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命运

2017-11-06 17:03蒋殊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伏羲心愿一棵树

蒋殊

植物如人,一生是贫穷还是富贵,是寿终正寝还是中道夭折,死后是鸿毛还是泰山,有着属于自己的命运。

只是,这命运握在人的手里。

柏树的心愿

一只耳朵,一元钱,一个女孩。

她轻轻趴在上面,柔声细语。

旁若无人的世界。她说什么?一份好成绩?一个自由的童年?一件心爱的礼物?孩子的愿望,纯真的心。

太昊陵,伏羲帝陵寝前。一棵距今近千年的宋代柏树,天生带着一只耳朵。耳朵只有一只,因此只进不出,引来无数游客将心愿向它倾吐。遇庙会与节假日时,会排起长长的队伍。人们相信,这只耳朵是用来倾听羲皇子孙心声的。向它诉下的心愿,必将如愿以偿。

于是,一个一个,一批一批,一拨一拨;从东,从西,从南,从北,人们蜂拥而至,带着满腹心事,带着满腔心愿。

耳朵的容量,好大啊。装了逾越千年的心愿,还将一直接纳下去。

可是,倾诉的人忘了抬头:耳朵,长在一棵树上。

树参天,树沉默,树早已没了树的颜色,树只剩下一个称为树的躯壳。

是的,树,死了。

树挨着伏羲的陵寝,初始是为了陪伴与守护太昊伏羲氏的。当年,伏羲惊喜地看着这些树,由一株株小苗成长为少年,再由青年到壮年。风来,雨去,他们轻声抚慰,携手度过一个个黑夜,迎来一个个黎明。时代在变,人在变,唯有树的生长姿势不变,直射苍穹,不折不挠。然而不管树长多高,年轮增加多少,始终不离不弃,信守初始约定,共看历史变迁。

树是柏树。据希腊神话记载,一个名叫赛帕里西亚斯的少年,爱好骑马和狩猎。然而在一次狩猎时不小心将一只神鹿射死,为此他悲痛欲绝,想以死谢罪。但爱神厄洛斯建议总神,把赛帕里西斯变成柏树,让他终身陪伴神鹿。柏树,正是从少年的名字演变而来,也成了长寿不朽的象征。

时空跨越,少年来到太昊陵前。

可是,在这里,不朽未能兑现。

少年忧伤而死。

纵马驰骋的少年啊,死得极其不甘,无声无息。人们的心,都沉浸在耳朵里,沉浸在越来越旺的香火里。

雄伟厚重的太昊陵庙,以伏羲先天八卦数理兴建,是中国帝王陵庙大规模宫殿式古建筑群之孤例。也因此,人文始祖祭祀活动绵延千年历久不衰。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到三月初三,世界各地几百万人涌到这里,朝圣伏羲。而农历每月初一、十五也都有盛大的祭祀活动。据说,多时游客人数日可达数十万。2008年一次庙会单日参拜人数竟达到82.5万,被上海大世界吉尼斯总部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盛大的人群,手持火焰,奔伏羲而来,奔一只耳朵而来。

跳跃的火苗,欢愉的香烟,袅袅向上,逼近树。

向上的燃烧,入地的心愿。

树猛烈咳嗽,伏羲心痛不已。

只有伏羲,听到树的呻吟,看到树的挣扎。他也曾替树呐喊,他也曾呼来风,唤来雨。可是,浇灭一批,又燃起一丛;吹走一束,又生起一缕。

生生不息。

这人类文明的始祖,可以发明十二地支,可以始造文字,创立八卦,却发明不出一味治愈树的药;这“三皇之首”的大帝,可以改革婚姻,可以将其统治的地域分而治之,还可以满足今天无数人的愿望,独拯救不了一棵树。

树的死亡过程,是漫长的。由小病到重症。树叶由绿泛黄,由黄成枯。

《世经》可知,按照刘歆排列的帝王世系,太昊伏羲氏为木德。木德,亦特指春天之德。

人,就是突然在一个春天看到树不再发芽的。

那么是因为木性温暖,让火伏其中,钻灼而出?

树死了,香火依然旺。

树死了,耳朵还有灵魂吗?它是不是只是一个张开的姿势呢?正如它依附的树,依旧保持参天的挺立?

我们去的那天,不是任何节日,然而香火依然持续燃烧着。

执着的人们,或默默焚香,或虔诚跪拜,或轻言细语。

每个靠近的人,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后面的人便耐心候着,把那些小心愿,在心里翻过来调过去。把一个个好前景,在脑中描画来描绘去。

许多人在无聊中抬头望天,便望到蓝天白云中的枯枝。有人说,枯树伸展在天空,别有风味。于是存下这画面,晒在一个又一个朋友圈。拍摄者觉得好美,欣赏者争相点赞。树,以牺牲者的壮烈形象,继续扮美人间。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曾在参观天坛时说:“天坛的建筑很美,我们可以学你们照样修一个,但这里美丽的古柏,我们就毫无办法得到了。”

可是,这美丽的古柏,这“活的文物”,死了。

人们看到树死了。可是,人们只说了一句:树死了。

树死了,死在人们一颗颗虔诚的心愿里。

虔诚的心并未停止,一颗颗继续端在死去的树前。

要走了,也去给耳朵倾诉一个心愿:

可不可以,不要火焰?

红木的嬗变

一个院子,一个身着布衫的艺人,沉思在一锅旱烟里。

几个年轻的徒弟,不敢打扰师傅,欢喜地聚集在一些木材前,轻轻触摸,窃窃私语。

几天之后,师傅终于按主家的意愿,在脑子里精心构筑出一张精美无比的明式架子床。甚至,他夜里无法入眠,想象着主家睡在上面的模样。他也曾几次挪动身躯,想象着怎样的睡姿可以让这张床的功能发挥完美。

又一锅烟之后,开工了。徒弟们终于可以对着这些木材,在师傅未散尽的烟雾里大声说说心里的见地。师傅一次次描出的样式,也早已深深驻进他们心里。

小小堂院,瞬间风生水起。

大锯、开锯、手锯、拼缝刨、平刨、净刨、方尺、斧子、小锛、麻花钻、墨斗、線勒、镂锯、磨刀石、量具、锉刀、木砂纸……齐刷刷聚拢在木材身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些家什,也吸引了院里院外的小孩子。他们欢喜地跑过来,东瞅瞅,西摸摸,猜测着它们存在的意义。连哄带吓,轰走这些小孩,回归院中一个安静的世界。

第一声锯木响起。徒弟们尽管精心又精心,还是忍不住要忐忑。这样的木材,绝非儿戏。因此,他们拉锯的身影,远没有往常的洒脱随意。他们小心翼翼,改造着这些宝贝。

几百前年,一棵树长成。它被称为老红木,是做家具的上等材质。因此,它注定不会在土地上终老。成长的日子里,总有人来看一看,摸一摸。许多人在临走时总要意味深长地拍拍它的身体。它懂得,那一拍一摸里存着希冀与不舍,便越发成长得奋力,沉着。

在历经几百年风雨之后,它以厚重的身姿作别土地,完成了作为树的使命,涅槃重生,走近人。

这一棵树,死了,却以另一种方式华丽重生。

宽敞的院子里,一场漫长而隆重的艺术盛宴,拉开帷幕。拉锯声、刨花声、墨斗声交织成一曲别样的交响曲。师徒是表演者,也是观众。他们时而欢声笑语,时而肃穆沉醉,时而又因一个细节而发生激烈争辩。

师傅,便要在适当的时候出面,一锤定音。

架子床右上角一匹马跳入我的眼,同时一双眼睛出现,专注而细腻。或许仍是刚刚吐完最后一口烟圈。那一刻,他的思绪一定是奔腾的,他的脑海里,一定是一片广袤的大草原。那一刻,马在草原上驰骋,他在红木上挥洒。而下方的一个女子,是水灵灵的沉静。我不知道他雕刻那匹马与这个人物时隔几天,我只惊异于他思维的跳跃。那双粗糙却灵动无比的手,彼时却似一个细腻的绣娘,用一颗温柔心一针一线,一丝一毫,雕出一个绝妙的女儿身。

不紧不慢的时光里,他将全部智慧付诸一棵树里,他将许多故事凝结在一张床里。

院子,在很长一段时间俨然成为一个艺术场馆。缔造艺术,总是令人无比欣喜。艺人们的生活虽然单调,却快乐无比。何况,他们面前,总会聚集一些村民,赶也赶不去。

大人们还好说,孩子们却不好对付。他们或站或蹲,有的甚至对这些木上图案指指点点。孩子们时而静立惊叹,时而又嘻嘻哈哈。那人物,那花鸟,那云纹,那奔驰的马,都吸引着他们明亮而好奇的眼睛。他们的问题,总是那么多。艺人们,也会时而停下来,给孩子们讲讲手中雕琢的故事。

这沉重的木,这死去的树,瞬间活色生香。

有些孩子,或许因此而陷进木匠艺术中不能自拔,甚至恳求着拜师学艺,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有的人,天生就是艺术家。

比如明熹宗皇帝朱由校,人们都说他文化程度低,不好理政,但一切都是因为他酷爱木工活。一旦与斧子、刨子、锯打起交道,便灵动十足,技艺非凡。据说,他的手艺连当时的能工巧匠都望尘莫及。凡是他看过的木器用具、亭台楼榭,都能依样做出来。

在木工艺术方面,朱由校思维非同寻常。他制作的微缩景观迷了一代又一代艺术家。据说那个时候他就不仅在自己做的花园微观模型中设计了亭台轩榭,小桥流水,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其中还设计了喷泉。

朱由校不只用这些技艺来取乐。他会把精心打制的工艺品拿到市场上出售。更在天启五年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进行大规模重造工程时,亲自担任工程建设总指挥。他不爱治国,却爱治木。他不喜指点江山,却在这沉重的木材世界将艺术才能挥洒得淋漓尽致。可以想象,那项浩大的皇家工程中,凝结了多少他对建筑与设计的不凡理念。

很想做个出色的建筑师和室内设计师,却因特别的身份而惨遭扼杀。留到后世的,只有他作为一个不称职皇帝的骂名。

皇帝,一定比一个建筑师高贵?朱由校,只恨生在帝王家。

没有史料记载,不知道朱由校是如何学会木工技艺的,只听说当时魏忠贤常常找来民间优秀大师与他切磋技艺。想来除了他过人的天赋,一定是跟了师傅。只是,他的师傅也不敢名正言顺地收他,只能欢喜而忧伤地看着这个禀赋超群的孩子,被拉离艺术世界,拉到最高殿堂前。他这个天下级别最高的师傅,也不会有人知道是谁。

突然想,收藏家手里的明代家具,可有一件是他的作品?

那些缠绕在木匠们身边的小孩子们,远比当年的朱由校幸运。谁知道哪一个不会天生带着像朱由校一样的木工天赋?只要师傅轻轻指点,再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师。

一张床,跨越几百年时光,走到今天。感谢一个个经手人,送走时光,留下历史。

厚重的红木,高大的体型,精致的镂雕花纹,盘旋在围栏、床柱、牙板、四足及上楣板。这张不同凡响的床,睡过多少人?他们是谁?有过怎样的故事?只有床知道。

甚至,我们一直猜测的打造这张床的艺人,叫啥名谁?这是他手中的第几张床?可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一切,也只有床知道。今天,我们只能用万分认真的态度与极端仔细的眼睛,看看这张床,看看每一个细节,上面装饰的一个个历史故事、民间传说、花马山水等,从其中和谐、平安、吉祥、多福、多子等美好寓意中,愉悦着遥远的身心。

广袤无垠的大地。当年的一棵树,不知道生长在哪里。几百年后,也不知是南方还是北方的一个院子。岁月更迭,床的主人几经变迁,今天停留在中原大地,周口华威民俗文化博物苑。一批批人走近它,走近久遠的历史,打开忘却的记忆。一批批,像我一样心思的人,猜测着床的种种故事,想象着床的缔造者。

一棵树,还将在岁月的长河中,继续嬗变下去。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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