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丽
当那朱红的城墙在视线里逶迤而来时,耳畔仿若萦回着一种细雨般的呢喃,是我所熟悉的,就如儿时母亲在摇篮边哼的催眠曲,温柔得你的心随之消融。
漫步西安古城,帝都王气在吸纳间依稀浮现。彼时的大雁塔安然静默,渾忘古今。它立于永恒里,时光已失去了意义,夕阳的柔波为它镀上一层神秘的佛光。那缕慈光,从西天极乐世界,从菩提叶隙,从万千修行中凝聚而来。袈裟褴褛,山水迢迢,玄奘西天取经缘何功德圆满?一座藏经塔,装了多少天地玄机?你一再追问,佛只拈花而笑。
我宁肯置身于繁花似锦的大唐王朝,只为在《霓裳羽衣曲》雍容华美的旋律中坠入奢华的深渊。还来不及把最美的旋律驻于足尖,还来不及把最美的容颜绽放在君王的心尖尖,大唐盛世的梦就碎了,伊人的心碎了。只落得“宛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当年“山顶千门次第开”的皇家离宫骊山,如今只剩“春寒雾锁华清池”;当年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如今已是“一缕香魂返故里”。当年的“名花倾国两相欢”,如今已是“洛阳城里见秋风”。江山震荡,名花委地,长生殿仙乐如泣如诉,生生世世回环着《长恨歌》的悲怆。
而再向前追溯八百年,那个始皇帝,更是做了一场江山永固、傲视天下的梦。可梦,碎得更快。那个梦中人啊,你的梦成就了千百年后的一个奇迹!
我不清楚我是游弋于过去,还是行走于今日,一串串的悲喜依然似江流般冲刷着我的心扉,一如我内心滚烫的呼唤。我沦陷于兵马俑气势恢弘、不可思议的阵势里,叩问着宇宙洪荒、天地玄黄的神秘。我迷失于龙门石窟的千重宫阙、万尊佛像前,感受着佛光普照、天人合一的玄妙幽微……
“天下黄河九曲九道弯,九曲九道弯上,九十九条船……”黄河的号子伴着无数章节如影随形。从陕西潼关古道的石榴飘香,西岳华山的雄奇险峻,到河南洛阳的牡丹花开,龙门石窟的佛光普照,我踏歌而行,一路并不孤单。阳光灼热,要燃烧一些时光迷障,滤尽浮尘,照亮交错中的时空。那些遥远的情节,在我的眼前晃动着。王朝的更迭,历史的烟云在夏日的晴空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那策马扬鞭的豪迈英姿,那兴盛衰亡的悲欣交集,薄薄的史册,又如何安放得下?万世英雄,千古伤心,依然如黄河浊浪,振荡得我心魂俱碎。即便如此,我也依然执意跋山涉水,溯流而上,带着灵与肉的震颤归来。
黄河水啊,我酝酿了无数次,终于站到了你的岸滩上。你的浊浪翻卷着漫天烟云,却卷不走流离之殇。我的先祖,当年站在你的岸上,一步三回头,要把家业抛弃,此去山水迢迢,回来,也许是梦里,也许是来世。而今,我终于来了,来到了你的岸滩上。
此时的洛阳城,在盛夏的阳光下,显得特别透明,特别纯净,如初生婴儿般,明净甜美。我极力地要走进当时的情景:风中带着富贵温柔的气息,令人在梦中风流婉转如莺啼燕舞。名花倾城两相宜,常得君王带笑看。帝都老城区带着阅尽繁华的深沉,它的贵族气息在毫不张扬中愈加让人无可抗拒地迷恋。行走于牡丹花下,那感觉,恰是远行的游子归来。擦肩而过的每一张笑脸都是那么温雅和善,仿佛你轻掩柴扉,去了拐角的小摊买了菜回来,巷口打盹的老街坊就是旧时相识。你仿佛不在这个时空里,而是跌入了那个“名士风流”、“煮酒狂歌”的时空里。影影绰绰间,是花街柳巷的脂粉香浓,是莺啼燕啭的明媚鲜妍。一切凝固在时光里,先人依然徘徊于此,我又怎能说走就走?
脚步近些,再近些,我仿佛触摸到那亘古搏动的血脉。
我们在黄河边上的炎黄二帝景区里的“中国姓氏文化馆”里,寻觅着源远流长的生命之根。同行的“驴友”都是“厦漳泉”三地的闽南人,大家在枝繁叶茂的“姓氏树”上寻找自己的“生命源头”,每个人都惊呼着自己的根源原来就在黄河流域。听导游说:河南有一个村庄,人们至今保留着上古的遗风,说着中原古语,与福建闽南语音韵毫无二致。他们就像那株传说中站了千年,站成了传说的树一般,等待着某一天,离家千年的游子归来,能嗅得故土的芬芳。而今羁旅倦归,故人真的安好?也许,那遥远的回响,只存在于导游美丽的叙说里。但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确信,那个美丽的存在。
小时候读诗,读到“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终不解其意。今日,我驻足于东都洛阳,枕于黄河边上,那是怎样真切无比的贴近啊,我贴着你的胸口,听着你的脉搏,我终于理解远离故土的彻骨之殇———一路向南,向南,行到山穷水尽,寻找着落脚之地,寻找着似曾相识的热土。
我的先人们初入闽时,这里的山沉睡着,这里的水沉默着。它用了千百年的耐心,等待着一群落泊的贵族子弟远涉万水千山而来。“城南曰晋江,晋南渡时,衣冠士族避地于此,沿江而居,故曰晋江”,《泉州府志》中,寥寥数语,把一场大动荡轻轻地掩盖其中。我们可以想象:那一步三回首的踉跄,故土家邦,在铁蹄声中,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一路向南,向南,惶惶如惊弓之鸟。步履蹒跚中,望见了一条蜿蜒的江,那百转千回,那呜咽声声,仿佛有生命中那条河的姿态———是母亲换了一种姿势,在另一个地方等待她的孩子的到来。真个是“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啊!
我不清楚,我的先祖迁徙之时,有多少的难以割舍?一步一回首,一步一踟蹰。得用多少时光,去淡忘远行的痛?浪迹远行,此去山长水阔,迢迢万里,生命从此烙上漂泊的印记。远望故土,只能是一声无奈的长叹。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一切得从头开始。得适应南方夏天的燠热、台风,冬天的阴郁、干冷。得在荒芜的土地上开基立业,得在咸涩的海水中撒网捕鱼。他们在这个地方安身立命,就拼了全力,开荒拓地,垒石造屋,养儿育女,生生不息。
在冷月寒霜里,要拿什么来慰藉自己呢?渐行渐远了,听不到黄河边上粗犷的号子声,那是怎样的失魂落魄啊!看不到洛阳牡丹的花容月貌,那是怎样的伤神蚀骨啊!
只能用另一种形式铭记。
你看那条江,它从上古的源头奔腾呼啸而来,它几乎一直在这里等候着。不紧不慢,是为着安抚远道而来的游子。把这条江,称为晋江,把母亲河的意象安放在它的身上;把那座桥,叫洛阳桥,用它来丈量山河的距离。纵然远徙,仍把家园扛在肩上,把血脉融于生命,把整个人生的记忆搬过来。枕着它,心,或许就不惶惑,可以安然自在了。
顺流而下,生命之髓也随着漂流而下。在闽南的山水间,落地生根,长成另一片葱茏。峭拔挺峻的南国峰峦间,也有嵩山山岭崇峻的尖新峭拔。满城刺桐花开时,亦有洛阳古都牡丹的绝代风华。
生我养我的闽南小山村,有青山做伴,绿水为邻,阡陌相通,依然保持着悠悠古风。颇似傩戏的“跳铜”(神明附身),上古遗风“哭嫁”,祭祖敬神“演大戏”,看风水合八字,抽签卜卦找神……这些先祖南迁时携带着,而又代代相传的风俗,构建成闽南人的精神框架,铸造出闽南人的文化标签。故乡的影子朦胧成一个梦了。可是在无数次的梦里,依然管弦咿呀,霓裳羽衣,魏晋风流复沓成一曲新词。我的故乡洪濑老街树德寺的观音诞辰,开春的“天香”,几乎是倾城而出,满城烟火满城花。骑马妆阁、唢呐洞箫、吹拉弹唱,简直是人神共欢的民间艺术盛会。那醉入骨髓的南音如仙乐飘飘,莫不是大唐盛世的《霓裳羽衣曲》?那《阿仙浪球》《三哥阿娘》莫不是大宋王朝花街柳巷的靡靡之音?那穿越了时空的遥远回响,缠绵到极致的音律永远诉说着故国往事。而美轮美奂的德化陶瓷、惠安石雕,莫不是天朝陶瓷艺术、雕塑艺术的璀璨明珠?瓷都德化春天渗着含笑花香的风,是否浸染了洛阳牡丹的香?眼前的瓷国美人,珠圆玉润、襟飘带舞,似是仙姝驾云来,一丝一缕呼之欲出。细腻雍容有大唐貴妃的倾城倾国貌,令你不敢多看她几眼,似乎一碰触,那肌肤的温度就会透过指尖直暖你的心窝。那种气度,趟过万水千山,一脉相传,带着诗意的典雅,流淌着古典的幽香。那么精细绵密,得融进多少的缠绵心思呀!
是什么使闽南人可以在艰难的岁月里,一手撑起生存的重担,一手挥起艺术的彩笔?漂泊、动荡、迁徙、流离。生命的急浪暗涌,潜于静水深流中。一切都改变了,可一切却执拗地永不变色。子在川上吟,故园何处寻?逆流而上,且歌且行,一切都不陌生。生命不可或缺的因子早已顺着历史的长河,蜿蜒而下,跨越万水千山,流进闽南人的血液里。无论在哪里落地生根,那歌咏般的中原古音———闽南语,那绮丽悱恻的宫廷古乐———南音,总会伴随着潮起潮落,让苦涩的日子流淌着柔情蜜意,让漂泊的岁月不像无根的浮萍。
漂泊的宿命使闽越子民随时充满着忧患意识,不安分的气息与生俱来。一切平静似水的日子,有好风如水时的温雅,有华灯初上时的迷离。可这一切,都会如一场狂乱而惊悚的梦,在午夜轰然崩塌。黄河的咆哮声蕴蓄着摧枯拉朽的能量,帝都富贵繁华的美梦里有午夜惊魂的战栗。缠绵入骨的南音有醉生梦死的奢靡,铿锵激越的高甲戏则跳跃着动荡不安的因子。枕戈待旦的惶恐,江山易改的担忧……高枕无忧的念想无法在他们的心底扎根。他们渴望着扎根于一地,择一城终老,可又把行囊背在肩上,随时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又从另一个地方出发。
洛阳江的波涛啊,晋江的浪花,你永不停歇地呼唤着什么?我听见那踏歌而来的回响:“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就算已随波千里行,归来,仍是游子永远的魂牵梦萦。
那最初的源头,是永恒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