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就要当这样的老师

我对所有教育过我、给予过我精神滋养的老师，都怀有感恩之心，但是最让我铭感于怀、至今仍然深深怀念的，是我在读小学五、六年级时教我们国语（语文）的武钟英老师。因为，如果没有武老师，我势必会在“差生”的轨道上越滑越远，真不知道现在已经滑到了哪里！

是武老师改变了我的一生。这个过程说起来多少有点戏剧性。

我从小没有养成好好上课、课后完成作业的习惯，却又特别贪玩，常常“野”在校外跟一些同样贪玩的男孩子一起，刮方块、打弹子、捉蟋蟀、钓鱼、打架、爬进梅园里偷梅子……凡是顽皮的男孩子喜欢的玩艺儿，我都乐此不疲。起先只是偶尔缺课，后来逃学成了家常便饭。老师也许向我父母反映过，但我母亲不识字，除了用母爱给我百般呵护外，从来不管我学习上的事；父亲每天忙于经商，也无暇顾及我的学习，因此从未对我采取过严厉的措施，只是不痛不痒地说过我几次，这对顽皮成性的我根本不起作用。一个小学生，既不好好上课，课后又不做作业，成绩当然惨不忍睹了：我在小学五年级之前，每学期成绩报告单上总是挂满了“红灯”，以至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五年中居然“创造”了留级三次的“辉煌纪录”！老师对我已不抱任何幻想，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都不约而同给了我一个口头评语：聪明面孔笨肚肠。我也认定了自己是个笨孩子，自卑的阴影笼罩着我，使我完全丧失了进取心，于是下定“破罐子破摔”的决心，每天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

幸运的是，我在五年级留级以后，遇到了武钟英老师。

武老师是一位男教师，当年大约30多岁，教小学高年级国语兼做级任老师（班主任）。在我的记忆中，他平时总穿一身熨得平平整整的灰布中式长衫，头发理得纹丝不乱，言谈举止文质彬彬，说话声音很浑厚，却很柔和，语速不紧不慢，我的印象中他从不高声说话，也从来没听到他大声呵斥过学生，连上课也从不像有些老师那样提高了嗓门“吼叫”，而是一种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的讲述，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我们都听得那么入耳、入心。我现在虽然已经想不起他上课时许多生动的细节，但我敢肯定地说，他是一位绝对优秀的语文老师、出色的班主任。因为，第一，全班学生——无论男生、女生，都喜欢上他的课，每逢他来上课，人还没跨进教室，同学们就已处在“翘首以盼”的兴奋状态了。他还常常给我们讲故事，作为对我们努力学习的奖励，同学们为了多听故事，上他的课就加倍地专心致志。总之，他是我就读的这所小学里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第二，凡是他教过的学生都崇拜他，崇拜到处处学他的样，比如学他说话时轻轻柔柔、从容不迫的语调和神态，学他板书时优美潇洒的字迹，连他跳高时轻轻“飘”过横竿的优雅姿势（他常跟我们在一起玩），都使我们赞叹不已，竞相仿效。

但他之所以让我铭感终身，还另有原因：是他，整个儿地改变了我这名“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差生”的人生轨迹。

也是机缘巧合，我在五年级留级以后，正好武老师送走了一届六年级学生后又回来教五年级，于是我正好“留”到了他的班上。记得在开学的第一天，他遇到我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钱梦龙，今天放晚学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好吗？”我很纳闷：今天我没干坏事呀，怎么开学第一天就要找我谈话？当时还不知道这位新班主任是一位怎样的老师，因此，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但当我下午走进武老师办公室的时候，迎接我的却是武老师充满善意的笑容，这使我紧绷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他很客气地让我在他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一只手轻搭在我的肩上，微笑着对我说：“钱梦龙，老师们都说你笨，你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很笨？”我嗫嚅着说：“我，我是……很……很笨。”武老师继续微笑着说：“钱梦龙呀钱梦龙，怎么这样不自信！我就不相信你笨。那这样吧，我们今天来做个测试，看看你究竟笨不笨，好吗？”一直被“聪明面孔笨肚肠”那个“评语”困扰着的我，也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笨，因此对武老师的“测试”既有些害怕（怕测试的结果证明自己真的很笨），但又很好奇。

武老师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从桌上拿起一本《王云五小字典》，对我说，这本字典用的是一种叫“四角号码”的查字法，这种查字法只有比较聪明的孩子才学得会，现在我把这种查字法教给你，如果你能当场学会，就能够证明你的智力很好，当然也就不但不笨，而且还很聪明呢！武老师一边说一边翻开字典的扉页，让我看四角号码的四句口诀，并要我当场背下来。六十多年前记住的口诀我至今还能背得一字不差：

一横二竖三点捺，

点下带横变零头，

叉四插五方块六，

七角八八小是九。

武老师对这四句口诀作了简要的解释，然后就在纸上写出好几个字，指导我怎样看每个字的四角和附码，并要求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从字典里查出来。从来没有翻过字典的我，居然很快就把这几个字全部查到了。武老师又写了几个字让我查，又都一一查到了。我既觉得好玩，又十分兴奋。尤其让我觉得奇妙的是，用这种查字法，只要一看到某个字就能说出它在字典的哪一页，这真有点“神”了。真好像忽然之间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我”！武老师显然也很高兴，不断拍着我的肩膀，我知道那意思是说：“瞧，你一点不笨！”

接着他就交给我一项在我当时看来比什么都“长脸”的任务：自备一本《王云五小字典》，以后在他每教新课之前，先由我把课文中生字的音义从字典里查出来，抄在小黑板上供同学们学习。这真使长时期被同学们“小瞧”的我在受宠若惊之余感到无上光荣。因此，每一次查字典我都尽最大的努力，尽量把这项光荣任务完成得无可挑剔，小黑板上的字也尽可能寫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一个学期下来，我不但学会了查字典、用字典，而且养成了课前自习的习惯。在此过程中当然少不了武老师的鼓励和帮助，比如，有些多义的字或词查出以后怎样根据全句的意思选择一个义项，多音字怎样确定读音等等，武老师都一一耐心指点。这都增添了我学习的兴趣，也丰富了我对语言的感觉。

我的国语成绩慢慢提高了，上武老师的课觉得特别有劲，逃学的老毛病终于“不治自愈”了，其他功课的学习也渐渐有了起色。后来又爱上了作文，我知道那完全是屡屡受到表扬的结果，因为武老师在作文评讲课上常常把我作文里的“精彩片段”读出来，有时候还让我站到讲台前自己读。到我六年级时，他把我的一篇作文推荐给县里的一份报纸，居然登了出来。看到“钱梦龙”三个字变成铅字印在报上，那种感觉就像登台领奖一样风光——不，比登台领奖还要风光百倍！但正是这件本来可以让我引为骄傲的事，却又让我一直负疚到现在，因为这篇作文的不少句子是我几乎一字不改地从一本课外书里抄来的。可作文已经“见报”，生米煮成了熟饭，我怎么都鼓不起勇气去向武老师“坦白”——他这样关心我，帮助我，如果知道我用抄袭欺骗了他，该有多伤心呀！endprint

但这次不光彩的抄袭却触发了我阅读课外书籍的动机。正好父亲的朋友送了一部厚厚的《作文辞典》给我，它就成了我那时最喜欢的课外读物之一。我对知识，尤其是对课外知识的兴趣逐渐浓厚起来，尤爱写文章，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或有了一个自己觉得很满意的念头，就想把它写出来；看到《作文辞典》里那些漂亮的描写，真是眼红得不得了，总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写出和它们一样漂亮的句子。

武老师似乎摸准了我的心思，就在我对课外书籍发生浓厚兴趣的时候，他及时地借给了我一本好书：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的一本真正堪称“课外读物”的书籍。我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读完了这部名著。我和书中的四年级小学生恩里克一起在“爱”的世界里旅行，我被书中一个个故事所感动，品味、体验着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更重要的是，这本书不但对我进行了一次“爱的教育”，而且打开了我课外阅读的兴趣闸门——原来这样一本并不起眼的书里，竟蕴藏着如此迷人的“宝贝”！

从此以后，课外阅读成了我课余生活的重要内容。我想方设法找各种课外书看。遗憾的是，我当时就读的小学里没有图书馆，武老师倒是常叫我到他校外的寝室去玩，他有个书架，上面插满了书，但除了这本《爱的教育》和少数几本童话书，多数是我看不懂的。我父亲也有不少“藏书”，但不是武侠小说便是言情小说，我看过一两本，不感什么兴趣。我真正开始课外阅读是在进了中学以后。我读《唐诗三百首》，读《白香词谱》，读《古文观止》，读诗话（当时看得最有兴趣的是袁枚的《随园诗话》）、词话，并且依靠一部《诗韵合璧》，在初中二年级时就无师自通地弄懂了诗韵和平仄，于是爱上了做诗，这又反过来驱使我读更多的诗。后来阅读的范围又从古代诗文扩展到当代文学，在初中毕业前，我几乎通读了鲁迅的小说和杂文，也读一些翻译的诗、小说和剧本，记得外国作品中印象最深的是卢梭的《忏悔录》。初二以后，我从嘉定转学到上海市区，开始过寄宿生的生活，于是有了更多的闲暇可以读书。每星期日我照例是不回家的，在书店里一泡就是大半天，看书、淘书、买书，乐在其中，我的个人藏书也渐渐丰富起来，本来用于放行李杂物的一只皮箱里面塞满了书，以致不得不堆砌在床上、枕边。总之，我在课外阅读和写作（主要是写旧体诗）上花费的时间和付出的精力，甚至超过了我的正课学习。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初中阶段如饥似渴的读书，就不可能有我今后（乃至一生）的发展，更不可能成为现在这样一个还算称职的中学语文教师。这当然都是后话。而这一切，都是武老师启蒙的结果。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又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那是我告别小学生活、告别武老师的最后一天。我从武老师手里接过了毕业文凭和我在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份成绩报告单，就急着先看武老师给我写的长长一大篇的“评语”。一看之下，不由大感意外，只见劈头第一句竟是“该生天资聪颖”！这个“颖”字，当时的我虽不认识，但它跟“聪”字连在一起，我猜测肯定不是坏话。一回到家里，急忙查《王云五小字典》，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聪颖”者，“聪明”也！武老师说我天资聪明！评语中别的句子我已想不起来，独有这一句，尤其是这一句中的“聪颖”二字，尽管经过了将近七十年岁月的淘洗，却一点没有漫漶、模糊，反倒更加鲜明！武老师当时也许没有想到，这一句评语对一个长期被“聪明面孔笨肚肠”的恶评困扰着的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它使我彻底走出了自卑感的阴影，从此踏上了一条全新的人生之路。

但在当时，我除了对武老师怀着深深的敬爱之情外，没有想得更多。只是在自己当了老师以后，回想起武老师从教我查《王云五小字典》开始，两年中对我一步步的诱导、鼓励，直至报告单上针对我的自卑感有意写下的那句评语，才真正体会到了武老师的一片苦心和他高超的育人艺术。尤其重要的是，武老师唤醒了我沉睡的求知欲，使我养成了自学的习惯，并由此发展到对课外阅读的兴趣，而大量读书对一个人文化素养的提高和健全人格的形成，其积极作用是怎么强调都不会过分的。我开始懂得，武老师教给我的，不仅是怎样做人，不仅是怎样做一个有自信心和上进心的人，而且具体到怎样做一名充满爱心的教师，更具体到怎样做一名善于引导、鼓励学生读书的语文老师。因此，我在对恩师的敬爱中更带上了一份作为同行和后辈的衷心钦佩！

“当教师就要当武老师这样的好老师”——这是我踏上讲台的第一天就暗暗立下的誓愿，虽然我并没有做得跟武老师一样好，但至少为我树立了一杆标尺，一杆时时量出我的差距的高高的标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