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朝时光而去(短篇小说)

2017-11-04 05:10○鬼
文艺论坛 2017年19期
关键词:妻子

○鬼 鱼

你朝时光而去(短篇小说)

○鬼 鱼

你来到这座城市一定是贪图艺术家的虚名,在劫难中投身艺术那将更糟,他会整个地毁了你。

——格非《陷阱》

后来,我如愿成为小说家。尽管我从不觉这个称呼多么神圣,但很多人在知道后,还是不禁谦恭握住我双手,要我务必为他们所遭遇的不平,呐喊出揭露黑暗和鞭挞时代的声音。这话当时听来,对我来说就好像亲眼目睹了民国大街上游行的群众和挥舞的旗帜。对,“呐喊”这个词,就像是那个时代的鲁迅和闻一多,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让我时刻感到羞耻。相比起为生活而艺术,我更认同为艺术而艺术。在人们的意识中,似乎前者才有资格承受小说家的桂冠,而后者,不过等同于小资或文青。他们中也有看小说的,拿着司汤达的《红与黑》对我讲,看,这写得多好,多现实,你要学习。我承认,这当然写得好,写得现实,但好小说的标准如果仅限于现实主义,恐怕连司汤达本人也不敢苟同。小说家探究的方向不该是无限的存在领域吗?现实属于存在,但存在却并非只有现实一种可能啊。

可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在那些认准了现实主义为小说创作最高要义的人面前,我的理论以及坚持,只能愈来愈多地招致不屑与非难。这还不是最恶劣的,不久前,某杂志发表了我一篇以某艺术家为原型的小说,这当然要不可避免地牵扯进他那丰沛的情感经历来——有些时候,谁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就是对那些伦理之外的两性关系存在下流的想象和张扬的渴望——尽管,在那篇文章里,我为了顾及艺术家的声誉,对其化名,但这依旧没能阻止艺术家对其往事的认领。随后,他就在报上撰文,刻薄地指责我格调低下。我当然没理睬,可在次日清晨,当一群鸽子刚从橙红色染向天边的朝霞里掠过,就有一伙身份不明的人闯进了我在河边的院子。他们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棒球棍就对着房中的东西进行了打砸。巨大的动静惊退了河边一带觅食的黑天鹅和鲈鱼。周围的邻居闻声赶来时,只见一片狼藉,到处是电脑残骸、书籍碎片和花木断枝。在这场疑似打击报复的暴举中,睡眠中的我,当然也未能逃脱戕害。

我在医院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妻子。这个纤瘦的漂亮女人是一名大学物理老师,学科的严肃性赋予了她冷静理性的处事风格,但此次,她却眼泪涟涟地告诉我,我的右小臂被打折了。此前,她一贯认为我的职业与骗子无异,都是拿鬼话唬人。我虽恼火,但到底也没发作,毕竟,她真是被我用一天一封的情诗所俘获。从大一就开始,直到大四毕业,我几乎为她抄遍了世上情诗。这成了日后我被她指责为“骗子”的确凿证据——怎么会有像我这样无耻的人,连献给恋人的情诗都系抄袭,还口口声声说爱她之心天地可鉴。真相揭穿后,时刻奚落我,就成为了她的日常。而现在,当以往那副尖酸的嘴脸被心疼的泪水所嬗递后,她在我看来,整个人就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温情之光。这光照耀着,让我尝到了幸福的味道。我知道闯入院子的那伙人一定跟那个艺术家有关,因此,宛如凶手已被抓到,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宽慰,“没事,没事。”然而这温情,不过是误读,接下来,就像煽情表演到此为止,她立刻中停了流泪,迅速换上此前那副嘴脸,冲我大吼,“什么叫没事,你这人好自私,幸好晚上从不着家,否则我同你一样遭殃。”

妻子所言非虚,但并非全对。在此之前,我还遭遇过一次至今真相不明的噩运。在一个雨雾朦胧的天气里,我与她刚度蜜月回来,一下火车,就被几个阿飞打扮的人逼进了附近巷子的一处死角。妻子在我背后瑟瑟发抖,她以为我们遇上强盗,便将手机钱包悉数递上。但它们立刻就被他们哂笑着打落在地了。不为财,定是为色了,我伸开双臂护住妻子,可他们一把揪住我头发,就摔倒在了软烂污泥里。妻子发出了绝望的尖叫,他们则扭头而来,将竹签子精准有力地扎进了我的指甲缝。妻子蹲地长久颤栗,而他们对她,始终未犯秋毫。临走之前,他们还替人传话,“再胡编乱造,把你爪子剁了!”

事后,妻子与我多次沟通,她意思和那帮人吻合,让我停止写小说。我当然不应,于是二人便生出抵牾。在经历了无数次辩解的疲倦后,她摆出两条路让我选,要么不写,要么搬走。我怎么可能让步,成为小说家,是立志要做的事。于是,在一个残照寂静的黄昏里,我便孤身住到河边。这是我祖父的家,他一辈子做水鬼,专职捞尸,晚年用毕生积蓄建下这座院子,据说是为方便与水中幽灵对话。他故去后,家人谁也不敢住,传言在夜晚,这院子便成了溺死鬼之栖魂所。我写鬼故事多年,知道一切恐惧不过是人吓人,因此住得心安理得。起初,妻子以为我在赌气,但三个月后仍不见我回心,便托人来相告:我不赞成你为生活而艺术,也不反对你为艺术而艺术,但请在内心深处忠于艺术,别执拗于拿别人的隐私做文章。这番看似奚落的传话当然算妻子对丈夫的肺腑良言,但问题在于我。我魔怔地以为,伟大的文学与隐私密不可分,看看《史记》,哪里会觉得那些花边是凭空杜撰?我并无任何表示。不久,妻子又托人来,这回,她粗鄙直截地表达了身体上的真实:我不想守活寡。我苦笑一声想,艺术与性貌似并不相悖,因此,每隔那么几日,我还是要回家一趟,但底线是绝不过夜。我很清楚自己的德性,之所以对现实主义创作充满厌弃,不过是为逃避宏大历史的绑架和时代命运的束缚,我并不是个富有责任意识的小说家,只能陷入传奇、怪谈和谣言的漩涡里打转。这样掘人隐私的写作,不过是下三路,招致横祸,乃为必然,迟早殃及身边人。为艺术而艺术,也是幌子。

但矛盾已不可调和,这次,妻子向我提出了离婚。我自然不应允,别过脸去假装看窗外风景。她沉寂了几秒后,突然朝我砸来一摞书忿忿道,“抱着这所谓的小说意淫去吧,早不想伺候你这变态了!”书籍散乱地上,像麻片铺开,妻子则在嗒嗒的高跟鞋声响里远去了。护士闻声赶来,一脸惊诧地捡起那些书本码在床头,我随手翻翻,便认出这是我写作以来的全部小说。它们无一例外拥有着媚俗而惊悚的标题——《教会医院录像带》《云崖寺和尚吃人事件》《艺术家的性福生活》《乌鸦成精》《寻找第九十九个少女》《睡在你身边的陌生人》《飞机一直飞》……

妻子的这一扔,仿佛一把锤子砸下来,直接将我砸进了耻辱里。而“所谓的小说”“意淫”“变态”等布满嘲讽而不失恶毒的字眼,更是像一颗颗钉子,将我钉死在耻辱里,无法抽身。傍晚,当天边一片蚕蛹色的云层朝医院压来时,我开始坐在这堆小说里,黯淡回想过去的许多年时光。逝去的画面一页页翻滚,我看见画面中自己正捧着《搜神记》《夷坚志》《子不语》《幽明录》《教坊记》,欢喜若癫,时刻幻想着书生与女鬼的传奇。这正是引导我走上“所谓的小说家”之路的渊源,而在此后,我也固执同意,“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目前的状况,远不是我所预料到的,似乎人们都认定了不承载社会、哲学、伦理、教化等意义功能的小说不配为小说。如今的小说,有了别样的审美门槛,这让我感到惶恐。因此,当夜的暗涌袭来时,我还没有从妻子遗留的悲伤中回过神。那是怎样的失望啊,仿佛到处都是我与世界的格格不入。艺术啊艺术,真是嬗变为美的东西。一阵沮丧爬过额头,手机响了起来,是妻子,她以一种质问的口气向我道,“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我走?”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究竟是有多厌恶我,才会出如此之言。这个狠心女人,我一把将通话挂断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我气正上头,就像之前妻子吼我一样,我也回敬道,“离婚,你做梦,想都别想!”

但手机那头立刻就传来了陌生声音,“打错了?没啊。我不离婚,我结婚呀,我是宫和雍啊,我月底结婚啊。怎么,你要离婚啊?”

“没没没。”我是惯于将别人的隐私暴露,但对于自己,还做不到。一再否定后,我向宫和雍道贺,“恭喜恭喜啊,终于要结婚了。”

“是啊是啊,终于要结了,”宫和雍做邀请,“你来做伴郎吧。”

“我都结婚多年了,早不是新人,不吉利呢。”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因此,当此刻我在飞机上俯瞰大地时,心情五味陈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比起同床共枕了多年的妻子的决绝来,宫和雍的一句援引,还是让千里之外的我,感到了时光中相逢的温暖。我还记得登机前,是怎样平静地对着手机那头的妻子,和她说出“让我们在时光中彼此冷静一番再做决定”的这番戏仿之言。

云端下的大地千奇百怪,山峦、河流和城市尽情暴露着自己的隐私。临行前,宫和雍再次打电话过来确认我是否可以提前到,他说,要确保自己的婚礼不出现任何错误,绝不能像那些临时拉场子的,关键时刻,纰漏百出。他告诉我,他的婚礼,光是排练就要花三天时间。“你娶了哪个仙女啊,”我揶揄道,“搞这么大排场?”

“是她。”宫和雍说。

“她是谁?”我一头雾水。

“鬼素手。”他说。

多年以后,当耳畔再次响起这个名字时,我的眼前掠过的是一抹黑色。那黑色是所有的鞋子,所有的裤子,所有的裙子,所有的上衣,以及一头永远飘逸的长发。时光里的鬼素手,仿佛一个黑精灵,在那段逝去的青春岁月里,让我们这帮与师范学院有过交集的人,至今不忘。

我并没有向宫和雍过多问及与鬼素手后来的故事,我想,他们的故事够多了。单是在师范学院那段传奇与荒诞并存的经历,就足以称为经典谈资,下飞机,见了他们,我有的是时间洗耳恭听,又何必在电话里浪费口舌。

飞机在云端穿梭,在交替的时间与空间里朝着远方而去。我从一座城市,前往另一座城市。空姐说,三个小时后,就可以安全降落。我不知道我与宫和雍之间究竟隔着多远,但是我想,就算他在外星上,我也不觉得我们有距离。在那段谁也无法抹杀的时光里,作为曾差点被他掐死在深夜的人,我对他,他的理想,他的爱情,他的无法言说的秘密,乃至家族几代的命运,有着与他近乎同气连枝的体悟。成为妻子口中的“所谓的小说家”后,我暴露过很多人的看似石破天惊的隐私,但它们与宫和雍的相比,实为小巫大巫之别。

那年新生入学不久,我就参加了师范学院灵异事件研究社(以下简称灵研社)。并不像诸如文学社、吉他协会、鲁迅研究中心、驴友团、法研社等有备案手续、专项经费和正规章程,灵研社在师范学院是一个三无社团。且不说学校不会审批成立这样目无科学的迷信社团,就是脑子稍微正常点的人听了它,都会忍不住皱起眉头。因此,灵研社的存在是隐私且无形的。传说,它从来不在任何公开场合搞活动。中秋节,离家近的人都回去了,寝室只剩我和宫和雍。起初,我并不打算和这个看上去有些呆苶的山西人,建立一种和善关系,尽管我们是班里仅有的两个外地人。作为国画专业的学生,他似乎表现得过于阴沉,这让我感到十分压抑。但放假的第二天,他却突然将头探下床沿问我,想不想参加灵研社。当时,我正在观看一部乏味十足的法国文艺片,电影叙事拖沓,光是推进男主和女主从调情到接吻的过程,就整整讲述了三十分钟。我急切盼望有什么突发事件将这缓慢的时光打乱,因此,当听到他的邀请时,我一口应允。

正是那晚,我结识了鬼素手和江之雪。活动在后山废弃的水塔里举行,是纳新。新成员只有我们四个人。自我介绍仪式上,我们开诚布公。从大家的发言里我晓得,江之雪和我一样,加入灵研社只是为排遣一个外地人的寂寞和无聊,而鬼素手,则自称为炎帝衍支鬼氏的母系任姒之后鬼臾区的后人,是世界上现存的三支鬼姓中最为纯正的一支,另外的两支——春秋时期晋国狄族的媿氏和商周时期西北戎狄族的鬼方氏,不过是由后世学人演义而成,并经不起严格的考证。她一直絮絮叨叨,讲话充满学究气,冗杂的发言中,我只记住了一句,“我的姓不念guǐ,古音作wěi,今音读kuí。”但先入为主,我们依旧喊她鬼(guǐ)素手。轮到宫和雍,他说,“我加入灵研社是为了分享家族传奇,探寻家族秘密。”当时,我的思维本正陷于远古姓氏宗源里打转,当听到“传奇”和“秘密”从一脸呆苶状的宫和雍口中说出时,那种反应,未免就像看见了闪电,等待着惊雷。果然,他继续道,“你们也许注意到,我的名字倒过来是念雍和宫,其实它是清朝中后叶全国规格最高的一座佛教寺院,里面曾住满了来自寰球各地的得道高僧,而我的先祖,正是其中一位。”

这两个来自远古时代的故事,如同在准确的时刻相逢,经鬼素手和宫和雍之口,在那个荒郊野外的水塔里,均被讲述得有声有色。尽管如今看来,这种半夜往后山而去的行为不啻于一场疯狂举动,每每思之,都生出后怕之感。但当时,从幽闭之塔中散播出的那种充满年代感的历史气息,让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像是得到了来自神秘之手的映照。这体现在个体的行为上,呈现出的就是清一色的目瞪口呆。因此,也就是在那一晚,我决定陷身那种会让所有人都产生“目瞪口呆”之感的掌故,而其目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在别人眼中变得如同鬼素手和宫和雍一样传奇的虚荣心。

中途,我迫不及待地向各位表明心迹。我本以为,最热衷给出建议的当是鬼素手和宫和雍。这似乎没有不被重视的理由,他们的讲述,在我看来就像是一种“包学包会”的导引。而事实上,他们却一致语焉不详,这未免让我尴尬。倒是最不可能的江之雪,竟救我于水火,她认真地建议我去研读中国历代笔记小说。显然,她并未将鬼素手和宫和雍的讲述当做真实的历史来对待,不过无甚关系,她一个学物理的,能把这种传奇划归文学范畴,简直让人有些刮目相看。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良善之心。也就是在这一天,我萌生了追求她的念头。

散场后,抱着想与江之雪更进一步接触的私心,我提议,作为灵研社新人,我们四个人该聚会。这当然不能邀请社内其他成员,否则便破了“不在任何公开场合搞活动”的传说。提议得到一致赞同后,我们便来到学校门口的啤酒广场。或许是因为相对陌生的环境刺激了讲述的欲望,或许是水塔内的讲述让讲述者本人自感意犹未尽。于是那晚,在漫天的星斗下,在无尽的喧嚣中,在一种微醺的状态里,我们又一次听鬼素手和宫和雍讲述了他们的家族传奇。

鬼素手说,据她掌握的文献资料记载,鬼姓在民国时尚有200至300人,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与社会的变革以及世俗的忌讳,解放后,大多改姓,目前,世界上仅存的鬼氏后人不足20个,且多数为她族人。作为鬼氏家族最年幼的成员,鬼素手表示,她的愿望就是找到那些改姓的鬼氏后人,恢复原姓,兴旺家族,重振帝王雄威。江之雪不解地问,“这跟帝王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着炎帝衍支鬼氏的母系任姒之后鬼臾区后人的血。”鬼素手高冷地说。

江之雪不屑道,“那我们江姓还出自颛顼裔孙伯益之后的封地呢。”

“那不一样,你们江姓是源自封地,以国为姓,后来才有的;而我们鬼姓直接来自炎帝衍支,是天生的皇室血统——说不定,连炎帝本人都姓鬼。”

“扯淡吧——”江之雪想极力辩驳,但其有限的掌故又不能解己于围,当然,她也知道我肚里没货,于是便像搬救兵似的将话头转向宫和雍,“炎帝怎么可能姓鬼,是吧,宫和雍?”

宫和雍似乎并没有在听她们辩论,当江之雪的疑问飞去时,他仿佛正遁于其他的维度空间。他一向阴沉,有时真让人不寒而栗。暗夜里,他的眼睛好像失明了,看不到一点光泽。江之雪并不气馁,她求助般地拍拍宫和雍的胳膊继续道,“鬼素手说炎帝姓鬼,你怎么看?”

“唔?可能是——但这么久远了,谁又能说得清楚?”鬼素手和江之雪听他态度如此暧昧,便有些不快。气氛一度尴尬,但宫和雍似乎并未察觉,仿佛是在对逝去的时光深情追忆,他梦呓般地独语道,“姓氏有那么重要吗?我的宫姓就只是先祖还俗后为纪念宫里生活所取。他还拐走了雍正皇帝一个嫔妃。是他们,一起缔造了宫氏家族。几百年间,族里出过一位巡抚,两位画家,一位诗人,三位县长和一位将军,至于教授、名厨、小公务员以及商人,简直枚不胜举……”

“你们家族可真是英才辈出啊。”我由衷赞叹。

“可,”这时,宫和雍停顿了,他似乎不愿,但却无法回避,“可也出了三个乞丐和一个杀人犯。”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更阴沉了,“可是你们知道么,这三个乞丐和一个杀人犯,全都是那位曾赫赫有名的将军的孩子。而他,就是我的曾祖父。”

说到此,宫和雍就闭口不言了。我一直希望他再透露点什么,但没有,直到酒都喝完了,他还是没再开口。夜深以后,风扬起来了。广场上酒气缭绕,我们就那么干坐着。身边逐渐人去桌空,等到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江之雪私下示意,要我看鬼素手。就在那黑魆魆的夜中,我才后知后觉地瞥见,面前这个自称是炎帝衍支的鬼姓姑娘,从头顶到足底的打扮,竟通身是令人窒息的玄色。这色与夜融为一体,显得她脸庞和双手愈加白亮,像发光体,倘从远处看,谁都会以为是一颗头颅和十根指头在空中游荡。这不免让我发憷。然而我却不知,眼前这可怖景象,不过是后来那令人震颤的永恒之谜的冰山一角。

婚后,因喜爱上博尔赫斯,我一度沉迷于小说结构设置,对妻子有过一段时间近乎抛弃的冷漠。看我整日废寝忘食在各色纸上涂鸦,她怀疑我精神出了问题。家里墙壁,贴满了奇奇怪怪的结构图。这看上去类似某种公式的图,其具有的魅力,会比一个新婚女人还大吗?这不免让她作为妻子的自尊心受挫。她将那些结构图偷拍下来,按照严谨的物理学知识去推理。但一周后,她不得不在沮丧中宣布,一切都是徒劳。

在我还没有搬去河边前,束手无策的妻子,终于在一个风起云涌的夜晚,建议我去看看医生。她装作漫不经意地说,“看看医生吧。”我正着手设计一部悬疑小说的结构迷宫,并未注意到她说什么,就“嗯嗯”应允了。后来我想,在那种情况下,就算她说“你去死吧”,我也会点头。

事情的陡然转折是从第二天下午开始的。妻子带着一位医生模样的陌生男人来到家,他们一脸严肃地要我配合治疗。他妈的,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妻子察觉到我情绪有变,上前将双手搭在我手腕上,以一种贤妻良母特有的温柔腔调说,“这就是张医生。”

“什么张医生?”我甩开她的双手很疑惑。

妻子把双手又搭了上来,“你不是同意了要看医生的么。”

“什么时候同意的?简直莫名其妙。”我愠怒道。

“有病就要看医生。我知道你不会去医院,所以特地将张医生请到了家里。”妻子解释。

“你有病你看,我没病。神经病!”这世界未免太荒诞了,我把妻子往门外推。

此时,那位一直静默的所谓张医生出来干预了我。他用一种卖弄性质的口吻照本宣科道,“在医学理论上,神经病是轻性心理障碍的总称,由心理因素引起,基本是主观感觉方面的不良,没有相应的器质性损害,当事人一般有良好的自知力,对自己的不适有充分的感受,能主动求医;而精神病,是指患者在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活动方面具有严重的心理障碍,且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存在潜在的自杀或攻击他人的行为意识,他们往往认为自己的心理与行为是正常的,拒绝治疗。”

“你他妈谁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推了一把这个未经我允许就进入家里叨逼叨的陌生男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推了我们——”他狡黠地摊开双手道,“你也看到了,你存在潜在的攻击他人的行为意识,恐怕你还不知道,你已患有了精神病。”他说。

“张医生是我们这儿最著名的精神病医生,在诊断和治疗方面都很有权威性。”妻子附和。

他妈的,简直荒唐。作为一家之主,我正常的逐客举动,居然被这个未经我允许便擅入家的精神病医生判定为精神病行为;更难以让人接受的是,他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和妻子共称“我们”。于是,在这样一种被伤及尊严的激愤中,我丢下笔,一双手瞬间就变作钳状,将它死死扣在了精神病医生的脖子上。以前,我从未想过要杀人。可是,当全身力气顺着筋骨都聚集到双手时,在那一刻,我仿佛被什么邪恶的东西附体了,只想迅速掐死这个精神病医生。在这种无形的驱使下,我变得力大无比。论身高和体格,我远不如他,但在双手的钳制下,他的双脚渐渐离开了地面,身体也顺着墙壁一寸一寸往上蹭。沿着他上升的方向,我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翕,像上岸的鱼那样呼吸困难,而他的脸,已经鼓涨成了深褐色,宛如一坨热气腾腾的猪肝。

妻子见状,扑过来抠我的手。我用膝盖将她顶开后,她又抱住了我的大腿。接着,我还没来得及做出相应举动,她就一口咬在了我腰间。真想不到妻子会出此阴招,剧烈的疼痛分散了聚集在我双手上的力气,就在我恍惚的时候,精神病医生趁机踉跄逃脱了。

我目露凶光地盯着倒在地上的妻子质问,“你干什么?”

妻子带着哭腔回我,“我干什么?你都要把人掐死了还问我干什么。”

“是他先污蔑我的!”我理直气壮。

“哼!”妻子先是用鼻子对此表示不屑,之后又阴冷道,“我真怀疑你就是当年的宫和雍附体。”

时光在冷寂。

那一瞬,仿佛逝去的往事再次回溯,在妻子阴冷的口气中,那个已与我们阔别多年的、在师范学院人尽皆知的著名精神病患者——宫和雍,像一道电光,猝然闪入了我汹涌的记忆里。

——那年中秋节过后,我们四个人就成了关系不错的好朋友。尽管初次见面并没有让我们感到愉悦,但缘分这东西貌似特别讲求先来后到。我们几乎每周都要小聚,虽然后来的每一次相聚,都不免沦为鬼素手和宫和雍的故事分享会。

鬼素手这边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爆料,而宫和雍就不一样了。从他揭秘式的讲述中,我们知道,他曾祖父毕业于燕京大学,后投军,是民国政府的一位中将,1945年抗战胜利后,解甲归田,三年后病逝于故乡河北沧州。1949年后,四个子女均因其而受牵连,温饱一度无法解决,被迫沦为乞丐。大哥为盗窃豆饼,棒杀了仓库看管,被判处死刑;二哥在长期的恶劣环境中染上重度肺炎,惨死于冬日街头;三妹在乞讨中走投无路,将自己卖给一个天津人,为四弟换来两扁担烙饼;正是靠着三姐的卖身粮食,四弟才活下来,而他,就是后来的宫和雍祖父。宫和雍祖父后娶瞽女为妻,诞下独子,是为宫父。由于历史遗留问题,宫父念了半年小学后,就不再被允许就读。但其天资聪慧,拜在一位乡间画师的门下,出师后,靠给祠堂、山寺、戏楼、棺材画画维生。虽然宫父长相、人缘、手艺都不差,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家庭成分不好的他。三十岁那年,宫父终于迎娶了一位山东寡妇,但在一年后,她就跟一个货郎跑了;三十五岁时,宫父又和一位江苏哑女结婚,但这段婚姻也只是维持了不到半年,就以妻子的离家出走而告终;后来,绝望之下的宫父入赘山西,终于在四十一岁时生下了宫和雍。

讲述这些时,宫和雍的表情是木然的,我们根本看不出他是否有为家族遭遇不公而产生的悲愤,也看不到他是否有为自己降临这世上而感到的庆幸。在他口中,我们真觉得历史就像烟云,聚散都只在一瞬。

靠着勤苦,宫父艺术成就愈来愈大。六十岁时,在宫和雍的陪同下,他曾携画作拜访中央美院和中国画院,当画轴拉开时,在场教授皆惊为天人,甚至有已名誉国际的教授当场言道,“可比肩齐白石,来给院里的教授们当教授一点不为过”,但宫父惶恐拒绝了。回乡后,当地政府决定将宫父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文联做专职画家,配套车、房,并答应解决家属及子女就业,但宫父还是拒绝了。宫和雍说,“我父亲习惯了做乡村画师,他一直说,‘我只配做一个乡村画师’。我为他不平,因此也学画,必须要后浪推前浪。圆他的梦。”

我们无法得知宫父说这话时是带着对往事的怨恨,还是对历史的豁达,就如同我们无法揣测,鬼素手一直着黑色服饰,究竟为何。对此,我和江之雪也曾光明正大地问过,但她的理由听上去似乎也无不妥,“舞蹈专业的女孩子不都是这样吗?多有气质啊。”对呵,在舞蹈学院的练功房里,那些身着黑衣的女孩子,当她们合着音乐的旋律舞动时,分明就是一群群翩然而飞的黑蝴蝶。那仪态,真是灵动极了。

那年,当第一场雪落下来,我和江之雪走得已比较近了。联想到她的名字,我猜测她应是喜欢雪的,因此约去湖边堆雪人。湖面上结了并不厚的冰,有人在上面跳舞。一片白茫茫中,冰面上的那个黑点显眼非常,不用走近,想想也知道该是鬼素手。她已成名,师范学院人尽皆知她是炎帝后人。有人反驳,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但鬼素手坚持,她身上流淌着纯正的炎帝之血,而我们,不过是被历史课本所教育的认知。尽管她的言辞听上去并不讨喜,可谁也无法对新晋校花产生厌恶。江之雪也漂亮,但不及。我打算在湖边的林子里堆七个小矮人,江之雪醋意满腔地说,“你是不是看到鬼素手在跳舞才想到这个创意?她那么美,有她在,我哪里有资格做白雪公主。”我当然得惯着她,只好言不由衷地将鬼素手比作巫婆。巫婆不都是身着黑衣么?

小矮人还没有堆好,林间便惊起一群灰雀。巨大的鸟翼扑飞之声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远方,湖面上,宫和雍正手执一束花,一步步走向鬼素手。他脚下,则传来湖面崩裂的响震。

冰层就要颓塌了。

方圆百米内竟然没有第五个人,后来回想到这一幕,我时常感到不可思议。当花束递过去时,我们看到宫和雍是双膝跪地的,这寓意,不言自明。但在那片庞大而素洁的湖面上,舞姿并没有停止。鬼素手仿佛是一个陀螺,她举着双手,一直在单腿旋转,宛若湖面上跳芭蕾的白天鹅。

湖面上一直响动着崩裂之声,但冰层就是不塌。

表白的失败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关系。在放假前最后一次小聚归来后,我带着乐观的腔调安慰宫和雍,“切不可心急,哥们儿打算用一整个大学的时光去追江之雪。我的爱人。”

但在暗淡昏黄的灯色里,宫和雍郁郁道,“我不可能了。你知道么,在湖中,她骂我是神经病,离她远点。”

我笑言,“你连冰塌都不怕,还怕她骂?再说,女孩子那样,不是才显得矜持么。”

“你不懂,在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响冰不塌,塌冰不响’,我知道,所以敢靠近。”他望着窗外的大雪,绝望而又悲戚地说。

后来,我就不知道再怎么安慰他了。我想,感同身受这个词语或许真是错误的,因为这世上,真的就是“针扎不到你身上,你就感觉不到疼”。可谁曾想到,这本连失恋都算不上的小事,竟成了他日后患上精神病的诱因。

新年过后,师范学院就弥漫上了肃杀之气。这不光来自天寒地冻。偌大的校园,已见不到几个人影。我约江之雪去南方看海,但她并不放心。我发誓,“保证手都不碰你一下。”

可她骄傲地说,“那我也得让鬼素手陪。”

我建议,“最好连宫和雍也叫上,能在途中化解他俩的尴尬。”

但最终结果是,鬼素手答应了,宫和雍要执意及早回家去见宫父。他偷偷告诉我,不久前,他父亲在翻看家族遗物时偶然发现,当年病逝于河北沧州的曾祖父,其真实的身份,并非国民党的中将,而是一名红色间谍。他之所以选择在1945年后解甲归田,其实是听从了上级密令,淡出军界,以便更隐秘地服务。关于他的死,也并非病逝,而是被人下药。这些秘密,就藏匿在他曾祖父曾批阅过的古籍中。

“其实你们一家都是先烈后代?”

“可以这么说。”

“那关于你大祖父、二祖父的惨死,还有姑奶奶的悲剧和祖父乃至你父亲遭遇的不平,都该得到公正对待。”

“我尚不清楚,因此得回去见父亲。如属实,这会改写我们家族历史。”

当晚,宫和雍就连夜赶回家了,我们也在次日坐上了开往海边的列车。江之雪还未答应做我女友,每次问急了,她都模棱两可地说,“你这人怎么如此没耐心?不知道男追女隔层山么。”两厢情悦在一起就好了,为什么非得经历考验,这又不是参加革命。我很不爽。

我私下问鬼素手,“为什么你们姑娘不答应和别人在一起,却又不拒绝别人对她好呢?”

鬼素手回答,“你说的是江之雪吗?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从一开始就明确告诉宫和雍,‘离我远点’。”

“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呢?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我不明白。

“他对我好我知道,但我将来嫁的人,必须是鬼氏后代,我肩上担负着要延续炎帝正统血脉的重任。”鬼素手的话细思极恐,让我心头为之一震。我想起了网上流传甚广的那句“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戏言,但鬼素手所言,远非继承一个皇位那么简单,这已关系到了整个中华文明。

海边很冷。滚滚海水像挣脱了的野兽朝我们扑咬而来。这场景一点也不浪漫,海滩上到处是泡沫塑料、饮料酒瓶和烂布破鞋,远不如我想得美。江之雪一路都在埋怨我,“看什么海,还不如窝在家捧个烤地瓜啃。”

我不说话,在凛冽寒风里紧缩脑袋,那模样,像极了一条野狗。鬼素手走在最后面,她沉默着,黑色衣衫和长发都在空中乱飞,这让我想起了武侠电影中那些魔女的形象来。我想,大概自己真的做错了,原本计划好了要在海边向江之雪表白。花一整个大学去追她,这从一开始听上去就充满了慷慨悲歌之气,而我想要的却是浪漫和圆满。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但谁又能预测到,夏天时,我还能不能把江之雪带到海边。藏在袖子里的戒指,始终也不敢取出。我真怕到时,和江之雪会变成宫和雍与鬼素手的翻版。宫和雍知道冰不塌,所以敢靠近鬼素手,然而我,连在海边向江之雪表白的胆量都没有,遑论成功失败。比起宫和雍,我可真是个孬种。

我在满是沮丧的失落中痛骂自己。我想起了祖父和祖母的爱情。据说,祖母出身书香门第,是知书达理的小姐,而祖父,不过是河上一条莽汉,专门捞尸,俗称水鬼。水鬼不入九流,浑身携满阴气,鱼虾见了皆躲。谁嫁水鬼,必定短寿。祖母当时已是某个军官原配,只因解放后,她那官人进城另娶了医院小护士,于是她就在一个河雾朦胧的清晨,跳上了祖父的船。一跳,就是一辈子,余生里,她一直跟随祖父生活在船上。暮年,当祖父在河边盖起院子后,我与祖母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祖父在院子里种了瓜豆,绿魆魆的颜色,很是惹人。竹笼里画眉和黄鹂鸣叫,祖父躺在一把亲手定制的藤椅上安然入眠。我曾问祖母,“您一个读书人,为何会选择跳上一个水鬼的船?”祖母不假思索地告诉我,唯有在祖父的号子声中,她才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后来,祖父在一次入睡中长眠,九日后,祖母溘然长逝。他们的爱情是从壮举遁入平凡的一生。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对祖母那一跳念念不忘,那一跳,哪里是简单地跳出了一桩婚姻,根本就是跳出了一个时代啊。而我,在江之雪面前,终究没有祖母般勇敢。

宫和雍打来电话,但他一直沉默不语,耳边只有翻天的浪涛声。我看了一眼鬼素手,她在海边独舞,将双手做花瓣状托举过头顶,真像是从黑泥里徐徐盛开出了一朵轻盈白莲。一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青山绿水间,时光都静止了。我没有挂电话,也没有再问。隔了好一会,手机那头才传来阴沉啜泣声,宫和雍说,“你甚至都想不到,下药毒死我曾祖父的人,竟是曾祖母。曾祖父与她生活了一辈子,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的妻子居然也是敌方间谍。而她在曾祖父死后,就神秘消失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脱口而出。

“曾祖父死后,就跟组织失去了一切联系。半个多世纪过去,已无人可证明他的真实身份。”宫和雍怏怏地说。

“那你们家岂不是白白遭受了这么多年的不公待遇?别的不说,光是你父亲,如果没有你曾祖父的历史遗留问题,如今画坛上的地位,以他的艺术造诣,恐怕远在范增、黄永玉之流之上。那你也绝不会流落到师范学院。”我直言。

“曾祖母的去向,谁也无法知晓。当时她已是45岁,如今算来,该有100多岁,应早不在人世了。如果这个秘密早被发现,我们尚可去询问祖父,或许他会知道一些线索。但苦命老人家,也早在几年前就因食道癌而痛苦死去了。”

“那你们家的历史问题岂不是说不清了?”

“我不知道,我同我父亲一样绝望。”

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了。鬼素手还在独舞,看她盛开的双手,我想表达点什么,但酝酿良久却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后来,江之雪走了过去,我听见鬼素手指着大海对她说,“下学期我要漂洋渡海去日本。我在脸盆网上认识了一个大阪人,他告诉我,那里有一家华人,男主人就姓鬼。”

对呀,我们为何要局限在悠长时光里做文章,而不去放眼广阔世界呢?刹那间,仿佛我就是宫氏家族的子孙,我朝着电话里兴奋喊道,“当年,姑奶奶不是将自己卖给了一个天津人么?”

“对哦,也是也是。”虽然要找一个连宫父都没见过的人,犹如大海捞针,但总算有一丝希望。

听他有些欣喜,我顺便把鬼素手出国的打算言说了。末了我又补一句,“你要努力,否则出了国可就一别天涯了。”这本是我的一句忠告,可没想到却酿成了大祸。

来年开学,我依然缠着江之雪。尽管我仍旧没追到,但看到别的男生不敢来追,也足够我开心。宫和雍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再次表白鬼素手后,又被残酷拒绝了。一次,他竟疯了一样指着鬼素手鼻梁道,“你这虚荣的女人,醒醒吧。从炎帝后人的白日梦中醒来吧。”

我和江之雪皆惊恐不已,但鬼素手却字字铿锵地还击道,“做白日梦的是你,拜托,想要替一个被历史定性的刽子手翻案,妄想。”

事情的态势已超出你讲我听之范围,这是明显的人身攻击和侮辱。为防止生出我们所远不能掌控的麻烦,我和江之雪一人拉着一个,中止了这场掐架。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没烧起来的火,会把自己点燃。结果在当天夜里,睡梦中的我,就被宫和雍掐住了脖子。

犹如深海的黑夜里,从未有过的恐惧降临于我。那双粗重的大手,如同十根志在必得的白骨,将我的呼喊卡在喉头。那是置人于死地的力量啊。血管被倾轧,血液在脸庞里膨胀,耳边传来发动机和电器的轰鸣之音,仿佛被五花大绑套进狭促的麻袋里。我在这将要窒息的死亡时刻,拼尽血肉之躯唯剩的一丝气力,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多年以后,每当自恃为小说家的我,对那些酝酿中的恐怖故事不知该如何下笔时,便不觉想起那年被掐住脖子的深夜。很多次,我都试图说服自己,当年,你在黑夜中什么也没看到。对啊,那么黑,你能看到什么呢?可是,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总有两道红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仿佛是两盏红灯,时刻在向我发出一种“以正视听”的警告:那夜,你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冒着红光,像是要吃人的眼睛。

多年来,它一直都悬在我的头顶。而那夜,也像过去的每一个昨夜。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重逢那夜处于癫狂、诡异和谵妄状态的宫和雍。就会看见,在被强制送往精神病院的车上,他一边歇斯底里地摆脱着绳索的束缚,一边冲着高悬的黑月高喊着“我要杀了你这娼妇,杀了你这隐藏在帝王之梦的阴谋家”!

飞机还在风中行走,苍穹下的大地尽显风流,高山河谷不语,白云如苍狗。时光追忆到这里,空姐提示,我们将在半个小时后降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多么具有意义的象征物,同样是一根绳子,多年以前,它捆着宫和雍进了精神病院,如今,它却捆着我即将送达宫和雍面前。这既是被迫与自愿的区别,也是往事与现实的参照。

往事里,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宫和雍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我们三个人在心有余悸中决议前往探视。那是一个海棠盛开如飞鸽的午后,我们与宫父在精神病院门口相遇了。宫父看上去远比想象得要苍老,我本以为书画可以怡情,该使他在精神面貌上与同龄人有所不同。但当他佝偻着身子用纯粹的当地方言不住地说道“写力啊(谢谢)”时,我才确乎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村夫就是那个在艺术上可比肩齐白石的伟大画师。

这又不得不让我想起自己的祖父来。听祖母讲,青年时期,作为水鬼的祖父本有机会买下一艘客轮,成为船长,那是他毕生梦想。但仅因祖母听着他喊的号子才有安全感,故而作罢了。宫父为什么不肯搬离乡村,去城市画画,去美院执教呢?

这个疑惑,我始终也没有问出口。那样的环境里,不容我问。宫父告诉我们,经鉴定,宫和雍患确乎有了精神疾病,至于具体是什么,还待进一步观察。为了不影响鉴定结果,无关人员,均不得擅自探视。我不知道这合不合乎法律,但我明白,就算不合乎,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一直偏向认为,那晚的宫和雍只是情绪过于激动,并非患有精神疾病。但问题是,如果想要为一个已被关进来的人辩白,无异于第二十二条军规。作为三个名副其实的“无关人员”,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当问出这话时,我感到一种被打败的气馁。

宫父说,“我已联系了我们那儿的精神病院,准备把他带回去治疗。”

春风拂面时尚带温柔,但也平添了离愁。静静地,我们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冷眼观看着门边那道不可逾越的铁网高墙。活着好艰难啊。这样待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们转身要离开时,宫父突然问,“谁是鬼素手?”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这一次,我听得很清楚,尽管宫父说的依旧是方言,但他念的却是鬼(kuí)素手。

鬼素手站定疑惑道,“我是,怎么了?”

宫父上下打量着看了她几眼,才慢慢说,“我儿子从前鲁莽。”

鬼素手没说话。

宫父接着说,“他寒假有提及你俩的事。”

鬼素手还是没说话。

宫父又说,“他不是个坏孩子。”

鬼素手低着头说,“伯父,我知道。”她的回答带着哽咽,这让我心头一酸,眼角湿润了。

之后,宫父淡然地笑笑,没再多解释什么,站直了身子,将腰弯下来,朝着我们深鞠一躬后,便朝着精神病院去了。院内很深,干道两旁皆是青翠肃穆的松柏,路面上的春草已有寸余,宫父一步步,颤颤巍巍地迈进远方,其背影低矮孤单,竟让我也有了一种如同朱自清遥望父亲背影的难受。他没走多远,我就哭了。

后来,随着时光的滚撵,许多事都近乎圆满地发生了。那个春天还没完,鬼素手就远赴了日本大阪,她真的找到了那户鬼姓人家,并在留学结束后最终嫁给其长子;而江之雪呢,在亲眼目睹了宫和雍和鬼素手的悲剧后,竟意外答应毕业后就嫁给我,不过唯一的条件是必须每天为她写一首情诗,绝不重样。我哪里会,当晚便找到一本情诗大全参考,翻开的首篇就是威廉·巴特勒·叶芝的《当你老了》。读毕后,我沮丧地意识到,就算我此生再怎么努力,也绝写不出如此之好的东西。真是天才之手的艺术啊。在一种由衷服输的心理下,我便照葫芦画瓢,为如今的妻子,也就是当年的江之雪,抄袭创作出了人生第一首情诗——《我爱你老去时脸上痛苦的皱纹》。

再后来,就在为江之雪抄袭、拼凑情诗的日子里,有一天我突发奇想,何不将历代笔记小说中那些传奇故事移花接木,安插上一个现代背景的头面,“再创作”一番试试。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竟也一举成功,随后就在文学界获得了不小的名气和可观的利益。和小说创作相比,画画算什么,何时才会混出头?于是我将画笔扔了,继续铤而走险,在江之雪继续攻读硕士、博士的时光里,我成为了一名职业小说家,日日穿梭于古代传奇文学与社会猎奇新闻之间,为读者而忙碌,为名气而忙碌,为金钱而忙碌。我标榜,这又是一个革新艺术的时代。我要扯起那杆大旗,为新的艺术而造势。面对热情捧我的那些人,我称赞他们慧眼识珠,而面对批判我的那些人,都不用我出面,他们就被捧我的那些人,疯狂地口诛笔伐了。或许,成名的好处正在于此。有时候,我也会举行一些小型读者见面会,他们都趋之若鹜地称赞我是“一心向艺术”的新派小说家,每当此时,我都会笑;而笑过之后,他们便会私下拉着我吃饭喝酒谈心,讲述出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在这种互相成就的日光流年里,我逐渐淡忘了许多事。譬如,我怎么也记不清睡过的第一个女粉丝叫什么名字,后来和哪些达官显贵喝过酒,到底出卖了多少人的秘密……那种感觉微妙又吊诡,就仿佛作为那些事情的参与者,我的身份既是伪造的,又是缺席的。我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但却又始终清楚地记着有关宫和雍和鬼素手的一切。

在和江之雪结婚的第四个年头,我接到过一个陌生电话。还没等我问什么,那头便兴奋道,“嗨,哥们儿,是我。”

我十分怀疑对方是不是打错了,便问,“你是谁?”

那头说,“宫和雍啊。怎么,你不记得我了?”

我全身一阵觳觫紧张,当即便想起了当年黑夜中那两只冒着红光的眼睛。我怯怯地问,“你好了?”

“好了好了。早好了。”听说话方式,他似乎变了很多。不再阴沉,不再忧郁,不再愁肠百结。

反倒是我,涉入写作后,便变得阴郁了不少,行事也谨慎多了。这个年代,什么都有可能伪造,或许有人假扮宫和雍呢?毕竟他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精神病人。为了刺探真伪,我故意提到了宫父,“你父亲还好吧?”

“已不在了。”

“怎么走的?”

“不是给山寺画壁画么,从架子上摔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被关进去的那年夏天。”

看来是真的宫和雍了。接下去,我就没再说什么了。我想起了那年精神病院干道上的那个孤独背影。一个艺术造诣可比肩齐白石的大师,竟活活摔死在了山寺壁画下。生命何其卑微,艺术何其卑微。

“忘了说正事。你手头有画作没?”他打破了我怅然的追思。

“怎么了?”我反问。

“哥们儿现在搞拍卖。”

“辍笔多年了,我彻底放弃了画画。”

“怎么能放弃呢?当初我还觉得就你能成。”

“不爱了,就放弃。”

之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我一直想问,这几年,他都经历了什么,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给硬生生憋回去了。毕竟好多年不联系,即便老友重逢,也免不了一种“近乡情更怯”。我一直等着那边寒暄几句,早点道一声“再见”,然后结束这熬人的尴尬。但在无尽的沉默中,他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到了鬼素手的下落。

“去了日本大阪。”我松了一口气,期待着他打听更多消息。我想,他要是问,我就把她嫁给鬼氏后人的事统统告诉他。但没有,那头只是稍微沉默一会儿,便传来了“滴滴滴”的挂断声。此后又是很多年过去,我便再也没有得到过有关他们二人的消息,直到妻子向我发出离婚讯息的这天。

来之前,我曾邀请江之雪一同参加婚礼。我想,毕竟破镜重圆,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既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但她在想了想后,终究还是拒绝了。我没有问理由,事已至此,就算问了,也未必能得到她的真话。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强烈气流后,飞机果然在半个小时后准时落地。这让我心情欢喜,以往,我所订坐的每一趟航班,似乎总要晚点。当然,这种欢喜也来自于环境的陌生,这几年到处签售,陌生的环境对我来说就意味着陌生的女人和陌生的秘密。终日写作着那犹如克隆的故事,我早已陷入雷同审美疲劳,倘再没有陌生刺激可寻,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友重逢,无外乎吃饭喝酒忆当年。宫和雍果然变化不小,拍卖艺术品,不仅让他变得能说会道,最明显的莫过于那大腹便便。从商果然赚钱,那个当年的穷学生,如今早已发福了。闲聊中,我得知,那年转院后不久,宫父贿赂了当地精神病院领导,不惜背债花重金购买了院内大量药品,才将宫和雍从中“赎回”。而为了早日还清债务,宫父又拖着年迈的身子四处揽活,终于酿成死亡。宫和雍本想回师范学院继续读书,但想想,即便学成,又能如何?父亲艺术造诣可比肩齐白石,还不是一辈子清贫。于是,靠着变卖宫父的遗作,他挣来了人生第一桶金。他也找过那个将自己卖到天津的姑奶奶,可最终发现,难于上青天,便放弃了。此后,他便专心踏入艺术品拍卖行,终成富豪。

而鬼素手呢,虽然看上去如当年一样高冷漂亮,但却不见再穿一身黑衣。她依旧清瘦,发髻高绾,高档时装在身,依旧是那个精致的美人。谈及在日本的婚史,她说,“那时候天真可爱一根筋,真以为自己是纯正的炎帝血脉。后来有一次去国家图书馆查询古籍才知道,我家祖上本姓李,唐时为皇室宗亲,显贵一时。神功元年(697年),武则天使武懿宗审讯刘思礼谋反事,结果他假传圣旨,说只要刘思礼指出哪些朝士参与谋反,就免其死罪,于是刘思礼便诬告宰相李元素、孙元亨等三十六家“海内名士”。结果大家皆遭灭族,亲旧连坐流窜者千余人。三十六家“海内名士”中也包括先祖在内,但武则天念及皇室恩情,就免去先祖一族死罪,族内男子全部贬为庶民,发配边疆,赐姓鬼(guǐ),女眷则入宫为奴,永世不得赦免。”

简直是天方夜谭啊。听得入迷,我也顾不上宫和雍的感受,直接问鬼素手道,“可这又跟你与前夫离婚有什么关系呢?”

鬼素手看了一眼宫和雍,那意思很明显了,她在征求意见。宫和雍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都是故人。”

“婚后,我才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因此,前夫就听从了婆婆的话,对我万般羞辱,起初,我尚可忍耐,想是同姓,一家人进一家门。后来,他们就变本加厉,不仅公开带别的女人来家里住,还将我赶了出来。曾想过死,但终究不敢。也没脸回家,家族的秘密,父辈们都不知道。我也不敢告诉他们,怕一时想不开。你知道的,人老了,早不是为自己而活。之后,我就一直在大阪靠做家教维生,直到他也漂洋过海来找我。”鬼素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宫和雍,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荡漾着让人艳羡的蜜意。

我想,这么多年过去,或许这才是我们都喜而乐见的圆满。于是,我高举美酒,祝福他们,“天下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不醉不归。”夜里,我果然喝得酩酊大醉。我酒量一向不错,可是,当他们一再问及我与江之雪这些年来的故事时,本已是人渣的我,竟哭得伤心欲绝。我边哭边喝,流了多少泪,就咽下多少酒。连睡在哪里,都一无所知。

醒来时,屋里漆黑一片。我浑身焦躁,嗓子干得冒烟。喝了水,冲完澡,待意识清醒,我才发现窗户上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得一点光。也不知道此刻几点了,伸了个懒腰,我刚准备拉开帘子,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鬼素手,她穿着睡裙,头也没梳,妆也没化,赤一双脚站在门口便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宫和雍逃婚了。”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与鬼素手结婚,不是他的人生梦想么。怎么会?这绝无可能。我问她,“为什么?”

“黎明时,我隐隐约约听见他对我说,他要去见自己的曾祖母,已打听到了她的踪迹。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些往事,但一想到他的父亲,他便痛苦至极。喝了酒,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便没管,可醒来后,却发现他真的不见了。任何信息都没留下,打手机过去,提示不在服务区。”

“你先别急,咱等等,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怎么能不急,他说了,去见他曾祖母了。”

“梦当不得真。你仔细算算,他曾祖母多年前就已年逾百岁,现在看,早作古多少年了。你们都快结婚了,他去见她,岂不是见鬼了。”

“见鬼?”鬼素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就在这一瞬间,我才心惊肉跳地意识到,鬼素手乃是实实在在的鬼姓后代,见了她,不就是见了鬼么。要说见鬼,其实早在多年前的师范学院,他就见了。

屋子里愈来愈黑,气氛变得神秘、诡异。我能感觉到鬼素手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但我不敢看她。我真是恐惧极了。我怕当抬头时,迎面撞见的又是多年前的那双冒着红光的眼睛。于是,我颤抖着走到窗户跟前,缓缓拉开了眼前的帘子。当阳光射到脸上的那一刻,我感到了莫名的安全。周身温暖,世界明亮通透。那一刻,我想到了祖母生前告诉我的关于听到祖父号子便感到心安的旧事。宫和雍去寻找曾祖母,也是为了心安吗?

“你朝时光而去。”鬼素手在背后说。

“什么?”多么奇怪的说法,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当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时,我便看见她痴痴地向我走来。她穿过门口,穿过玄关,穿过一大片被阴翳遮蔽的阳光,对着窗外的世界说,“你看。”

我扭头。巨大的楼宇LED屏幕扑面而来。那是国内一位当红小说家的签售广告,当下,他被誉为国内最具才华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广告画面在飞速闪动,五光十色,令人应接不暇。而就在他的巨幅头像照片一侧,“你朝时光而去”几个竖排字,正像一架蓄势待发的铁鸟,向着天际的方向,早摆出了一副龙行天下的仪态。

鬼鱼 1990 年生于甘肃甘州, 戏剧影视学硕士。 小说见《作品》《广州文艺》《西湖》等刊物, 曾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 好小说》转载,著有长篇小说《讹谶》。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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