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根
席情悠悠
张雪根
浒墅关席草文化馆
我的家乡苏州浒墅关,在阳山脚下,大运河畔,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虎疁”的本名,“浒”字的读音,引出了吴王夫差、秦始皇、吴越王钱镠和乾隆皇帝等一个个传说。但历史上跟老百姓关系最密切、情缘最深长、名气最响亮的,还是浒墅关的席业。
自古以来,苏州席业就很发达。春秋时期,吴地就有种草织席的习惯。唐宋时期,苏州草席就被列为贡品。苏州草席的代表浒墅关的关席作为贡席入宫,较早记载是在宋熙宁三年(1070年)。清道光年间凌寿祺所撰《浒墅关志》;“席,出各乡村,吴中草席自昔著名天下。浒墅乡村妇女织席者十之八九。”“席草之肆,席机之匠,惟浒墅有之,席市每日千百成群。凡四方商贾,皆贩于此,而宾旅过关着,亦必买焉。”“虽虎丘亦以席名,皆不及也。”浒墅关席业之发达,可见一斑。
关席曾与浙江宁波的宁席一起成为中国席业史上最著名的两大名产。但历朝历代都知道,两大名产中,关席明显优于宁席。原因除了做工,还因为关席的草质更好。浒墅关地处江南水乡,气候温暖,雨水充足,还有黄梅季节助长,关席草料是优质的淡水草,“梅里青”。而宁席的席草有咸性,用者夏日易出汗,凉爽度不够。所以,关席以“色泽碧青、草质柔软、光滑平整、编结紧密、舒适凉爽、坚韧耐用”著称。为了保持这一优质特性,浒墅关席民不仅重视恰到好处的席草收割时机,还会充分利用地利之便,就地取材,采得阳山高岭土帮助储藏草品以备翌年编织。
千百年来,既为传承,也因席情,在织席劳动中自然形成了以大量民谚为主的浒墅关席文化。“打席五更起,落扣月西移”“调筋添麻风风转,打席端扣黄昏头”“席面清白不见筋,阿囡撒尿不要紧”“阿哥挡扣要细心,小妹添草根根情”,一条条,一句句,映出了打席人的经验和酸甜苦辣。
关席以草席享誉。其实,浒墅关的席业还有一朵姐妹花——柴席。
柴席就是草包。编织柴席叫做打柴席、打草包,通常叫打柴席。草席的原料是席草,专门种植,柴席的原料是稻草、稻柴。
两朵姐妹花,柴席是姐,草席是妹。浒墅关有谚,“先有柴席爿,再有床头席”,这是事实。从水稻与席草种植的历史和稻文化的起源看,还是从编织工艺由粗到精的发展规律认识,姐妹的长幼是明确的。草席柴席的用途都很重要,都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草席属于生活必需品,而柴席的用途也很广。柴席被缝制成包后,广泛用于粮食、茶叶等农副产品和矿产、机械等工业用品的包装运输,还用于装土筑堤等基本建设与抗洪救灾。拔高一点说,一度被视为战略物资。不知从何时起,出售柴席叫解柴席、解柴包,蕴含着征集征收的意义,属于官民互动行为,同样显示出柴席的重要性。
多少年来,浒墅关家家户户打席,两朵姐妹花,同一时间段各宠一朵,选做一样。我小时候,全村打柴席。打席一般是两人搭档,一人挡扣压席,一人穿梭添草叫添席。我十岁学会了调筋打席,母亲挡扣我添席。等到席机上席片高度齐胸时,就要垫个凳子,站到凳子上操作,直到席片接近席机上梁时转席,再从低打到高,打好一条席,转席两次。
打席很辛苦。一是劳作时间长。一天十几个小时,吃饭轮流吃,叫做人停机不停。自留地上的毛豆长熟了,往往会留枯了,吃毛豆喜欢吃炝毛豆,省得剥,时间能省则省。大集体劳动,早晨早早出工,但出工前还得打席,每天都要吹上“卯前风”。上辈人还会教育下一代,“多吹卯前风,筋骨不会松”。二是冷热煎熬。夏天大汗淋漓,赤膊上阵,还得忍受蚊子叮咬。打席时稻草为免折断必须蘸水,冬天添席挡扣添草喂草都得手捏蘸水的稻草,冰冰冷,很多人因此得了手指关节炎,我的手指在冷天伸直时并不拢。这样,脚炉是冬夏季节身边的必需品。冬天烘手,夏天点蚊香。三是没假日。年年如此,家家户户要打到小年夜。大年夜是大人孩子的狂欢日,屋前场面上,滚铜板,掼洋画,嬉笑喧闹。我没份参与,家中长子,必须陪着母亲先忙打扫,再忙年夜饭。只有年初一,才是我的节日。但正如歌曲所唱,“久别的人谁不盼重逢,重逢就怕日匆匆”。年初一下午,想到初二、初三又要开始打席了,心情就不一样了。所以,过年的心情还是大年夜最好。
“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十三岁,小学毕业停学在家。盼望复课,一盼盼了两年。这两年中,我学会了草包制作的所有工序,还学会了一个人打席,速度又比一般妇女快好多。一个小男孩,垫个凳子一人打席,速度又快,常常引得外村来的换糖人和收旧货的驻足观看。因为,一个人打席比两人搭档要复杂。一边挡扣,端上压下,一边穿梭添席,还要喂草转边。还有一个环节,端扣端上去后,需要停顿,要等添好柴草后再压席。这样就必须从席梁上挂上粗麻绳,一直绕到席机的底档下,用脚伸进绳套,一松一紧地配合席扣上下压席。席片达到一定高度时,一脚站地上,另一脚踏在绳套里。垫上凳子打席时,双脚站到凳子上,绳套里就得拴上“石婆柱”,压紧席扣,不使随便下落。总之,一人打席,更需要手脚配合,忙而不乱。这样的操作,男人一般不会,很多妇女不会,更多人会而不快。隔壁家的同龄小伙伴小海,天天跟我比赛打席,速度不输我。有人一起比赛,劲头就更大了。
打席有个好处,父母孩子朝夕相处,同甘共苦,思想交流很多。我父亲是农村里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几十年看戏听评弹获得的种种故事,有足够的时间在打席调筋缝包时跟我们讲得头头是道。那些故事,除了三国水浒隋唐,还有包公窦娥等等。解放初几年华东地区各省市文艺汇演的众多戏曲剧目,还有各种励志故事,都是父亲口授的内容,有时还能一段段地唱出来,引得我喜欢去背那些剧目中的唱词。有一次到新华书店惊喜地买到了一本《批判宣扬孔孟之道的坏戏》,从书中引用来批判的唱词里获得补正,同时了解所谓精华与糟粕。母亲不会讲故事,她讲得最多的是,少年苦不算苦,老来苦才是真正苦。吃得少年苦,少受老来苦。做好人做好事积福惜福可以少受苦。打席时我最心痛的是添席棒难免戳伤母亲端扣的手背。常听说别人家犯了同样错误会挨打挨骂以示警戒,而我多少年听到的就一句话,“当心点”,这就是母亲。
打席劳累,但不枯燥。陪伴我们的是早中晚不脱时辰的广播和后来的收音机,天天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听着反复播放的几部样板戏,我把全部唱词背熟了。因为有好多毛主席诗词也谱了曲,听着加看着,在此之前发表的所有毛主席诗词也背熟了。最有收获的是,由此开始了我对文学的热爱,并且爱上了背书,让我终身受用。
我最喜欢调筋。虽然调筋调到指头破,只好戴上“皮指头”,但调筋可以看书。面前放张小桌子,摆上一本书,手里忙得风风转,眼睛看得酸溜溜,一心完全可以两用。忘掉了劳苦,享受读书的快乐。
最惬意的是解柴席。每次上山塘街解柴席,我可以随大人一起去。解完柴席,大人们会到城里去转转,而我则坐在虎丘山门口内两侧的石条上,一边尽着职责看好停在山塘河里的空船,一边看书看风景。说是看风景,其实是看着山门前进进出出的人流。山门里面风景区,一次也没进过。站在虎丘山门口,总会情不自禁地放飞自己的梦想,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书包翻身,神神气气进这虎丘山。想到这里,又会一次次默诵起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相信将来总会有一天,来到虎丘山门前,“却话山塘看船时。”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人间正道是沧桑。改革开放带来了神州巨变,幸福小康走进了寻常百姓家。小区内,白天,父辈的打席人常常聚集在车库前、阳光里、树荫下,“东说阳山西说海”,补享着当年打席时失落的那份休闲。晚上,布满高楼彻夜通明的光带回应着几十年前的那条标语,“阳山脚下红烂漫,运河两岸尽朝晖”。一阵阵的歌声、笑声和牌声掠过楼前楼后一排排小车,传到窗台下打探孩子们学习的身影,昭示着什么叫幸福。在改革开放不断深化的今天,“让一切劳动、知识、技术、管理、资本的活力竞相迸发,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正一步步成为现实。在此大背景下,高楼洋房已容不下一张席机,浒墅关千家万户织席忙的千年景象也风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少数专业户的机器压席。千年名产关席正在经历劳动密集型向科技型、血汗型向智慧型的转变。如何实现传承与创新的完美结合,继续保持关席的“名特优”,已经成为有关方面和浒墅关新席民研究的神圣课题。
回到家乡,偶尔见到还有人在车库里打席,总不免一股暖流涌心头,禁不住上前问候,忆苦思甜,很想再试身手。
打席好,打席功德无量。打席的微薄收入解决了当年众多透支户乡亲的生活开支问题,伴我乡亲,伴我度过那个年代。打席之苦,助添我读书的快乐和上进的动力,让我赶上了科学的春天,不仅上了大学,还走上了国内外大学的讲坛。几十年记忆中永不消逝的席机声提醒我不忘初心,牢记珍惜。我,席情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