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阳
王月芝与《虎丘山》
宋庆阳
1904 年木田月子(王月芝)小影
1927 年8 月出版的《虎丘山》书影
1927年8月,苏州文新印刷公司出版了一本王月芝编纂的旅游指南《虎丘山》。封面题笺为民国书画家沈敬思,封底刊登苏州风景明信片、风景书笺的广告。沈敬思当年很有名,日本美术史家大村西崖1921年12月25日到苏州,住在日式旅馆精养轩内,翌日,沈敬思、王薇伯陪同,游玩天平山。王薇伯还收集沈敬思、顾鹤逸的画作,送给大村西崖。
《虎丘山》除收录虎丘山的旅游景点介绍之外,还附有历代名人题咏,同时收录了留园、西园、拙政园、北寺塔、双塔、寒山寺、玄妙观、宝带桥等苏州名胜古迹。图书附录部分,则收集王薇伯、王月芝不同时期的一些照片以及名人信函等,其史料价值远大于这本指南本身。
王月芝,又名木田月子,是个日本女人。开在阊门大马路的日式旅馆精养轩,就是她一手经营的。王月芝是她出嫁后改随夫姓另取的名字,她的先生,就是苏州闻人王薇伯。1926年2月,日本驻苏州代理领事岩崎荣藏以个人名义给王月芝颁发了银杯、奖状,用以表彰她自1912年以来为“中日亲善”所做的辛苦努力。王月芝在《虎丘山》附录《余二十三年风雨飘零的苦心谈》一文中,大谈王薇伯的革命历史,以及自己作为中国媳妇“早入华籍,爱国运动,不后于人”,却始终“不能见谅于我中华同胞,而劳我故国领事之表彰”的委屈之情。
王月芝出生于1886年。从《余二十三年风雨飘零的苦心谈》一文中,可以了解一些她的情况。木田月子出身于日本读书之家,父亲早逝,跟随母亲在外婆家长大。19岁那年,在一所女子学校毕业。其时,王薇伯赴日本留学刚满一年,在大阪私立青云中学学日语,租住在大阪高等工业学校的一个助教家里,与木田家仅一邻之隔。木田月子的哥哥在东京《读卖新闻》报社任画图记者,与那个助教很友善,大舅子看中王薇伯,认为薇伯“必成大器”,于是就央求朋友作伐,把妹妹嫁给了王薇伯。在当时,王薇伯确实是一位具有革命思想的新式知识分子,他之所以留学日本,是因为在苏州创办的《吴郡白话报》言辞过激,遭受通缉,在国内无法立足。此前,他还曾在《时报》《南洋七日报》《国民日日报》上发表文章,臧否时事,激扬文字,引导一时潮流。王薇伯到日本留学之后,与秋瑾、宋教仁、张继、景耀月等人志同道合,据王月芝说,他还与宋教仁结成异姓兄弟。同盟会刚成立时,王薇伯就随即加入,他是山西省加入同盟会最早的两个人之一,一度担任同盟会山西支部长。
但是关于木田月子的所谓国籍问题,是值得商榷的。“五四”运动前,王薇伯曾在苏州创办《苏报》,1920年7月被查禁,具体情况可见拙作《民国“苏报案”始末》。但因王薇伯具有留日背景,兼其妻子是日本人,当时的日本驻苏州领事馆事务代理博松宇平治曾出面交涉,要求警察厅有所动作要 “事先予以知会”,同时致信日本外务大臣,报告查封苏报馆的详细经过。王薇伯当时逃亡日本,王月芝与子女等人就避居在苏报馆内。据博松宇平治的报告,“木田在言语、服装、行为等,完全与中国人无异。”王月芝因为担心报馆被没收,曾向领事馆求助,“申请保护”。据王月芝的讯问资料,因为“之前排日的关系,现在假装已是中国国籍”。而且,她跟王薇伯在东京根本没有履行正式结婚手续,自然也没有脱离日本国籍。而且出于保护日侨的需要,日本驻苏州领事馆还把木田月芝改为“正在出差的身份”。苏州警察厅也因此明确表明,“不会对木田进行拘捕或扣押”,也没有对其母子及家庭进行搜查,而且报馆大门虽然贴有封条,王月芝和家人却可以“从里面小门自由出入”。有资料显示,日本驻苏州领事馆曾先后多次对地方发行的报纸进行秘密调查,并向日本外务大臣、驻中国公使、上海、南京等领事馆进行汇报。
关于王薇伯的生年,姚永新先生辑录的《苏州留学生名录(初稿)》记为1883年,卒年为1958年。《中国国民党百年人物全书》记其生年为1879年,卒年失考。但是根据章士钊与王薇伯的通信来看,王薇伯比章士钊要小,1883年更可信。王薇伯、王月芝婚后育有三子三女。上述留学生名录中收集的王博文、王祖德,均留学日本,前者为王薇伯与木田的长子,出生于1907年,日本明治大学法学士,王薇伯创办《大苏报》时,曾让儿子一起帮助打理。后者为两人次女,出生于1914年,日本女子专修大学法科学士。王祖德的先生陈德俭是湖南鄢陵人,毕业于日本航空学校,曾任山东省政府秘书、荣成县县长,1939年1月任国民党鄢陵县政府民众抗日动员会主任委员,后被日军逮捕杀害。其兄陈德馨是抗日名将,1938年9月在武汉会战中牺牲,国民党追晋为陆军中将。
木田月子编辑出版《虎丘山》,中日文双语发行,作为旅游读本,一方面为精养轩招揽日本游客,“试观列强,莫不于本国名胜之区,咸有各国文字游览指南之作,以饷远人”,从她的自序可以说明这个问题;但是,文中收录王薇伯与一些民国名人的信函,以及他留学日本排满革命、创办报刊的一些旧事,恐怕就有点弦外之音了。
如王薇伯的叔叔王式通、堂弟王荫泰,好友章士钊等人,当时均曾任或是现任民国政府要职。“老虎总长”章士钊曾担任段祺瑞执政府的司法总长、教育总长,堂弟王荫泰,是当时张作霖北京军政府的外交总长。其他诸如南社名宿杨了公、著名文字版本学家叶德辉等人的信札,还有他在日本、苏州创办报社、经营图书局、从事新闻活动等图片资料。王薇伯作为民国报人,在妻子编的一本旅游手册上,大费周章地放上这么多资料在内,其司马昭之心,不言自明。不过,这本小书,似乎还有点言外之意,大有与王式通、王荫泰分道扬镳的意思。文中收录袁世凯做皇帝时,王薇伯致叔叔王式通的书信一封,读来确实慷慨激扬,正义凛然,但王式通自认与袁世凯有“君臣之份”,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书中收录其父王敬铭手稿“婶母何如继母慈”堪可玩味,记述叔父婶母不念叔侄之情,一意谋夺家产,收录堂弟王荫泰与未婚妻解除婚约的书信,直甚于揭人阴私。如果王薇伯与王荫泰真的分道扬镳,永无往来,庶几不至陷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之境。
王薇伯是家庭的逆子贰臣,素来不为家人所喜。从王月芝的回忆录,收录的王式通、王薇伯、王荫泰三人合影的文字说明来看,这一点也非常明晰。王薇伯、王荫泰兄弟俩留学日本,王薇伯在经济上远不如堂弟宽裕,时常捉襟见肘。对他帮助最大的不是号称“王百万”的封建旧家庭,而是日本妻子王月芝。王薇伯与叔叔、弟弟的合影,如果不是他从其它渠道获悉消息赶过去探望,王式通愿不愿意见他,估计都是个问题。给王月芝《余二十三年风雨飘零的苦心谈》写序的王薇伯友人也认为薇伯是“奇士”“怪杰”,“天生侠骨,多智计,思虑藻发,才华横溢”,“嫉恶太严,喜绳人过”,“于当代人物,辄横目睥睨之”,从他办报的经历来看,也确实如此。为报纸扩大销路,他想出了附送赠品的鬼主意,因涉嫌欺诈遭人诟病;他在报上大登广告,举办新闻培训班,声称优秀学生可保送日本,最终却未能兑现。后任《申报》董事长、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潘公展,就是培训班的学生之一。对昔日留日同学、山西“土皇帝”阎锡山,他署名通电反对,对寓居苏州的民国要人李根源,在报纸上与之大打笔仗,无所畏惧。办《大苏报》的时候,报社门前张贴“打到贪官污吏,铲除土豪劣绅”的对联,终因结怨太多,被淞沪警备司令部羁押,幸得同盟会旧友、原《民报》老同事张继营救才得获释。
王薇伯因为特立独行,不大为苏州人喜欢。兼之他停妻再娶,不仅娶了日本的妻子,后来又纳了一个日本的妾,堂弟荫泰、纵堂弟荫康在抗战期间都是臭名昭著的汉奸。至于他本人,在抗战全面爆发直至去世,主要在平津一带经营纺织厂。有人在文章说,王荫泰的产业都由其打理。抗战胜利后,王荫泰被捕,先判死刑,后改无期,1961年12月15日病死上海提篮桥监狱。王荫泰系狱,王薇伯也跟着受审,《苏州市志》载其“一度在华北伪政府任伪职”。抗战胜利后,王薇伯避居天津经商,1958年病死。王月芝一直生活在天津睦南道旧居,直至20世纪70年代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