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
听秦瘦鸥说《秋海棠》
曹正文
认识秦瘦鸥先生,我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
在上世纪70年代初,我有机会参加卢湾区图书馆(即观复图书馆)书评组,被推选为书评组组长,除了每个月参加书评活动,我还有机会进入书库,浏览民国时期的刊物与民国文学作品,在这期间,读了秦瘦鸥的《秋海棠》,据当时报载,这部小说曾被誉为“民国第一言情小说”,张爱玲还在1943年的《古今》月刊上对《秋海棠》极口称赞。但新中国成立以后,秦瘦鸥因列入“鸳鸯蝴蝶派”,《秋海棠》也被归入旧文艺之列。
十年动乱结束后,改革开放的春风让不少劫后余生的民国文人重新焕发活力,秦瘦鸥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我在1986年至1987年期间,先后几次去法华镇路淮海西路公寓九楼拜访秦瘦鸥先生,请他为《新民晚报》副刊撰稿。
记得秦瘦鸥先生当时已过75岁了,他两鬓灰白,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未语先笑,保持着30年代知识分子的风度。
秦瘦鸥为我倒了茶,用本地口音说:“我是1982年落实政策后搬到这幢大楼来的,这幢大楼还住了不少上海文艺界的知名人士。”
我看着阳光明媚的客厅,感到老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乐。秦瘦鸥原名秦浩,上海嘉定人,他年轻时毕业于国立上海商学院银行系(现上海财经大学),毕业后在铁路局工作。秦瘦鸥说,我虽然读的是金融,但我年轻时就喜爱文学,好读书,喜欢舞文弄墨。据秦老说,他在大学期间,就写了一部小说,后来又想当作家。他坐在藤椅上笑着对我说:“因为我一生有两大嗜好:写作与看戏,我后来就走上了文学道路。”
谈到秦瘦鸥,必定要说到他的代表作《秋海棠》,但秦老却拿出一本《御香缥缈录》给我看,他说:“我最早进入文坛,是想写小说,我写的《秋海棠》交给《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严独鹤,但未能刊用,原因是‘快活林’副刊正在刊登李涵秋的长篇连载,而接下来又要刊登张恨水的《啼笑因缘》。”
李涵秋与张恨水都是当红作家,秦瘦鸥初出茅庐,论名气与资历都不够。秦瘦鸥谈及往事,一笑了之:“我当时署名‘怪风’,写连载要看作者名气,被退稿,现在想想也是正常的。”
小说未能发表,正在苦闷之际,美国朋友倪哲存寄给秦瘦鸥一本由德龄用英文写的《御香缥缈录》,他读完之后,觉得末代皇帝的清宫奇闻,读者一定会有兴趣。秦瘦鸥便将学来的英语着手翻译,他在翻译中才发现德龄的原作有不少笔误,比如史实,又比如对人物的评价,秦瘦鸥年轻时做事就很认真,他说:“我就去找来《清史稿》《清史记事本末》及《慈禧传信录》等书籍,边译边作考证,后来译稿又得到德龄的妹妹容龄女士、其兄勋龄的指教。”
秦瘦鸥在翻译过程中,还发觉德龄因从小受慈禧的宠爱,从个人感情出发,对书中的乱政擅威的慈禧极力美化,秦瘦鸥是个正直的青年,他译完全稿,心中十分为难,他感到这部小说中的不少写法欺骗了读者,给读者带来了不好的引导作用。
秦瘦鸥当时有个好友陈存仁,陈是当时有名的医生,师从姚公鹤、章太炎先生,他与秦同岁,也喜欢舞文弄墨,当过《福尔摩斯》报的作者,他认为“怪风”这个笔名不好,建议《御香缥缈录》的译者名字改为秦瘦鸥。秦瘦鸥在文学前辈周瘦鹃的推荐下,他写的《御香缥缈录》便在《申报》副刊上连载,连载后,大受欢迎。又出了单印本,并再版七八次,总印数达5万多册。
当时《申报》总主笔见发行印数大好,便让秦瘦鸥再译一本清宫内幕小说,秦瘦鸥说,他吸取了翻译《御香缥缈录》的教训,自己寻找译本,最后选定一本慈禧后半生虐待光绪的传记《清宫续记》,秦瘦鸥改为《瀛台泣血记》,再次在《申报》连载。秦瘦鸥先生说:“我想通过这部传记,来改变一下读者对慈禧的认识。”
二十五六岁的秦瘦鸥虽然写的小说未能刊登,但他有了两部译著在《申报》上连载,并大受读者青睐,秦瘦鸥这个名字开始叫座,秦瘦鸥不久进入报馆任职。他先后在《大美晚报》《大英夜报》《译报》当编辑,主编过副刊,其间做过体育记者,担任过要闻版主编。秦瘦鸥谈到这段编辑生活时说,“我当编辑也是谋生,但心中一直有创作的冲动。让我编要闻版,我没有什么兴趣,心里总想着那本《秋海棠》。”
秦瘦鸥在陈存仁的鼓励下,又将旧作《秋海棠》作了修改润色,秦瘦鸥对笔者说,由于他已有两部译作发表,又在几年中读了不少文艺作品,这次修改润色有了很大改动。
秦瘦鸥原来想把花尽心力的《秋海棠》交《大公报》发表,但“八一三”爆发后,上海不少报刊都争出号外,副刊纷纷取消。一隔三四年,到了1941年,秦瘦鸥的《秋海棠》才在《申报》副刊上连载,副刊主编正是对秦瘦鸥有栽培之恩的周瘦鹃先生。
《秋海棠》在《申报·春秋》上连载半年之久,当时读者反映火爆,连载一结束,即发行了单行本,在读者中相当抢手。报刊载文好评如潮,《秋海棠》被誉为“民国第一言情小说。”
随即,由黄佐临任导演,石挥、乔奇、张伐主演的话剧上演了,秦瘦鸥与顾仲彝当了编剧。话剧《秋海棠》不仅拥有许多上海观众,还有从苏州、杭州、南京的戏迷赶到上海争相观看,以致一票难求。石挥演A角,演到精疲力竭,才由B角张伐顶上,张伐又累倒,只得C角乔奇顶替。与此同时,《秋海棠》评弹盛极一时,由陆澹安改编,评弹女皇范雪君出演,大获评弹迷青睐与叫好。
《秋海棠》虽是一部小说,引起如此之多观众的欢迎与热议,这是秦瘦鸥先生没想到的。据“鸳鸯蝴蝶派”研究学者魏绍昌记载,周瘦鹃父女看了石挥主演的话剧《秋海棠》后十分伤感,周的第六个女儿阿瑛一定要其父周瘦鹃把殉情的男主角救活过来,周瘦鹃在1943年复刊的《紫罗兰》上连载他自撰《新秋海棠》,从“九死一生”写到“皆大欢喜”,悲剧变为喜剧,但这部续作并没引起轰动。秦瘦鸥谈起此事,对我叹口气,摇摇头说:“续书往往是很难成功的。我自己写的续书,也不及当时盛况的一点余韵。”
秦瘦鸥1982年搬入新居后,《解放日报》记者来访谈,谈起《秋海棠》,73岁的秦瘦鸥先生触动灵感,便写了续书《梅宝》,先在《解放日报》副刊上连载,又在1984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了单行本,但受欢迎程度大不如前。秦瘦鸥先生很感慨地说:“我本来想写三部,现在写了一部,就只好算了。”
关于《秋海棠》的创作经过,秦瘦鸥这样告诉我:“我在上海读小报时,读到京剧演员刘汉臣与奉系军阀褚玉璞的姨太太互生爱慕之情,褚玉璞发觉后,当即将刘汉臣逮捕,准备枪杀,梅兰芳爱惜人才,请张学良去疏通,不料未能成功,褚玉璞枪杀刘汉臣后还用大刀在刘尸体上乱砍一通。我就根据这段记载写了一本《秋海棠》。”
一个京剧旦角秋海棠与一个被军阀侮辱的女性罗湘绮相爱,遭到迫害,秋海棠被毁容,只能放弃艺术带了女儿而逃往农村,父女俩在十年中经历了种种歧视与凌辱,罗湘绮找到女儿时,秋海棠已离开人世。
《秋海棠》的故事大致如此,故事确有感人之处,但能否引起今天广大读者共鸣,又谈何容易。
《秋海棠》给秦瘦鸥带来了极大声誉,但上海沦陷后,秦瘦鸥流亡到桂林,他谈起这段历史时说:“我因为被列为‘鸳鸯蝴蝶派’的一员大将,我就在流亡后想写一本小说来改变自己形象。”
秦瘦鸥在此时,写了一篇抗日反映民生的《危城记》,但小说出版后并未引起读者注目,因为兵荒马乱的年代,百姓疲于逃命。日军进入桂林,秦瘦鸥抵达重庆,他应报人张友鸾邀请,担任《时事新报》主笔,后来又进了《新民报》,当时《新民报》是日报,秦瘦鸥晚上进报社,白天则在一家油矿局上班。后来又担任《大英夜报》的副总编辑。1949年秦瘦鸥曾去过台北,后以奉命押运黄金返回上海。
全国解放后,秦瘦鸥先担任香港《文汇报》副刊部主任,并创办了集文出版社,任总编辑。1956年调任上海一家出版社任第一编辑室主任,以后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等三家出版社任编审。
听秦瘦鸥滔滔不绝谈了两个多小时,我以为他一定很累了,想终止访谈,秦老却说:“我在‘文革’时曾被几十次批斗,由于戴上‘鸳鸯蝴蝶派’的旧文人帽子,每次开批斗会,我总是挨斗对象,当时我还未满花甲,但心中充满了恐惧,造反派把知识分子不当人,挂上牛鬼蛇神牌子,我听到老舍、傅雷,尤其是尊敬的周瘦鹃已自尽,自己也想一死了之,这‘动辄则咎’的日子真没法过。但在一次街头游斗中,人群中有个老人悄悄对我说,你是《秋海棠》的作家,你要多保重。我从中得到鼓励,走出了绝望的深渊。”
临别时,秦老亲自为我签名,送了我一本《秋海棠》。还有一本《梅宝》。秦老将我送到九楼楼梯口,才含笑道别。
后来,我请秦瘦鸥写了读书小品,他文章的题目是《我为休息读书》,再后来,他写的文章,我收入了《一百名人谈读书》。我便写信约他寄一张生活照,他的回信,我至今保存着:
“偶尔整理书桌,发现您于上周寄来的一封打印信,几乎误事,目下超出您所规定的时期已20天,倘您已把集稿寄出,也就算了,如还未寄出,请审阅后补入。敬祝欢度元旦,健康顺适。秦瘦鸥”。
由此可见,秦瘦鸥对劫后余生仍心存惧怕,他是当年有名的民国作家,我只是一个年轻的编辑。他写信时口气如此,令我好生惶恐与难过。秦老因为被戴上“鸳鸯蝴蝶派”的帽子,他后来处世一直十分低调,对人可以说是很谦恭,并保存着民国旧文人温和的性格。听吴承惠先生回忆,他当年主编《艺术世界》时,请秦瘦鸥先生撰稿,秦老竟拟了三个题目,请吴承惠裁决,吴承惠十分感慨,像他这样久负盛名的老作家居然如此谦逊,其实他随便写什么,读者都是欢迎的。后来吴承惠主持“夜光杯”副刊,请秦瘦鸥先生审阅长篇连载,年已高龄的秦瘦鸥看后必附来密密麻麻的两张审读意见,做事如此认真,是民国前辈中所罕见的。
后来,我又去过秦瘦鸥先生家两次,听说年老多病的秦老还参加里弄活动,替邻居向街道或政府写反映信,并为邻居家的学子高考辅导作文,还用钱救济里弄清洁工,并在国家发生灾难时捐衣捐款,在当地传为美谈。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去秦瘦鸥寓所,向他问及他出版了哪些著作,秦瘦鸥让我看一下他的书橱,上有《秋海棠》《梅宝》《危城记》《劫收日记》《第十六桩离婚案》《晚霞记》《海棠室闲话》《戏迷自传》等。他的译著有《御香缥缈录》《瀛台泣血记》《天网恢恢》《万事通》《蒙面人》等。
秦瘦鸥先生说:“这三本译著是我1932年出版的《华雷斯侦探小说选》中选出来的,我当时熟悉法文,作翻译,现在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我还将法文版《茶花女》译为中文,可惜这个版本由当时春明出版社出版,现在已找不到了。”三四十年代的民国文人大都熟悉两三国外文,不少人还精通古典文学与文史,真让我们新中国的编辑作家们汗颜。
秦瘦鸥卒于1993年10月14日,享年8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