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邱学敏往来二札考释

◇ 许隽超

黄易邱学敏往来二札考释

◇ 许隽超

乾嘉金石大家黄易（1744—1802）的尺牍及生平、交游，早已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其中，《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手迹》《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考释》二书〔1〕，内容丰富，考订细致，嘉惠学林。今就黄易、邱学敏往来二札，参以相关档案、宗谱、地方志、别集、缙绅录等史料，略作考订，以就教于学界同仁。兹先将故宫博物院藏黄易致邱学敏札迻录如下：

别十一年矣，迢递岭云，徒增梦想。昨从蒋刺史寄到手书，并荷佳什，念怀郑重，感慰交并，庄读回环，欣佩无极。姜书《禊序》，易不过一时言及，尚烦清虑拳拳，益深心感矣。闻先生惠政泽民，荣迁要地，自此扶摇万里，欣庆无似。

易自就微官，仍依幕下，无一可告知己。惟金石之储，过于赵晋斋，断素零缣，亦时涉古趣，不改奉教时面目，只此聊遣岁月耳。日内河帅有备贡之件，至保阳酌商，冲寒就道，知先生尚在都中，特此问讯，惜乎途中相左，未得握手快谈也。郑薇北六兄近绪如何？念切之至。

李阳冰“黄帝祠宇”四字，易无此拓本，他种皆有之，不知先生有储本否？广东之碑，从翁宫詹转乞，大概已备矣。粤中构树作纸，薄而密，颇宜泼墨。画如随意赐寄，感戢无量。敬此谢教，并候福禧，临书驰注。不尽。黄易顿首东河先生司马。

朱琪先生以“东河先生司马”为邱学敏，颇有见地，同时认为“此札时间俟考”〔2〕。按，邱学敏字至山，号东河、铁香，浙江宁波府鄞县人。雍正七年（1729）闰七月初一日生，嘉庆四年（1799）三月二十日卒。乾隆二十一年（1756）举人，仕至江西临江府知府。著有《古树诗续集》，辑有《百十二家墨录》《百十二家墨录题词》〔3〕。事具董沛《正谊堂文集》卷七《临江知府邱公传》〔4〕。

“司马”，指府同知。光绪《万龄邱氏名七房宗谱》卷六《世录・贵字行》载：“贵二百十三讳学敏，字至山，号东河，又号铁香。乾隆丙子举人，考充咸安宫教习，历任处州府松阳县教谕，广东保昌、海阳知县，南澳军民同知，直隶正定府、江西临江府知府。诰授朝议大夫。”邱学敏乾隆四十九年（1784）八月升广东潮州府南澳同知，五十六年（1791）三月升直隶正定府知府，黄易是札，即作于此期间〔5〕。

札中提及的“蒋刺史”，应指蒋基培，时以东平州知州署济宁直隶州知州〔6〕。黄易乾隆四十八年（1783）九月十二日，到署东平州州判（从七品）任，次年实授；五十年（1785）六月初三日，到署东平州州同（从六品）任，次年实授，旋署卫河通判〔7〕，曾与蒋基培共事数载。再揆之邱学敏仕履，知黄易此札作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至五十一年（1786）间。

札中“日内河帅”数句，与黄易其他信札比看，便可觅得端倪。如《黄易致陈灿夏秋札》有云：“弟客岁夏秋在豫，值河防异常危险，竭蹶不遑。冬间又赴直隶，春正始返，车尘马迹，既不少休，而薪桂米珠，尤难自遣。”《黄易致孔继涑卫辉札》有云：“前于卫辉兑漕之际，草草率具寸函，谅经台照。昨随河帅返济……侄此时不即赴豫，仍在济宁，常可寄达尺素也。”《黄易致孔继涑役回札》有云：“当此岁忙，又届启行之时，扰渎实所不便，敬候书写，至日即在济宁上石。但易因河帅有入觐之事，易于二十内恐防起身，如书就，幸即示知。”〔8〕可知黄易赴直隶省城，酌商河帅备贡之件，事在乾隆五十一年（1786）冬。是年冬至为十一月初一日，黄易致邱学敏札，十一、十二月间作于直隶省会清苑县，黄易时以署卫河通判，在河东河道总督兰第锡幕。札中提及的“郑薇北六兄”，即邱学敏表弟郑辰〔9〕，时以布政使司理问服官江苏。

[清]黄易致邱学敏札（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国家图书馆藏稿本《黄小松友朋书札》第10册，有邱学敏致黄易书札一通，措语典丽，神采飞扬，全文如下：

学敏顿首启上秋盦九兄阁下。乞巧之后一夕，芦汀自东省戾止。时片月明檐，井梧微脱，西斋翦烛，话至漏下十五。签出吾兄手书，读之飒爽勤拳，故人如面。继闻蓬莱阁上，金石之储，日积日夥日妙，不得见阁中人，为之东望任城，饮满狂叫，有不胜其舞蹈而神飞者。

惠我多珍，其墨隶二额，则蓬莱之舜轺骖鸾也；其古煤四挺，则蓬莱之元玉苍璧也；其镌刷各种，则蓬莱之瑶草琪花也；至于政祉之绥和，百废之具举，则蓬莱之广大神通，无所不可也。此间诸碑版，微吾兄言，仆亦蓄意久之。苦数月来，马头续梦，驿舍传餐，欲求数日之暇，为之扪苔剔藓，迄无其会。此事定须亲为指点，不得概付之佣工下隶者，仆稍能拨忙，必有以报命也。

芦汀到济南三阅月，虚橐而归，才人所遇坎轲，对之长叹。愧仆无大愿力，惟体吾兄关悉之心，为之设法凑半百两，端人赍到济州，聊纾庚癸之厄。嗣此广为区画，俾得挈眷南还，方了此愿耳。富县二《志》，先奉邺架。龙眠《楞迦图》，尚未询的，闻携之保阳求售，当徐图之。便中得赐分书斋联一对，大妙。藉候近祺。不戬。学敏载拜。八月三日。

所裱册页右上方，有黄易亲笔题识“邱正定东河”五字。邱学敏乾隆五十六年（1791）三月至五十八年（1793）二月，任直隶正定府知府〔10〕，是札即作于此期间。“乞巧之后一夕”两句，是进一步确定作札时间的线索。按，顾文鉷，号芦汀，江苏苏州府长洲县人。阮元《小沧浪笔谈》卷二载：

长洲顾芦汀文鉷，为秀野先生后裔。工诗文书画，尤嗜金石，手摹《娄寿》《裴岑》二汉碑刻石。居济上二十余年，与小松、梦华往还最密。晚年贫病交困，犹手不释卷，著书自得也。尝以汉瓦当“六畜蕃息”四字拓本，赠翁阁学覃溪，翁答诗云：“茁彼葭蓬证旧闻，黄图篆记感如云。客卿子墨劳铅椠，谁识东吴顾八分？”其倾倒如此。〔11〕

翁方纲是诗，载《复初斋集外诗》（民国六年刻本）卷二十二，题为《吴门顾芦汀以汉苑囿瓦文见赠，赋此报谢，即送其往真定，兼寄铁香太守“六畜蕃息”四字环写》诗，翁方纲时任山东学政。真定，即正定古称；铁香太守，即邱学敏。翁方纲《复初斋集外诗》卷二十二，收诗六十五首，作于“壬子二月至癸丑夏”。此诗前二题为《春初晴村以梅影诗见寄，拟与雨窗共和，而原草失去。仲夏至青郡，晴村为重录之，蒲台道中，次韵二首。前章寄怀晴村，致补和之意；后章兼怀雨窗，盖晴村约以九月来济南，而雨窗于城北湖上新葺小亭也》诗，作于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夏。后五题为《九日千佛山》诗。可知顾文鉷由山东抵正定，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七月初八日。邱学敏是札，作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八月初三日，黄易时任山东运河同知。

总之，故宫博物院藏黄易致邱学敏札，乾隆五十一年（1786）十一、十二月间作于直隶省城，黄易时署卫河通判，邱学敏时任广东南澳同知。国家图书馆藏邱学敏致黄易札，乾隆五十七年（1792）八月初三日作于直隶正定县，邱学敏时知正定府，黄易时官山东运河同知。值得一提的是，黄易札中“日内河帅有备贡之件”云云，指东河总督有进贡乾隆帝的古玩，需黄易赴保定目验把关，折射出彼时的政治及官场生态。实际上，乾隆帝此前已屡降谕旨，严禁大吏购觅古玩充贡。如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月初三日的谕旨，表述颇为详细透彻：

向来各省督、抚，例进方物，如云南云产石，福建柑、橘、荔支（枝）之类，随所产陈献，仍不外乎任土作贡之义。乃阅时既久，督、抚等踵事增华，即有购觅古玩充贡者。其始因恭逢皇太后七旬、八旬万寿大庆，及朕六旬万寿，各督、抚备物以伸忱悃，尚非过分。伊等遂习焉不察，于每岁万寿、年节，亦一例呈进。朕因其既已远致，不得不量收数种，以联上下之情。其实内府所藏古器珍玩，何物不有？岂藉外间贡物，以为观美？且伊等进到者，大率仍充宴赉分颁之用。今积久愈多，又岂宜复令日渐增益乎？

[清]邱学敏致黄易书札 国家图书馆藏

朕简任封疆大臣，委以地方政务，惟视奉职程其殿最，岂因进贡衡其短长？……乃伊等不能善体朕意，专以此为夸多斗靡，甚无谓也。况古玩非布帛菽粟可比，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本非贵重之物，而一经各省购觅，市侩即从而高价居奇。其间自行售办者，固亦有之；而令属员代备者，恐或不免。并有以多报少，略领价值，以为逢迎结纳之具，此于吏治大有关系，不可不防其渐。至在京臣工，如王、公及头品大臣，前因圣母及朕躬大万寿，准其呈进庆祝贡品，今亦每年踵以为常，相率效尤，实所不取。且每逢庆节之前，反觉繁冗可憎，又何益乎？……嗣后各省督、抚，除土贡外，每得复有进献。在京王、公、头品大臣，及内廷翰林等，亦当一体遵照，并将此通谕知之。钦此。〔11〕

皇帝说归说，臣子做归做。乾隆帝不得不酌收督、抚进贡的古玩，“以联上下之情”；督、抚不理会皇帝的表面文章，仍以古玩进贡，目的也是“以联上下之情”。黄易服官东河二十余载，大吏皆青目有加，固然以其谙于河工，吏事娴熟，然善书能画，精于赏鉴古玩，能帮衬上司，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作者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

注释：

〔1〕《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手迹》，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出版社2014年版。《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考释》，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

〔2〕朱琪《故宫藏黄易尺牍疏证》，载《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考释》，第115页。

〔3〕邱学敏撰《古树诗续集》七卷，《附刻》二卷，清刻本，翻检一过，无涉黄易文字。邱学敏辑《百十二家墨录题词》五卷，乾隆间刻本，卷二录黄易题诗三首，即黄易《秋盦遗稿》（宣统二年石印本）之《题邱铁香太守〈百十二家墨〉》诗三首。另，李符清《海门诗钞》（嘉庆间增刻本）卷四，有《题〈百十二家墨〉为邱东河太守作》诗：“锐头鼠须说诸葛，澄心寸楮珍南唐。我闻金石聚所好，何况古墨隃糜香！廷珪父子不复作，洛下墨隐无墨庄。乌丸零落见者罕，松煤剥蚀凝元霜。程罗邵方近世出，苦心谁识良工良？龙麟凤嘴精刻划，珠眉照耀森毫芒。石汁淋漓入麝末，黄山山高松烟黄。邑中之黔能守墨，百十二笏归缣囊。方圭圆璧缺者椭，工名不勒犹能详。五光十色列棐几，龙宾入座神扬扬。平生不解身障簏，烟云过眼百不忙。眉山所贮公择藏，当时横流翰墨场。一生着屐能几两，所癖近道庸何伤！伯英池头亦可惜，黑蛟水涌琉璃光。知公宝此有深意，何必漫堂师雪堂？”

〔4〕浙江鄞县《万龄邱氏名七房宗谱》（光绪二十七年思

敬堂木活字本），卷十二《诰授朝议大夫江西临江府知府贵二百十三东河公传》，可参看。又，宗谱中其名为学勄，胞兄有名学勔，族弟有名学绩者。敏与敏通，《乾隆帝起居注》《乾隆朝上谕档》已多作邱学敏，今统一作邱学敏。另，据两广总督巴延三乾隆四十五年（1780）十一月初四日《奏请以邱学敏调补海阳县知县等由》折，邱学敏雍正十三年（1735）生。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军机处档折件，文献编号029151，知其官年较实年少六岁。

〔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两广总督舒常乾隆四十九年（1784）七月初二日《奏请以邱学敏升补闽粤南澳同知》折，档号04-01-16-0077-034。乾隆五十二年（1787）秋《大清缙绅全书》广东潮州府栏：“南澳海防军民同知邱学敏，浙江鄞县人。丙子（举人）。（乾隆）四十九年八月升。”《乾隆朝上谕档》载：“乾隆五十六年三月十六日，内阁奉上谕：‘直隶正定府知府员缺，著邱学敏补授。’”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档案出版社1992年版，第16册，第208页。

〔6〕蒋基培乾隆四十七年（1782）至五十一年（1786）任东平州知州，见光绪《东平州志》（光绪五年至七年刻本），卷十《职官表》。乾隆五十一年（1786）四月，署济宁直隶州知州，见道光《济宁直隶州志》卷六《职官》。蒋基培，江苏苏州府常熟县人。乾隆九年（1744）生。以附贡生捐纳，由山东泰安府通判，仕至署济宁直隶州知州。事具山东巡抚明兴乾隆四十七年（1782）十月初八日《奏请准沂州府通判蒋基培升署东平州知州》折。

〔7〕分别见署东河总督兰第锡乾隆四十九年（1784）十月初二日《题报河员试署期满称职请准实授》题本，兰第锡乾隆五十一年（1786）六月初十日《题报河南署兰考巡检王申伯等七员俱已经历桃伏秋三汛一年期满请准实授》题本，台北研究院内阁大库档案，登陆号028404-001、051380-001。另，黄易乾隆五十一年（1786）八月自称“署卫河通判”，即潘庭筠《山东兖州府运河通知钱塘黄君墓志铭》中所说的“卫粮”，全称是河南卫辉府河捕粮盐水利通判，秩正六品。

〔8〕以上三札文字，见《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考释》，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第68、80、81页。

〔9〕郑辰，字薇北，别字三云，浙江宁波府慈溪县人。乾隆十二年（1747）四月廿二日生，嘉庆十三年（1808）五月二十日卒。乾隆四十二年（1777）拔贡，以四库誊录议叙，分发江苏，仕至徐州府经历。著有《使粤草》。戴殿泗《风希堂文集》（道光八年刻本），卷四《布政使理问郑三云墓志铭》文有云：“父诎斋，有子十人，君其第六也。”国家图书馆藏稿本《黄小松友朋书札》中，有郑辰致黄易书札三通。

〔10〕《乾隆帝起居注》载：“乾隆五十八年，岁次癸丑，二月十六日己卯，吏部议失察行唐县监房失火之直隶总督梁肯堂等，分别降级降调一疏，内阁奉谕旨：‘梁肯堂著降一级留任。正定府知府邱学敏，于属县监房失火，虽不同城，但未能严饬防范，以致烧毙禁卒、罪犯，先后十数名之多，著照部议，降二级调用。余依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0册，第39页。

〔11〕阮元《小沧浪笔谈》，嘉庆七年刻本。又，顾文鉷《云林小砚斋诗钞》（乾隆间刻本），卷首盛百二《序》云：“长洲顾子芦汀，侨居任城河干之弯槐树，与予居相近也，而素不知。惟闻芦汀善赏鉴，凡有古器书画者，必就正之。”《云林小砚斋诗钞》共三卷，最晚作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故无与黄易唱和之作。

〔12〕《乾隆朝上谕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档案出版社1992年版，第8册，第424—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