个小时后,她上线说了一句算不上回复的话:刚才孩子闹腾厉害,一个感冒,把另外两个都传染上了。刚刚把他们哄睡着,这会儿腰都快累断了。我要去睡了,明天再说。
辜教授陷入悲伤和惘然中,奚秀兰去广州不足两年,想不到两人就有了隔阂,那么5年后呢,辜教授不敢想象了。他第一次承认,他和奚秀兰思维方式差异很大,而自己儿子相较奚秀兰儿子,更是思维方式迥然不同。虽然后来奚秀兰又主动跟他说话,逗他开心,但辜教授还是敏感地觉察到她语气中的不如人意。
过完了春节,眼看已到2月中旬,辜教授觉得有点寂寥,也惦念他的诗词班。他跟儿子提出过几日就准备回国,儿子说那好吧,于是开始为父亲准备礼品、打点行李。
回到莲城是2月下旬,老年大学诗词班放完寒假也要开课了,辜教授把学校的事情忙完,突然萌生再去看望杜老汉的念头,他发觉自己非常想念杜老汉和那个池塘。随着时间推移,辜教授越来越怜恤杜老汉,他这十年承受了多少煎熬和痛苦,怎么活下来的,别人无法想象。他甚至假设,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换作他,他会怎么样。他翻看日历,3月5号是惊蛰,并且天气预报那天天气晴朗。就这么定了,他满意地对自己说。
3月3号,辜教授去移动公司办理更改手机套餐业务,在营业厅拥挤的人流中看见一个熟人,那人也是奚秀兰的朋友。熟人过来跟辜教授打招呼:您刚从加拿大回来啊。我昨天见奚秀兰了,她跟儿子一起来的,回来卖老家的房子,听说明天就回去。两年没见,她可是一点没变样。说着,熟人探询似地看看辜教授。
辜教授心一惊,顿时沉下去。他想,她回来都不跟我说声,怎么会这样。虽然一肚子诧异不解和烦闷,他脸上还是没变色。一直到晚上睡觉,辜教授都克制着自己没跟奚秀兰联系,他在等她如何解释。果然,第二天奚秀兰主动提到了返乡卖房子一事,说是和儿子一起回来,只待了三天。儿子盯得很紧,经常旁敲侧击,弄得她很恼火却无法发作。最后,她又说,儿子不让我回莲城了,说如果在广州找个老伴,他倒是可以考虑。老辜,我感觉自己的信心已被耗尽了,这,恐怕就是命吧。辜教授回复道,我一直有信心。许久,奚秀兰那边没动静。他心绪沉沉,为了让自己的情绪不再继续沉溺,他下午又去学校上了两节课,晚上主动约几个老友喝点小酒,趁酒意昏沉之际,赶紧上床睡觉。一夜乱梦,都是和奚秀兰有关的,梦里,他还见到了她儿子,并勇敢地与那小子面对面理论。激烈争辩中,他刚站起来想揍那小子一顿,奚秀兰突然挡在了儿子前面……
3月5号早上,辜教授睡到7点多才醒,是楼下树丛里的鸟鸣把他叫醒的,平日他基本6点即起。想到今天是惊蛰,他心情舒缓了许多。吃完早饭,换了套休闲装,辜教授装上几瓶从加拿大带回的保健品,杜老汉需要这些。他故意不跟杜老汉打电话,就当给他个意外惊喜吧。汽车风驰电掣驶出城区开往乡村,辜教授的抑郁消失了,他心情愉悦地望着窗外的田野,路边的树木仍是光秃秃枯黄一片,但这毕竟是春天了,不消几日,这树上就要着上一层浅绿,继而是濃绿,然后汇成绿色的长廊。
葫芦村到了,辜教授熟门熟路走得很快。熟悉的村路、熟悉的巷口,就好像他已来过多次。到了杜老汉家门前,他看到大门紧闭,加了一把大锁,门上贴了白色的封条,心顿时沉下去。他向后院杜老汉侄子元泰家走去,元泰正好在家,看见辜教授,赶紧迎上来,还没说话,露出一脸哭相。辜教授说,你叔,他咋了?他人呢,元泰给教授端了把椅子坐下。教授,您来晚了,我叔走了。离上次才几个月啊,他得的什么病?您上次来,他已经查出了胃癌晚期,没法做手术,也做不起手术。以前家里都瞒着他,后来,因为天天疼得难以忍受,他自己终于明白过来。教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离春节还有一个月。辜教授拎着保健品的手软弱地颤抖起来,问,我那时还在加拿大,他说过什么吗?元泰说,叔念叨过您,说自己老了还能认识一个教授朋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不知道教授会不会嫌弃他。您送他的衣服他一直没舍得穿。辜教授眼睛瞬间泪湿:我来得太晚了,没见上他最后一面,其实我也有话要对他说。他的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元泰带路向街南走去,然后右拐走上一条大路,十几分钟后,元泰指着一片私人坟冢说,杜家祖坟到了。原来杜老汉的本名叫“杜五常”,辜教授对着墓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料峭春风里飘忽:老哥,我来晚了。我想对你说,我理解你,非常理解。现在,你终于可以和老伴儿子团聚在一起了。鞠了三个躬后,辜教授慢慢转身离去。元泰看看他,吞吞吐吐说,教授,对不起,还有件事刚才没对您说,我叔,并不是死在医院里。腊月初一那夜,他大概疼得受不了,一个人走到村后小河边,第二天上午才有人发现,他躺在河里。
教授站住了,他眼神悲哀呆滞地看着元泰,然后“哦”了一声,继续低头走路,一路无话。走到杜老汉家门口,辜教授立了两分钟,对元泰说,我看过你叔了,现在就去村口坐车回去。我想自己走走,你就不用送我了。
辜教授昏沉、滞重地走出乡间土路,脑子里跳出一句诗:池塘春尽,诗意长空何处寻。汽车缓缓开动,辜教授又下意识地回头望望村口,发觉自己的眼镜不知何时给弄丢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