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淅莹
结缘姑苏仓米巷
刘淅莹
1935年仓米巷
1948年的6月,解放开封的炮声隆隆,古城的百姓面临着一场战争的灾难,人心惶惶。当时,我们家住在河南大学东六斋北侧的平房里,而国民党的指挥部就设在大礼堂,相距不过百米。父母考虑一旦决战,一家人的性命难保,于是带着我们兄妹先是躲到寺后街的妇产科医院,因为妈妈快要临产。但是,炮火炸落的瓦砾和流弹时而像下雨一样,随时都有危险。父亲无奈又带着全家躲到东大街开封一高只有半层地下的教室里,不料炸弹震飞的玻璃碎片还是击中我的眉宇,血顺着脸流下来,惊恐大哭的我脸上留下了一个疤,也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爸爸妈妈更是对我心疼不已。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国立河南大学奉国民政府的命令南迁苏州。于是河大师生和家属又一次为了躲避战火,三五家结伴分批在炮火声中仓皇南迁。父母带着我们兄妹,在河大一个工友的带领下,从开封一高往东,沿着惠济河向南到宋门,在一位解放军战士的指挥下,避开国民党封锁城门的飞机扫射,跟着那个工友向东南方向逃到他家——王胖庄,这时妈妈偏偏临盆,哪儿去找助产士呢?危急中爸爸亲自接生,把弟弟带到了这个战乱的世上。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妈妈坐月子就南下了。当时国民政府发的金圆劵已成了废纸,妈妈就把手指上的金戒指,交给那个工友,租了汽马车、毛驴赶路。一路经过商丘、徐州、到达南京后全家挤上塞满难民和南迁学生的火车到达了苏州。而没有跟上第一批南迁的河大文学院的张长弓教授,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不仅身中流弹,还被国民党拉了壮丁,最后学校有人出面作证才躲过一劫。
抵达苏州后,我们家被安排在仓米巷23号院。毕竟是近七十年前的事了,哥哥们记住的门牌号码都不一样。这个23号院的确定,还是费了一番周折。为此,小哥亲赴苏州查看、落实。在三哥、小哥的印象里:23号院是一个三进院的南方民居,推开两扇院门是个门楼,右拐是天井院,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棵枇杷树。天井院的西面有一个小门,又是个院子,我们家就住在里面。院子的右边有口砌有多角形井口的水井,全家人洗漱、淘米、做饭都用清澈冰凉的井水;正对着小院门的是个长廊,长廊就是我们家的厨房;而左边是一排三间的住房,房屋后墙是木格子,可以看到后院有一棵桂花树,八月桂花满屋飘香,这时妈妈把床单铺在桂花树下,收集飘落的桂花也让母亲派上了用场。母亲是浙江象山人,娘家经营着一个杨字号的南货店,家境殷实,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做南式糕点:桂花糕、桂花糖、桂花汤圆是我们记忆中的最爱。从一进院往里走是一个过厅,过厅的右边放着两口棺木,据说:23号院原是国民党一个高官的住所,棺木是他仓皇逃窜后留下的。过厅后就是二进院,住着河大教授会会长蒋镜湖教授一家,蒋教授不善言辞,学者风范。他有两儿子,小儿子蒋士鲁后来在开封一高上学时,在白毛女的话剧中男扮女装,出演喜儿。那扮相和唱腔轰动校园,同学们戏谑道:你比喜儿还喜儿呀!他也是我们兄妹前后届的校友,他们的二进院也有一口水井。三进院则住着另一家老师,再往里走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那儿有个门通往另一条街上。而我对仓米巷最深记忆却是:一次,我自己一个人趴在桌子旁吃饭,突然有几只小老鼠竟蹿到桌子上觅食,把我吓得大喊大叫。唉!仓米巷真是“名不符实”呀!连老鼠都饿得敢于大白天不顾命爬到饭桌上。
落脚苏州,漂泊在异乡,一个北方大学的师生和家属,在生活上的不习惯可想而知。更糟的是,后来学校竟停发了老师的薪水和学生的生活费,顿时断了一千多人的活路。在形势的逼迫下,当时的河大校长辞职了。群龙无首,恐慌中的河大师生迫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各找门路,斯文扫地,全然顾不上面子了。父亲发挥了他的运动特长———擅打网球,就应聘教人打网球谋生,以缓解没有薪水的惶恐,尽力维持一家人的生存。
那时有钱自备网球拍、买得起网球、请得起教练的都是有钱人。据说他们都是经商的资本家。为此,父亲在返回河南后,就不得不参加了学校举办的师训班,接受调查、批判,说清问题。父亲在抗日战争河大流亡到宝鸡时,为了养家糊口而受聘国民党部队任体育教官,以及这次南迁到苏州后,还是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教有钱人打网球的履历,也成了他历史上最大的污点,而备受历次政治运动的折腾。河南大学和河南医科大学的同事经常戏称父亲是“双料运动健将”,小时候听不懂还挺开心,长大了心里却是满满的泪。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这两段历史牵连了我和小哥。后来我俩高考时,学校在我们高考档案的政审表上盖的 “该生不宜录取”的印章,彻底改变了我们兄妹的命运。尽管小哥当年在专业和文化课的成绩都是河南省状元,还是没能如愿进入北京体育学院的大门!而我是个小迷糊,我知道这件事时已经上山下乡到了农村,是当地县委的一个领导透露给我的。现在我才知道带有“该生不宜录取”高考档案的不仅仅是我们兄妹,在开封一高59届校友的三册回忆录的书中,我看到了不少受这六个字印章的影响,而颠覆了他们命运的师哥、师姐们的文章。
今天再看这些近七十年前在苏州拍的老照片中的父亲,老爸酷爱时尚运动,爱赶时髦,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绅士风度的样子,仿佛又真切地重现在我的眼前,帅帅哒的老爸啊!
后来,父亲早年在上海东亚体专求学时的老同学刘全得知父亲随河南大学南迁到了苏州的消息,就把父亲介绍到东吴大学任教。刘全时任东吴大学体育教研组主任。他的女儿刘元霞的丈夫后来也在苏州大学工作,我们两家人时有联系。妈妈也在苏州蚕丝专科学校谋得了一份教师的工作。
父母不得不把年幼的我送去上学,每天和三哥、小哥一起去街口的仓米巷小学上学,童年的我懵懂无知,就是一个小迷糊。回到河南后,上学时还老是头痛,幸好爸爸妈妈并不关心我的学习,他们关心的是教我学会了跳舞、游泳、滑冰、打网球。而舞蹈和运动带给我身心的健康,才是爸爸妈妈不经意留给我的幸福和财富。
父亲一生都不畏困难、淡泊名利、大度乐观、宽容厚道、酷爱运动、幽默搞笑的性格,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爸爸对网球的酷爱,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他1959年以54岁高龄通过选拔参加了全国第一届运动会,并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受父亲的影响,也成就了六弟毛毛职业网球运动员的梦想。六弟,当年一出生就随着河大南迁的婴儿,仓米巷成了他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个家。
河南大学返回开封时,妈妈是南方人很想留在苏州,一直拖着不回,还是河大派人把我们一家接了回去,而爸爸还曾一度返回苏州工作。父母生前常常说起南迁苏州仓米巷的日子,神情中的留恋让我心动。而我在仓米巷生活不长的时间竟能说一口的吴语!我至今仍然记得:“猪罗罗来哉,马(mo)来哉。”曾经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河大校园,一度成了师生学我说吴语、逗乐的趣事。
那段生活在仓米巷的日子,留给我们兄妹少年和童年的记忆,不过都是些凡人琐事。可正是这些寻常的故事和记忆,日后融入一个无知小姑娘生命里的却是:成长时亲人陪伴的温暖;流动在血脉中父母的坚强;雾霾的日子拥有内心的阳光;泪中笑对绝望的力量。而爸爸妈妈每每提起过往,在感叹人生无常时,流露出对他们唯一女儿既心疼又欣慰的复杂情感,常常让我潸然泪下。我多么渴望回到仓米巷,只想还像童年那样,在梦中爸爸妈妈再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吧!
感恩仓米巷给了我们一个安全、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