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每个人都向往的地方(短篇小说)

2017-11-04 05:10杨遥
文艺论坛 2017年19期
关键词:李颖天安门爸爸

○杨遥

在那每个人都向往的地方(短篇小说)

○杨遥

这是一份看起来非常简单的工作。问调查对象“去过天安门吗?”如果对方回答去过,再问去过几次,分别问清楚每次去的时间……

队长给吴志强介绍这份工作的时候,把它说得无比重要,他说天安门,多么神圣庄严的地方,它是祖国的心脏,也是北京的标志,每个中国人都向往这里,世界上数不清的游客来这里游览,调查清楚有多少中国人来过天安门……

吴志强听到这几个字就伤心。

一个星期前,吴志强还是天安门前巡逻的一位保安。再往前数,一个月前,经理还表达过让吴志强担任更重要的岗位,可以一直留在北京。可是因为两次打架,吴志强被开除了。

一个月前是六月中旬,天气还没有那么热,可是已经开始很闷了,值完勤,裤裆里总是湿漉漉的。吴志强每天冲澡,还是有种发霉的感觉,他想裤裆假如是块地,大概每天可以收拾一小盆蘑菇。小时候下过雨,妈妈经常领他去采蘑菇,有时候在公路边的杨树林里,有时在铁路护坡上的槐树丛中,不管吃哪种蘑菇,对他们都算是改善生活。自己要是在北京待下去,家里人可以天天吃蘑菇,平菇、香菇、茶树菇、金针菇、猴头菇……吴志强突然想起自己有好多年没有吃过杨树、槐树蘑菇了,怎么北京市场上没有卖这两种蘑菇的?

那天值完勤,吴志强这样胡思乱想着准备回宿舍先冲个澡,然后把今天见到的几个有意思的人画下来。吴志强没有专业学过画画,但他从小喜欢画,他的记忆力特别好,见过的人隔几天也能把他的样子八九不离十地画下来,而且神态和特征都抓得特别准。休假的时候,他经常去798,他喜欢那里的现代艺术装置,他觉得自己把每天见到的有意思的人画下来,时间久了,攒下几百张,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时前面有个长得特别高的人突然吸引了吴志强的注意。他大概有两米,没有姚明那么高,也差不多,但是没有半点儿姚明的英武气,因为他长着一个大肚子,像怀胎七八个月的孕妇那么大的肚子,那么高的个子,走路被肚子拖着走。这样不说,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尖和细,乍一听让人起鸡皮疙瘩,根本不相信这声音是这么高大的一个人说出来的。关键是吴志强跟了他一段路,发现他一直在骂人,而且骂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者是公众批评的那些坏人,而是整一个省的人,就是吴志强在的那个省的人。他又尖又细的嗓子在人群中特别有分辨率,不时有人把头转过来看他,但一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子,马上把目光缩回去。吴志强开始还忍着,以为他骂骂就完了,但他一直在骂,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吴志强终于忍不住了,他拍了拍那个人的腰,本来他是想拍他的肩膀的,可是够不着,他说,朋友,这是天安门,请您说话注意点儿文明!

大个子猛地停住了,他缓慢地转过身来,像行驶的火车遇到故障减速一样,然后用吃惊的眼神瞪着吴志强,嘴里喷出一股酒臭味儿。吴志强仰起头来看了看大个子,反思自己的话有没有问题,他还好奇那又细又尖的声音是怎样发出来的。一记耳光落到他脸上,他打了个趔趄。大个子用又细又尖的声音说,你他妈的是个保安,不好好巡逻,管我骂谁?又一记耳光扇过来。吴志强有了准备,躲开,上去和他理论。大个子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敢和他较真,发疯一样怒吼着,挥舞着手臂朝吴志强乱抡,吴志强把学的全部武艺都使了出来。

这里是天安门。几分钟,吴志强和大个子被控制住。

吴志强被队长领回去的路上,一再解释自己没有半点儿打架的想法,他只是想劝说对方不要有不文明的言行,根本没有想到对方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可是吴志强给保安公司造成了比较恶劣的影响,被记了个处分。经理说过,人无完人,但我要求你们要做个完人,在天安门前巡逻,是多么光荣的事儿,你们一定要珍惜机会,珍惜荣誉,不能出半点儿差错,谁出差错,我让他卷起铺盖走人。吴志强虽然没有卷起铺盖走人,但是经理见到他时那冰冷的目光让他感觉被委以重任在北京长远待下来的希望不大了。

吴志强一想到有可能回去,就要发疯,因为一回老家,出路渺茫,又得和爷爷、爸爸、哥哥他们一样去扛麻袋,靠出卖体力生活。吴志强想到爷爷、爸爸、哥哥就难受,他们空有一身比普通人大得多的力气,但是只能扛麻袋,一瓣汗水换一分钱,像爷爷力气不行了,就挣不回钱来了;然后他想到妈妈很早就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说话从来都轻轻的怕打扰了别人,假如自己回去再扛了麻袋,她恐怕眼神永远也不会明亮起来了。吴志强后悔自己冲动,但他哪里能预料到那个人那么暴躁没有理智?他越想越冤枉,他想假如那人不是骂他们省的人,而是在天安门骂所有中国人,他也不该劝阻吗,所有的中国人都该由他骂吗?那中国人的自尊、血性都哪里去了?那还是人吗?

吴志强不停地想这个问题,不停地来回比较,越想越觉得虽然造成不好的影响,但责任不在他这边,于是他脑子里把事情不断地向极端推演,以证明自己没有犯错误。他想象有人站在天安门大骂中国人,谁都怕犯错误,谁都怕给自己招惹麻烦,没有一个人去阻止,而有责任管这件事的组织,却不能及时赶到。他甚至执勤时脑子里出现幻觉,有人在骂中国人。

吴志强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这件事情,想象所有人沉默的时候,自己冲了上去。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那时刚数伏,北京的最高气温却已超过往年的极限,但是无数人不断地从世界各地涌到天安门,40多万平方米的广场像电视里的海滨浴场挤满了人,连鸽子飞过广场浑身都湿漉漉的。在这么多人这么热的地方巡逻,对任何人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吴志强想自己要是变成热带鱼那样该多好,就不怕热了。

有一天吴志强忽然听到两个皮肤白皙,保养得很好的人,打着遮阳伞,在嘀咕什么。一开始,吴志强听不懂,可是能判断出他们是哪国的人。在天安门前巡逻的几百个日子里,吴志强基本上一看对方的做派就能判断出他是哪国人,再说他还有超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后来那两个人得意忘形,或者出于什么目的,竟把对话换成了中文,而且还跟在吴志强他们的巡逻队后面,竟然是在骂中国人,就那么肆无忌惮,仿佛料定没有人出来管他们。吴志强顿时就头大了,他望了望队友,有几个显然也听到了,聋子才听不到,那两人骂得那么响!可是他们往紧握了握拳头,继续往前走。吴志强再看周边的人,他们皱着眉头,用憎恶的眼光望着这两个得意忘形的人,还有人冲他们背后吐了口痰,但没有人站出来阻止。吴志强忍不住了,他跑出队列,一拳打在正说话的那个家伙的嘴巴上,挥拳的姿势竟和某次想象中的完全一样。对方不甘示弱,两人都冲了上来,三个人打成一团……

队长想保吴志强,可是事件已经不光是保安公司的事件了。

吴志强被开除了,他先动手打了人,造成的影响特别“恶劣”,况且他还在执行任务中。

要回家的那几天,队里的朋友们挨个请吴志强喝酒,给他送行,经理还专门来看了看他。吴志强每天喝得晕晕乎乎,一会儿觉得自己像八十多年前卢沟桥那个擦枪走火的士兵,一会儿又觉得祖国确实强大了,竟然没有引发更大的争端。

……

队长帮他联系了这份工作,说一回去有个干的,可进可退,如果不感兴趣,把他们村子调查完就拉倒;如果觉得有意思,可以接着调查他们镇的,他们县的……队长说他认识的这个老总打算把全国的情况调查一下,看看到底多少人民来过祖国的心脏,这关系到他其它项目的融资和上马,但老总不相信互联网上的那些调查方式,觉得太容易弄虚作假了,他认为最原始的人工调查最可靠、最准确。吴志强在保安公司里习惯了服从命令,性格上又不好意思拒绝人,便勉强答应了这件事儿。

吴志强选择中午两点多回家,凭他的经验,这个时间人们大多吃完饭在家里睡觉,路上见不到人,再早有可能遇到买菜和干完活儿收工的人;再晚人们午休完又该出去干活儿了,只有刚吃完饭这段时间,天气太热了,谁也不愿意出来。

果然路上没有人,只有白花花的阳光,水银一样到处流淌,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声音都好像被融化了。吴志强庆幸自己这个时间选对了,拐进自家巷子里时,门洞里卧着的狗翻起眼来望了望他,又耷拉下眼皮吐着舌头喘气,口水吧嗒吧嗒流了一地。吴志强一进院子,看见爸爸捂着腰一瘸一拐出来上厕所。父子两个的眼光一对,都有些恍惚。汗出如浆的吴志强马上像被浸到了井水里面,浑身发凉。

他奔上去问,爸爸,你的腰怎么了?

唉,扭了一下,不碍事。你怎么回来了?爸爸反问道。

吴志强出了事儿一直没和家里讲,他知道讲了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徒增烦恼,不如直接回来让他们面对事实,不接受也得接受,难受几天就没事儿了。

爸爸没有等吴志强回答,就又接着问,放假了?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确定。

吴志强心里难受,爸爸还是像以前一样糊涂,保安公司五黄六月放什么假?他不敢看爸爸的眼睛,低下头狠了狠心说,我不去了。

啥?爸爸一只脚跳起来,大概牵动了伤口,马上哎呀着弯下腰。吴志强去扶他,他摔开吴志强的手,往厕所走去。一条从地里窜出来的黄瓜蔓子挡住了路,爸爸粗暴地用劲儿一扯,要把它扯断,蔓子连着架子,一大片倒了。吴志强喊,爸爸。爸爸不理他,进了厕所。吴志强叹口气,以前爸爸看到窜出来的黄瓜、豆西葫芦蔓子总是小心地把它架到架子上。

吴志强进了屋子放下行李,却发现妈妈没在,屋子里乱糟糟的,炕上扔着一堆没洗的衣服,桌子上摆着没洗的锅和碗,苍蝇在上面乱飞。有几盆洋绣球、九月菊、吊金钟多日没浇水,干巴巴的快旱死了。吴志强用瓢舀了些水,浇在这些花上面,吸了水,几分钟后,这些花的叶子好像挺直了许多。柜子上、家具上都是土。一股股扑鼻的臭味儿从窗户里钻进来,让人想吐。

吴志强马上后悔自己回来,他出了屋子站到院子里喊,我妈呢?厕所里没有反应,臭味儿却更浓烈了。吴志强循着臭味儿出了院子,房子前面那块空地盖了几间简易棚子,里面传来猪哼哼的声音,恶臭正是从这里面传过来的。吴志强感觉阵阵绝望,几年前他就建议爸爸把这块地方买下来,和院子搭在一起,种菜也好,种果树也好,可是现在却有人养了猪。

吴志强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呆了,他害怕朋友们来家里,一过来就闻到猪粪味儿。

爸爸终于从厕所里出来,腰伛偻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是挪到黄瓜架子前,扶刚才弄倒的东西。吴志强心软了,跑过去说,我来弄,你歇歇吧。我妈呢?

粮站。

我妈去了粮站?

今年营生不好找,铁矿倒闭之后,许多人在家里坐着。粮站正好要上货,我这腰!爸爸揉了揉腰,你妈怕别人顶了,她先顶上去了。

我哥呢?

还在粮站。

吴志强用拳头捶了捶脑袋,血往上晕。我去找她回来!

你去干啥呀?我去!

吴志强去粮站的时候,街上还是空无一人,但那种着了火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在北京,在天安门,无论什么时候,都挤满了人,这个点儿虽然热,还是人挤人,人们打着伞,戴着遮凉帽,喝着冷饮,往一起扎堆,吴志强越想火越大。

进了粮站大门,刷成白颜色的粮仓没有使吴志强感觉半点儿清凉,反而觉得这些东西纸一样要烧起来。他一直往里走,在库房那儿一下看见了妈妈,然后是哥哥,以及村里其他的几个装卸队的人。他们踩着颤悠悠的木头板子往车上装粮食,男人们都是每人一麻袋,扛在肩膀上往车上送,只有妈妈背着多半袋子,用手紧紧抓住麻袋口,背弓得虾一样抵住不让它滑下去,走到板子上还晃悠悠的。

吴志强几步跑过去,冲哥哥喊,你怎么能让妈妈扛麻袋呢?

妈妈转过脸来,发现了吴志强,她睁了几下眼睛,发现真的是小儿子,虚弱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去了”这句话在吴志强嘴边滑了一下又掉进喉咙里,他说我有别的任务,回去再说,我来帮你。吴志强把妈妈扶到屋檐阴凉处坐下,自己去扛麻袋。

那几个装卸工看见吴志强过来,每人都问了一句,志强回来了,然后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哥哥有意走在他前面提醒,小心点儿,一麻袋二百斤呢!吴志强还在生他的气,哼了一下。

吴志强觉得自己年轻,又受过训练,肯定比这些装卸队的人强。开始还轻松,看着前面哥哥被汗水湿透的背心一心想把他比下去,可是干了一会儿,便发现自己想错了,首先是腰几乎要折断了,然后每次麻袋上到背上都感觉一座小山压上来,短短的仿佛三四步就可以跨过去的板子,背着粮食越走越重,最后几步简直怎样也走不到。中间妈妈几次要换他下来,吴志强咬着牙拒绝了。一辆车装完的时候,吴志强以为这些人要歇一歇,可是他们像钟摆一样,继续按以前的节奏装第二辆。

吴志强终于明白了爸爸和哥哥每天是怎样过来的,为啥他没有考上大学爸爸想办法要让他去参军,没有参了军又让他去当保安,希望他能在北京呆下去。他后悔前几天的鲁莽。后来随着身体的疲惫,吴志强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钟摆,心脏也变成了钟摆,大钟套小钟,但节奏完全不一样,而且不像哥哥他们是用精钢或什么金属玩意儿制成的,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散架。

那无比漫长的下午过去之后,吴志强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几次,干了几次,又浸透几次。装卸队的人们终于收了工,他们互相嘱咐对方晚上回了家好好吃一顿,用热水泡泡脚,有个家伙还笑嘻嘻地说儿子想吃猪蹄,给他买一个。吴志强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劲头,他跟着哥哥往家里走时,街上的人多了,商店里都亮着灯,有的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木匠门带着叮当作响的工具收工了,有的人端着碗在门口吃饭,有的大概已经吃过了,聚在路灯下打扑克,不时有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胡乱追逐,也有摩托轰鸣着驶过……熟人们看见吴志强,都露出惊讶的目光问他啥时回来的。吴志强累得要死,但脸上装出笑容说,有点儿任务。吴志强打定主意不再提自己从保安公司上回来了,从明天开始,他调查队长介绍给他的任务,他庆幸队长给他介绍了这份工作。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做好饭,炒了一盘肉,其它的都是吴志强爱吃的菜,碗托、新鲜的凉拌黄瓜、地皮菜炒鸡蛋、茄子蒸土豆,但是那股恶臭弄得他不舒服。吴志强问,为啥门前那块地弄成了猪圈?爸爸说,王三毛买下那块地,没别的干的养了猪。

王三毛不是做豆腐吗?

吴志强眼前出现一个脸膛通红,留着长头发的老实的中年人。他几乎总是在干活儿,除了种地,每天早上四点钟起来就做豆腐,做好后用两只大铁皮桶带着走村窜户去卖,卖完再去地里忙活,第二天早上起来再做豆腐。可就是这样勤快也娶不上媳妇,到了三十岁,买了个四川女的,过了几年,女人给他生下两个孩子,大概嫌日子过得又苦又穷,便跟人跑了。

他老婆回来了,大概跑出去也不好过,可是回来又嫌他没钱,隔三差五吵架。王三毛没别的本事,就买了那块地,养了几头猪,没人看着,前段时间还被偷了两只,损失了好几百。爸爸感叹。

吴志强不好再埋怨了,嘟哝着说,可是咱家里太臭了。

妈妈问,你回来住几天?

吴志强说呆一段时间,我们队长交代了我个任务,得忙活一段时间,如果干得好,就不回保安公司了。

爸爸警觉地问,什么任务?

吴志强回答,是个很庞大的工程,调查人们去过天安门没有?

哥哥问,一天给你挣多少钱?还是按调查人数给钱?

吴志强说,一天一百,如果干得好,可以商量按人数结算,调查一百个多少钱。

哥哥羡慕地说,这活儿不错,挺轻松,一天一百也不少,现在当一天小工才八十,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干长。

当小工不是一天一百二吗?吴志强问。

那是以前,现在铁矿不行了,人们都没活儿干,一天八十还找不下活儿。哥哥回答。

爸爸说,铁矿倒了就倒了,那么多人得了矽肺病,我看再让他们开,先得把环境整治好,像上面要求的那样,给工人配好各种装备。

哦!吴志强不知道村里变成了这样。他说,在北京,到处都是人,总是看见各种各样招工的信息,我还以为现在缺人工呢。

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志强,能不能和你们队长说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去调查,村里人我比你熟,一天给我五十就可以了。天安门是每个人都向往的地方。

吴志强忙说,爸爸你歇着吧,等你腰好了再说。

爸爸说,那你给人家好好干,这活儿我看不赖。那天吴志强先把自己家里的人调查了一遍,尽管以前知道家里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去过天安门,但是正儿八经调查后还是吃了一惊,不光现在的家里人,除了他,爸爸这边弟兄几个,妈妈那边兄弟姐妹五六个,去过天安门的只有一位,还是当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去的,可是那位舅舅是县城的,不属于他现在的调查范围。吴志强暗暗后悔自己在天安门巡逻时,竟没有邀请爸爸妈妈去天安门参观一下。

第二天,吴志强按生产队开始调查。说来奇怪,生产队解散几十年了,村里上点儿年纪的人记事还是按生产小队划分,你是几队的,他是几队的,爸爸当年所在的生产队是三队,所以现在他说话还经常是我们三队怎样怎样,平时那些与他往来比较密切关系好的人,也都是三队的。吴志强就从三队开始,因为这个队的人他熟悉,容易打开局面。

一天下来,吴志强调查了三十多户,这些户主大多与爸爸年龄差不多,也有比他大十岁二十岁的多少年来一直没有分家,结果出人意料地一样——没有去过天安门。只有两户人家有点儿例外,一户开煤厂,这些年挣了钱,男人却得了肺癌,家里人陪他去北京治疗,他,包括老婆、两个儿子,都去天安门看了一下;一户的儿子八十年代结婚时,正赶上旅游结婚时髦,选择带新娘到北京旅游,看了天安门。

吴志强想的进度本来比这要快,不就是问句话吗,内容也不复杂。但是这么多年过来,这些当年同一个生产小队的人许多重新批了屋基地,盖了新房子,住的七零八落,找他们的住处就得花好长时间。而且都是当年他熟悉的叔叔大爷爷爷,去了哪家也得坐会儿,拉拉家常。吴志强想,是不是按照住的地方调查会快一些,这样可以挨家挨户问。他正琢磨着,李颖找他来了。

见到李颖,吴志强有些吃惊,当年她上完初中就去读什么艺校了,后来听说进了一个歌舞团。他从来没有看过李颖表演,但听说她的歌唱得特别好。有一次吴志强收拾旧东西,从一个发黄的纸袋里倒出一堆相片,都是一寸黑白像,里面有张李颖的,她梳着两个小辫,眼神十分清澈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张开笑着,雪白的牙齿使整张相片不受时间干扰亮了起来。相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李颖两个秀丽的字,吴志强嗅了嗅,仿佛还有种特殊的清香。他把那张相片专门夹到一本书中,可惜后来忘记了夹在哪本书中,怎样也找不到了。

好多年没见,吴志强还是一眼认出了李颖。他望了望屋子里,比昨天好了点儿,还是凌乱,但是前面猪圈里的臭味儿,却仿佛比昨天更浓烈了。李颖进了屋子和吴志强家里人打招呼,吴志强爸爸捂着腰躺炕上,使他脸有点儿发烫,等李颖打完招呼,吴志强赶忙领她进了自己的屋子。看到早上叠得豆腐块一样整齐的被子,吴志强松了口气,但猪圈里的臭味儿还是很冲。他关了窗户,打开风扇,一阵幽香从李颖身上传过来,吴志强的心跳有些加速。

李颖大大方方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说,来的匆忙,只给你带了点儿小礼物。吴志强忙摆手说,别。打开之后,是块小石头吊坠,黑色的拇指头肚子大小的石头上有两圈筋脉一样凸起的红色圆圈,像个人脸。吴志强觉得挺新颖别致,忙说谢谢。李颖说这是阿拉善筋脉玛瑙。吴志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玩意儿,但是挺喜欢,想回送她个什么东西,想了半天,他回家的时候,朋友送了他个用子弹壳粘的飞机比较稀罕。吴志强把它拿出来送给李颖。李颖把它捧在鼓鼓囊囊的胸前笑了,她的牙齿那么白,好像从照片上浮了出来。吴志强手忙脚乱地给她倒水,倒得太多,溢了出来,流在手上,他没有感觉到烫。

李颖笑吟吟地说,听说你这次回来搞个很庞大的工程,调查人们去过天安门没有,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吧。

吴志强没想到李颖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儿,他抓了抓后脑勺说,这个事儿?

李颖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凳子。

吴志强仿佛顿时回到了从前,李颖坐在他后面,问他题或者让他干什么时总爱踢他的凳子。今天李颖穿着双肉色高跟凉鞋,没有穿袜子,十个涂成金色的脚指甲都像在争先恐后说话。吴志强几乎不再思考,马上就答应了。

李颖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小口,高兴地说,明天我几点来找你?

吴志强说八点。马上又说八点半吧。

李颖站起来与他握手。吴志强发现李颖做了眉毛,又弯又细,但是颜色有些发红,再仔细看,眉根子那儿黑倒是黑,但是颜色特别生硬。

李颖走了之后,吴志强感觉屋里太热了,马上打开窗户,猪粪的味儿又冲了进来,李颖留下的香气马上闻不到了。吴志强想李颖还是不做眉毛好看,但是他想不起李颖原来的眉毛是什么样子了。他翻开书找李颖的那张相片,半天也没有找到,奇怪的是他们一起的毕业集体照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八点钟吃完饭,妈妈和哥哥就去装麻袋去了。吴志强收拾完桌上的东西,看时间还不到,把屋子里整理了一下,把不要的东西都扔到了外面,把所有的家具擦干净,地拖了三遍,倒出几盆脏水之后,水泥显出原来清亮的颜色,屋子里凉爽透亮了许多,只是猪粪味儿没办法。吴志强想,要是王三毛转手卖这块地方的话,他一定让爸爸买下。

到了八点半,李颖从门外探进头来,吴志强赶忙出去,他一眼看见李颖做过的眉毛。在早晨明亮的自然光下,这两道眉毛格外不自然,把她整个人的形象拉低了几分。吴志强心里叹了口气,何必呢?但他又窃窃自喜,觉得这样自己与李颖好像近了点儿。长久以来粗粝的生活让吴志强明白了生活中那些最好的最完美的东西不可能属于他,它们属于另一类“成功的人”,最起码不是靠出卖力气的人,而漂亮的异性肯定是所有东西中最难得的,自然不会属于他。

李颖挎着一个市面上正流行的黑色皮面双肩包,穿着有纽百伦“N”字标志的白色运动鞋,浅蓝色亚麻长裙,白色无袖T恤,既精神又有职业味道。吴志强与李颖走过两条巷子后,猪粪的味道闻不见了,吴志强心里舒坦了些,看到李颖胳膊上淡黄色的绒毛,觉得两人好像又近了些。

李颖问,从哪里开始呢?吴志强说,还是三队吧,昨天我就从三队开始的,把三队的调查完,咱们换种方式,按人们住的地方调查。接着他和李颖讲了需要调查的内容,真的是简单,几句话就讲完了。讲着,吴志强想这可能是队长在照顾他,根本没有这么一个老总。他想起798那些创意十足的现代艺术品,与它们相比,这份工作太简单了,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来干。吴志强望了望李颖,她的目光正注视着前方,睫毛又长又黑,而且是真正天然长成的!

你看啥呢?李颖问。吴志强忙收回目光说,快到了,心里有种欺骗李颖的感觉。他不知道几天、十几天过去之后,调查完村子里的人,队长会不会接着让他调查镇上其他的村子。如果真有这么个老板,有李颖陪伴着,倒也不错。

有了李颖的配合,调查明显快了许多,每次吴志强张口询问时,李颖已经准备好记录,李颖写字速度快,字又好看,吴志强忍不住想起那张相片背后的字。几户调查完之后,他们配合已经非常默契了,李颖的发丝不时碰到吴志强的皮肤上,痒痒的很舒服。半上午时,太阳比较毒了,李颖包里居然带着伞。吴志强在天安门的时候,看多了打伞的女孩儿,但是他仍然不习惯在太阳下打伞,在他的观念中,伞这种东西是专门为雨天准备的,大太阳下打伞,总觉得有点儿奇怪。现在李颖把伞撑开,开始吴志强还觉得别扭,这是在村子里,也不是在天安门,可是伞一遮到头上,他马上觉得炽热的太阳离他好像远了,甚至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他觉得还是打上伞好。两人不时触碰一下,李颖的身子软软的,头发和身子的香味儿不住往吴志强鼻子里冲,吴志强觉得不是在工作,简直是在度假,他有些享受了。李颖时不时还哼首歌,声音不高,却像有什么东西在吴志强心头扒拉。她唱一会儿转过头来问问吴志强,你喜欢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李颖的嘴唇涂得鲜艳的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一说话,嘴里有香气飘出来。吴志强说,好,唱啥都好,唱你拿手的。真的,李颖唱什么歌都好听,吴志强觉得比许多舞台上的歌星唱得好多了。

许多熟人看到吴志强和李颖在一起,目光笑眯眯的,李颖不解释,吴志强也不解释,心里却很舒服。

中午时李颖说,咱们别回家了,我请你吃饭,吃完继续调查。吴志强马上说,我请你。

他们选择了紧挨108线的一家熬鱼店。菜还没上来的时候,吴志强不好意思老盯着李颖看,他把头扭向窗外,国道上车少得可怜。李颖说,铁矿好的时候,拉铁矿粉的“二拖三”一辆接一辆,一眼望不到边,宝马、奥迪、奔驰、路虎、凯迪拉克等各种豪车像开车展。现在县里想发展旅游产业,把咱们的雁门关好好打造一下,雁门关开发好了,咱们这儿又会热闹起来,毕竟是天下第一关呀!再说发展旅游对谁都好,国家支持,老百姓也积极。

吴志强嗯了一声说,旅游确实是现在的朝阳产业,全国各地到处都在加紧发展旅游业呢!他想起天安门前数不清的来旅游的人们,要是到时有五分之一,不,哪怕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的人来他们这儿旅游就好了。他想起哥哥说的现在铁矿不行了人们都没活儿干,一天八十还找不下活儿,想问问李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可是又不敢问,怕引出不愉快。

李颖却先问他了,吴志强,听说你这几年混得不错,北京毕竟是一线大城市,机会多,你爸说你想在北京呆下去,要是这次调查工程搞好了,你也有可能不回保安公司?

吴志强的脸有些发烫,他忍不住想把北京发生的事情讲出来,这些天憋得太难受了。但是看到李颖扑闪扑闪期待的大眼睛,他把话吞回去,点点头说,这项工程很有意义,你想北京是什么?天安门是什么?它们的象征意义不一样啊!调查清楚多少人去过天安门,他脑子里灵光一现,是为国家下一步决策提供依据,现在刚开始,保密啊!

李颖一笑,点点头说,我知道,敬你一杯!

吴志强感觉自己酒量不错,半斤以内不在话下,假如一起喝酒的人好、酒好、状态好的话,超过半斤一般也能应付下来!今天首先是人好,自己状态也好,可是不知道咋回事儿就喝多了。李颖招呼结账的时候,吴志强要抢着付钱,被桌腿绊了一下摔倒了,然后他就开始呕吐,吐完,李颖好像递给他块纸巾,还给了他杯温开水漱口。吴志强头晕腿软得找不着北,不住地问,怎么今天就喝多了?李颖扶着他去客房,他身子软得不住往李颖身上靠,有一次头耷拉到李颖肩膀上时,好像轻轻在她脖颈上吻了一下,但喝醉了酒的人谁记得清楚呢,还可能是幻想。但吴志强清楚地记的,李颖脖子上有细细的绒毛。

吴志强一觉醒来,窗外一片红光,他头疼得厉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想了半天,才慢慢回忆起中午的事情,想起李颖,想起调查,赶紧翻身下床。李颖跑进来。她说我听到动静过来了,没事儿了吧?我已经把三队剩下的调查完,还从会计那儿吧咱们村的户口复印了一份。

吴志强胸口一热,说对不起,吃饭花了多少钱?我还你。

李颖说,你还和我客气?

他们沿着108往家里走,火烧云像把国道上的一切烧了个干净后又翻卷到天上去了,偶尔有辆拉东西的三轮车突突驶过,车不见了,那突突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吴志强说,真安静啊!一阵风突兀过来,把地上的一片叶子卷得翻了个个,又不见了。

拐进村子的时候,红光中出现一个巨人,再往前走,吴志强看清楚是王三毛,他骑着破自行车,后架上带着两个大白洋皮铁桶,咣当乱响。吴志强想到家里的猪粪味儿就是他弄的,没有理他。李颖却问,三毛豆腐卖完了?王三毛叹口气,还剩几块,再出去转转。王三毛拐到108国道上后,吴志强又闻到了猪粪味儿。妈妈从前面的那道坡上走过来,她的腰好像有点歪,腿好像有点儿瘸,走得那么慢。吴志强怎样看妈妈也有点儿不正常,内疚涌上来,他对李颖说,明天见。还是八点半?李颖问。吴志强迟疑了一下回答,还是八点半。他朝妈妈跑过去。

晚上,吴志强把调查结果看了一下。五十户人家,二百多口人,居然只有三户去过天安门,两户人家是孩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家里人送孩子去学校,顺便看了下天安门,每家还都是一个家长去送的,所以每家只有两人去过天安门;一户人家还是看病,看了天安门。

熟悉的天安门陌生了起来,吴志强想,天安门到底是谁的天安门?

接下来的一天,吴志强和李颖按照住户的位置开始调查,他们从村子北边紧挨108国道的住户开始。一个村子里的人,吴志强竟有许多不认识,而奇怪的是李颖和谁都好像熟。吴志强想李颖初中毕业就上了艺校,怎么会和村子里的人这样熟悉?幸亏有李颖的帮助,调查很顺利,遇到个别性格比较古怪的人,不愿意配合,李颖总是笑吟吟地和对方拉呱几句就慢慢把事情办了。这时吴志强想起798,觉得自己干的也好像一件行为艺术——你去过天安门吗?

越调查,吴志强越难受,还没有调查完,他就猜出了结果。自己原本以为人们都很熟悉的天安门,竟然村里90%以上的人没有去过,而去过的基本有两种,一种是送孩子去北京上大学,一种是到北京看病,还有个别的是到北京旅游结婚,只有两户人家全家到北京旅游过,去过天安门,一户是村里的老师,另一户是开饭店的。

吴志强想,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吓一跳,队长这位朋友干的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时他无比盼望队长真有这么一位朋友,真愿意把这件工作开展下去。吴志强想国家知道了多少人民没有去过天安门,会不会按省按市按县按村,或者根据年龄段,有序组织大家去参观天安门?毕竟这里是每个人都向往的地方。吴志强眼前天安门景区的人群变了,不是那些打着遮阳伞的太太小姐,也不是操着鸟语的大腹便便戴着金链子的中年人,也不是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话的各国游客,他们是中国最普通的老百姓。这是多好的福利,多么大的一项产业。

吴志强也想到,那些离北京更近的地方,比如天津、河北的普通老百姓,去过天安门的应该比较多;还有那些经济发达的省市,比如广东、浙江、江苏、上海的老百姓,去过天安门的也应该比较多,他在执勤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广东和浙江话;当然也有些更偏远省市的老百姓,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走进过县城,根本不可能去过天安门。他希望自己的调查早点结束,再去调查整个镇上和县里的,这样更有普遍意义,他也希望队长的朋友知道他的调查结果后,在全国迅速展开全面调查。

十几天下来,调查工作渐渐接近尾声,也进入更麻烦的阶段,有些户口在村里的人不在村子里住着。幸亏李颖找来了户口复印件,否则恐怕就有遗漏。对于这些人,他们能见到本人的尽量见到本人,见不到本人的,想办法找到他的电话,打电话询问;还有些找不到电话,或者不方便打电话的,比如因为聚赌正在监狱服刑的,让他家里人帮着回忆,最后再签字说明。

调查工作结束了,虽然不敢说100%准确,但肯定99%准确。简单的一项调查工作,让吴志强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曾思考过的问题,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把调查报告交到北京,最好能见见队长的那位朋友。

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吴志强请李颖吃饭,庆祝他们合作成功,顺利完成了任务。

还是在108国道旁边找了家饭店,两人又点了酒,但吴志强怎样也不敢多喝,怕喝多了。十几天时间,已经从夏天进入秋天,夜风从窗户吹进来,有些凉。108国道还是冷冷清清,偶尔有辆没有上高速的小车驶过,给吴志强的感觉像受了惊吓仓皇失措走错路的小鸟。吴志强想,国道上车少,也许都走高速去了,现在人们都讲究快。

李颖仿佛猜到他想什么,说要是以前铁矿好的时候,现在这时108上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明亮的车灯首尾环绕,看不到尽头,半山腰上的选厂也都亮着灯,像挂在夜空的星星。吴志强朝半山腰望去,黑乎乎的没有半点儿灯光,他有些伤感,想握住李颖的手,寻找一种踏实的感觉。吴志强想李颖的手一定很软,很温暖,可是他不敢行动,怕李颖拒绝,他不知道去了北京下一步会怎样。

吴志强和李颖闷闷地喝着酒,都不敢多喝。李颖仿佛也有许多话要说,但没有说。大概总共喝完六两酒之后,李颖说,我给你唱首歌吧。这次她没有征求吴志强的意见,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听惯了“送朋友,踏征程,耳边响起驼铃声”的吴志强,听到这首歌,心里一颤。

歌声落下,饭店里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了,生意真是不好。李颖说,咱们回吧,你明天还要去北京,早点休息。吴志强过去关了窗户,关的时候他想起这是饭店,不是他家里,但还是把它关了。

出了饭店,108国道上黑乎乎的,远处的山腰也是黑乎乎的,只有李颖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吴志强突然想摸摸李颖的眉毛,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没有动手。李颖看到吴志强望自己,问,你看什么?吴志强说,要是旅游开发成功了,山上又会像银河一样亮,雁门关不是在那儿吗?他用手指了指远处黑暗中的一块地方,想起晚上天安门前璀璨的灯光,真的是也许比白天都亮。

回到家里,爸爸说他的腰好了许多,明天可以去粮站了。吴志强劝他再歇几天,等腰完全好利索了再去。妈妈说她这几天已经习惯了。可是爸爸根本不听他们的,反而为了证明自己的腰好了,要把水瓮搬起来。妈妈呵斥他有二分半颜料就想开染坊,爸爸呵呵笑着提着一桶泔水出去倒。吴志强心里轻松了些,他想只有自己有了大出息,挣下怎样花也花不完的钱,爸爸妈妈可能才会放弃干活儿,但他又一想,不让他们干活儿他们会闷死的,两个人辛苦了这么多年。

第二天,吴志强带了几个妈妈给他煮的鸡蛋,一早往火车站赶。在村口遇到王三毛,带着两大桶豆腐吃力地上坡,背深深地弓下去,像背着麻袋的妈妈,衣服上有块褐黄的东西,不知道是猪屎还是猪饲料?吴志强帮他推了一把,王三毛上了坡,回过脸来朝吴志强笑了一下说谢谢,吴志强脸一红,快步朝前走去。

没想到火车站这么多人,与空荡荡的公路形成鲜明对比。在人群中,吴志强突然看到李颖,在那么多人中,她像鹤立鸡群,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在吴志强看到李颖的同时,李颖也看到了他,他们同时向对方走去,然后两个人的手握到一起。李颖的手不像吴志强想的那样温暖,有点儿发凉,还出了点儿汗。吴志强仔细地握着,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李颖的手掌纹。检票口的门开了,人们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朝站台挤去。李颖松开吴志强的手,抬起头来,吴志强也抬起头来,望着李颖,他忽然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李颖的眉毛,然后朝检票口走去。吴志强没有想到自己的动作是那么自然,李颖的眉毛毛茸茸的,摸上去像毛笔在手指上划了一下。

吴志强没有回头,十分钟后,火车进站了。

立秋,北京还是很热,树丛中蝉热热的叫声不停地传来,通过它们的叫声热气好像被放大了,熏的人头晕脑胀。

吴志强来到天安门,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光卖旅游地图的大概就有几十个,不时拦住他递过一张来。吴志强感慨只离开北京十几天,这里已经不属于他了,除了朋友们,大概没有人能认出他。一刹那间,他恍惚起来,怀疑自己的调查报告搞错了,天安门这么多人!但马上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那可是自己和李颖一户一户认真调查过的。

晚上,队长和朋友们请吴志强喝酒。几杯过后,吴志强激动地谈起这次的调查结果,他说调查之后发现他们那儿90%以上的人没有去过天安门,天安门可是祖国的心脏!朋友们敬他酒,他端起杯子喝掉,喝完之后继续讲天安门。朋友们敬他酒。吴志强端起杯子喝掉,喝完之后继续讲天安门……喝着慢慢乱了,大家和周围的人各自聊开别的事情,吴志强固执地一次次打断别人说的话,希望大家都注意他讲的内容。

他拉着队长的手,说一定要让你的朋友把这件事情进行下去,搞清楚全国到底有多少人没有去过天安门,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说到后来,吴志强自己端起杯子把酒喝掉,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队长使个颜色,朋友把吴志强杯中的白酒换成凉水。吴志强依旧隔一会儿就主动端起来喝掉,已经分辨不出喝的是水还是酒,但仍然说着自己要说的话。

队长说,吴志强你喝多了。

吴志强眼睛亮亮地说,队长我没有喝多,不信我把这杯干掉,端起面前的白水喝完。

队长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给你的劳务费,已经给你订好宾馆。

吴志强说,我不要钱,我要继续调查,和你那个老总朋友说一说,让他支持我,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队长和朋友们把吴志强送到宾馆后,他依旧闹腾,渐渐地他已经分不清房间里还有谁,只是觉得眼前有人晃,还是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话。

半夜里吴志强喉咙干得被渴醒,才发现自己衣服还没有脱。他洗把脸,坐了壶水,脱光衣服发现枕头边放着个信封,里面有三千元,昨天的事情一幕一幕慢慢想起来。

电热壶大概坏了,蜂鸣器叫过之后还没有自动断电,依旧咕咚咕咚响着。吴志强任由水壶响着,拉开窗帘,楼下有洒水车响着轻柔的音乐缓缓驶过。看了看表,三点十分。吴志强把三千元装进信封里,摔到地上;拾起来放到桌子上,摔到地上;拾起来放到原来的枕头边,摔到地上……

电热壶啪地发出爆炸声,水烧干了。吴志强拔掉插头,把三千元钱掂了掂,放进包里,拉好拉锁。再看表,快四点了。吴志强把脱下的衣服该挂的挂起来,该叠的叠整齐,漱了漱口,重新拉好窗帘,躺在床上时,窗外传来鸟叫声。他打开手机百度,天安门5∶20升旗。吴志强把闹钟上到4∶30,他想还能睡半小时。

4∶29,吴志强醒了过来,等了一分钟,闹钟响了。吴志强起床,洗脸,刷牙,穿衣服。到了天安门广场,已经有了许多人,吴志强随着人流往广场中心走去,很快人们把升旗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仪仗队进来了,国歌奏起来,无数手机在拍照,吴志强站得笔直地盯着缓缓上升的五星红旗,知道自己也许再也不会来北京了。

升完旗,人流向四处散开,吴志强忽然一阵恶心,他知道坏事了,自己要吐。以前喝多了,也是吐过之后,第二天醒来还要接着吐,直到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才没事。吴志强赶忙捂着嘴找厕所,幸亏他对天安门熟悉,到了厕所,终于忍不住了,呕吐物箭一样射出去。

吐完之后,吴志强头晕目眩,他挣扎着在天安门东乘上地铁1号线,在大望路站换乘了14号线,坐了6站,在望京南站下车,从B1出口出去,步行了1.5公里,到了798艺术区门口,吃了半笼包子,喝了一碗稀饭,舒服多了。

吴志强从酒仙桥4号大门进去,沿着通道直走。来得有些早,很多店还没有开门,尤伦斯艺术中心正好办展览,吴志强参观了一会儿,出来后一家画廊吸引了他。画家画的都是抽象的人像,每一张都很有爆发力,像要从纸面上跳出来,画家却很安静,而且是个孕妇。吴志强问了几幅画想表达的主题以及价钱,画家一一耐心地回答,吴志强盘算了半天,买了几张用画家自己的画做成的明信片,挑了一张,寄给李颖。

吴志强又走到望京南站,乘坐14号线,在大望路站换乘1号线,到了天安门。中午天安门广场的人更多,吴志强想这些人都不怕热,天安门真是每个人向往的地方!他沿着以前巡逻无数次走过的路往前走,忽然看到一辆吉普车从长安街的便道上冲进天安门广场,撞翻几个人,朝金水桥这边驶来。

吴志强一激灵,有问题!

他跃到路中间,对着迎面驶来的吉普车摆着手喊,停下!停下!吉普车没有停,笔直地朝吴志强撞过来。吴志强一躲,抓住车把手,车从他腿上碾了过去。吴志强倒下的一刹那,看到红旗飘了一下,他想一定请爸爸妈妈来看看天安门,它是每个人向往的地方。然后他看见吉普车冲上金水桥,撞断桥栏,腾起一阵火光。

杨遥 原名杨全喜,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收获》《当代》《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百余篇,出版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第九届《十月》优秀短篇小说奖、第十届《上海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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