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震宇
我是70年代中期出生的農村孩子,家里还不太富裕,上学的时候需要从家里带上一袋麦子或面粉,到三十里外的高中学校的伙房去交换一叠馍票。
高一新生报到的那一天,来不及到学校伙房换取馍票的同学们慌慌张张地把从家里带来的麦子在并不宽敞的寝室整整摞了八袋。我们很快整理好自己的被褥、床位,九月份的天气还热,就一张苇席、一张棉布被单扔在吱吱作响的高低床上就行了。接下来,我们排队扛着麦子去学校伙房交麦子换馍票。当我汗流浃背地从拥挤的人群中咬着牙挤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紧紧握着一叠花花绿绿的馍票了,这时候,爹娘叮嘱的话撞到我的耳边:“到学校一定要把馍票放好。吃饱了好学习,争口气上大学。别愁上学钱的事,没钱买馍票,咱还撑麦子顶……”
寝室的床铺是上下铺,睡我上铺的宋大华是我们一个村的。
一个月后,一天放晚自习,神色紧张的大华把我带到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下面很沮丧的样子:“俺上星期刚换的馍票丢了。日他娘,咋回去给俺爹说呀,说了非挨打不中!”
“丢了就丢了,谁也没法,我先借给你几张,等下一回你带了麦换了馍票再还我吧。”我对老乡的态度一贯是很义气和明朗的。
这件事情就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学习生活中过去了。可是没过几个星期放晚自习后,大华告诉我寝室里又有同学丢馍票了。
其实大华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正想着班里家在镇上那位叫小花的女同学。她剪着学生头,穿着当时最流行的一脚蹬健美裤和蝙蝠衫。嗬,两只眼睛虽然不是双眼皮,但很洋气,说真的,小花已经导致我年少纯洁的心灵几度遐想。所以,我对大华说的事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就回寝室洗洗睡了。
真正引起我开始注意并和大华一样沮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天早自习结束去伙房打饭的时候,我掏出兜里的馍票,居然少了十几张。天哪,这可是我上星期天下午刚用麦子换的呀!
“日他娘!谁咋恁孬偷俺的馍票,这不是要断俺的粮、要俺的命吗?”我气愤地对我形影不离的大华说,“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俺还数数一张不少呀!”
“肯定咱寝室出内贼了!”大华的态度和表情很坚定。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们开始留意起偷馍票的家伙到底是谁?
我们串通几个丢过馍票的同学采取“守夜”的办法,轮流值班看看这个偷馍票的家伙到底是谁。就在第三天,该我“守夜”的那天晚上下半夜,我惊奇地发现睡在寝室门口下铺,郭小庄村那个吃得五大三粗的郭二毛窸窸窣窣地坐起身来。他动作当然很轻。趁着寝室外的路灯,我清晰地看见郭二毛几乎是颤抖着手在他上铺那位同学挂在床架上的衣兜里摸了一阵子,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躺下睡了。为了顾及郭二毛的面子,我没有当场抓他。
当然,在第二天早晨,同学们在伙房买馍的时候就听见嗷的一声:“娘那个头。谁偷俺的馍票了?”
这件事情咋办好呢?我们几个丢馍票的同学商量:找郭二毛直接要回来吧。一是怕他不承认,二是怕说不定五大三粗的郭二毛恼羞成怒再和我们打起来,吃亏的一定是我们。
说实在的,不是咱自夸,从小村里老老少少都夸咱脑袋瓜子转得快。我忽然想出一个大胆而又滑稽的想法:选小偷。
背着郭二毛,上晚自习前我和大华分别找到同一个寝室的同学们告诉他们:今天放晚自习后,咱采取一个无记名选班干部的形式选小偷。咱选小偷的时候要统一思想都选同一个人,那个人当然就是郭二毛。到时看他咋说吧!再一个就是进行选小偷的过程中大家的表情一定要严肃,不要让郭二毛看出来咱已经发现他偷馍票的事儿。还有三位同学虽然暂时还没有丢馍票,可我敢说不久的下一个星期或者就是明天晚上丢馍票的就是你们三人其中的一个。想出这个主意使我很得意。当时就想:我太有水平了!太有创意了!这个想法使我整个晚自习期间兴奋不已,望眼欲穿地等待放学后寝室里的好戏上演。
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尚未丢过馍票的三位同学经过一个晚自习时间的思考也可能考虑到一旦丢失馍票后的“严重”后果。等我和大华放了自习回到寝室时大家早已等待我俩一小会儿了。
寝室里点着80瓦的灯泡,我用眼睛的余光已经瞅见郭二毛兔子看见猎狗一样不安和惊慌的神色。事后才知道,同一寝室唯一个和郭二毛一个村并且尚未丢过馍票的家伙已经事先透风了。
我们整齐地坐在四张床的下铺,我则趴在寝室里仅有的一张课桌上。由于激动和兴奋,那张破桌子被我瘦小的身子按捺得吱吱作响。寝室里除了郭二毛和他同村的那家伙外,同学们情绪都很激动,可以说年轻的精神面貌得到较好的展现。寝室里一反往常的热闹,大家期待的目光映着头顶无声的电灯泡。十四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比灯泡还要亮。
我装着很深沉的样子,学着电影里一些干部的口气说:“咱们内部开个小会,搞个寝室测评活动,主题是选小偷。咱们丑话说到前头,并不是谁对谁有意见。是因为咱们的革命根本——馍票连续丢失。常言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对,应该说身体是学习的本钱,咱们的馍票丢了,吃不上饭咋学习呀?所以今天咱搞一下民主测评,选上的不一定就是偷馍票的人,没选上的也不能证明没偷。好了,现在开始吧!”
话音刚落,大华把在自习课上早已准备好的八张选票已经敏捷地发到每个同学手里了。我看到当选票递到郭二毛手里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看大华的脸。
结果出来,八张选票除了二张空白之外,其余六张都选的是郭二毛。用业内的话来说那二张空白的选票属于弃权,弃权者当然是郭二毛和他的老乡。
郭二毛当选了我们寝室的小偷,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本来,我们想让他把偷我们的馍票都吐出来,可郭二毛的老乡一句话都让我们热泪盈眶:“大伙都别让二毛退了吧!二毛他爹老早就下世了,他娘是瞎子。家里穷,上学的钱都是他娘拄着棍在俺村挨家借哩。饶了他吧……说不定下学期交不上学费二毛就不上了……”
寝室里安静极了,一时间,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同学们无声地望着我,继而低下了头。莫名的酸楚,像窗外深秋的风一样刮过同学们的脸。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