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生活(短篇小说)

2017-11-04 05:10赵志明
文艺论坛 2017年19期
关键词:林园老林大林

○ 赵志明

看不见的生活(短篇小说)

○ 赵志明

1

老林辞世之际,特意把长子大林叫到跟面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大林务必照顾好其弟小林。大林自然含着眼泪再三下保证,以让老父亲宽心离去。

小林原本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却在十三岁上突然变成了盲人。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小林在课堂上发热晕倒,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没有检查出具体原因,第二天送往市中心医院,才得以确诊,因此延误了医疗救治的时间,并发症让小林的视神经系统严重受损,视力几乎全毁,和盲人无疑,即使在大白天的强光下也只能看到实物影影绰绰的轮廓线,而且医生明确告诉家属,小林所剩无几的视力能保持多久也不容乐观,说不定哪天他就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定要做好这个准备。

这无异是当头一棒,少不更事的小林,唯有心下暗自怨恨父母。那时小林在镇上中学读初二,成绩在班级里算是拔尖的,按班主任的说法,照这个态势下去,小林升上初三的时候再努把力,考上省内最好的技校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那个时候技校很吃香。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小林居然摊上了这样的倒霉事。

为了医治眼睛,老林带着小林四处求医问药,不经意耽搁了很多的学习时间,一开始老林还心存侥幸,只是到学校为小林办了休学手续,幻想小林恢复视力后马上再去复读,好比复耕一样。指望一一破灭之后,心灰意冷的小林索性辍学,连学校后来破了规矩颁发给他的初中毕业证书也不想要。

辍学在家的小林,不愿意见人,亲戚、老师和同学闻讯登门来看望,他一视同仁让来客吃闭门羹。都说小林这孩子心高气傲,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也就随他去,不予计较。其实很多人也不是十分清楚为什么来张望小林,似乎是人情世故的习惯使然,要对遭遇不幸的身边人表达一下同情。他们比当事人更快更轻易地接受了成为一个盲人的事实和现实,至于接下来如何与盲人小林打交道,他们并没有想到那么远。显而易见,他们的生活势必飘离小林的视线,日后双方发生任何关系都断无可能。唯一不能也不愿置身事外的是小林的家人,因此之故,他们名义上是来看小林,实则是来安慰小林的父母,至于能不能见到小林,小林愿不愿意见他们,完全另当别论,根本无足轻重。

情况也确实如此。小林在接受、熟悉自己是一个准盲人的过程中,把气一股脑儿都撒在了自己父母头上。他还是一个孩子,不是一个成人,这种两眼一摸黑与过去戛然两立与未来几乎一刀两断的生活,是他始料不及的,丰富让位给单调,鲜艳被黑白取代,形状隐匿于一团模糊之中,而棱角却颇具恶意般地凸显出来,不要说他猝不及防毫无准备,即使他已经经年累月训练有素,不是一样要磕磕碰碰地难以忍受吗?小林难免怨天尤人,一度自暴自弃,让老林夫妻俩苦不堪言。不过,儿子是他们亲生的,儿子生这场大病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儿子日后铁定要遭罪吃苦更让他们难逃其咎,夫妻俩只能捏着鼻子受气,当着小林的面半点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有背着小林的时候才相对神伤。谁能想到呢,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突然如堕冰窟。更没想到的是,小林还把父母当成了仇人,一直没个好面色,也没有好声气。他在家里慢慢适应眼前的新环境,摸索着探路移动,少不得要故意重手重脚,不是把自己碰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就是把桌椅撞翻把碗碟打烂,丁零当啷,满地狼藉。

大林那时候已经结婚,分家出去另过,女儿林雪刚过完周岁,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胞弟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免不得经常抽出时间来陪伴开导小林。好在小林将矛头只是对准了父母,倒没有伤及无辜,看到大林过来,尤其是大林抱着这么点大的林雪过来,他也会收敛性子,重新变回一个初中生模样,甚至愿意让牙牙学语的侄女林雪用胖嘟嘟的小手触摸他的眼睛,遮盖他眼中那残余的一线光亮。看到小林如此表现,大林更觉心痛,他和父母商量,不管举债多少,也一定要把小林的眼睛治好,这些钱都由他这个做哥哥的来偿还。然而,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小林的视力就像太阳落山一样不可挽回,命运已然如此,小林迟早将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似乎看到了不可更改的结局,老林夫妻不再对小林提出哪怕一点点要求,此时增加任何负担都是不必要的,任何合情合理的建议在小林那都有可能是不近情理的,进而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小林自己情愿成为一个懒汉,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们在有生之年就会以此为自己唯一的责任和要务,而不会敦促小林作任何的改变,不管这种改变对小林的未来有多么重要。小林的性格再乖张,情绪再多变,再怎么不好相处,他们都受之有愧,甘之如饴。小林即使把他们如老狗苍仆般使唤,他们也会心甘情愿、习以为常。这个家庭唯一能确定的,病患和灾难唯一不能改变的,即他们依然是他的父母,而他永远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念念于心的,就是担心他们百老归天之后,小林一个人该怎么生活,会不会有人能像他们一样容忍和照顾小林。大林是一个人选,但兄弟如同水桶的木板,要说中间完全没有缝隙是假的,何况即使大林能够效仿父母,把照顾小林的责任挑在肩上,大林的媳妇也难保能不打折扣地持之以恒,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小林的妻子是一个人选,但一来小林能不能娶到妻子现在还是疑问,二来娶到的妻子有没有好心肝更得两说。这成为了夫妻俩的一块心病,长年累月地横亘在体内,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无形中加速了他们的衰老。

在此期间,小林倒是无忧无虑,也许是过于无忧无虑了,更像是刻意为之,假装愣作出来的一般。他让大林给买把二胡,说什么眼盲之人都有一把二胡相伴。大林喜出望外,如果小林天天这么在家里闷着,迟早闷出别的幺蛾子,绝对不是长久之计,想买二胡,练习拉二胡,也许是从黑暗困局里走出来的第一步。二胡买回后,小林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停歇地拉二胡,拉到手指勒出血,大腿上嵌出块铜钱大的老皮,一开始呕哑噪杂吱吱呀呀,渐渐的有了点眉目曲调,最后还真能把一首曲子拉个囫囵,就是那首《二泉映月》。除了拉二胡,小林的兴趣还转移到了唱黄梅戏上,《天仙配》《女驸马》《玉堂春》等等,这些磁带小林轮流反复不厌其烦地倾听,边听边跟着学唱。

小林正在发育年头,处于变声期,喉结渐鼓,胡须芽稀疏冒出,一会粗着嗓子演绎男声,一会尖着嗓子模仿女声,没弄清楚情况的人,不经意听到这些铁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大林也假装不经意地问小林,怎么突然想起学黄梅戏了。小林还是用老一套话搪塞他,谁规定盲人就不能听歌唱歌听戏唱戏呢,黑漆漆的生活固然不需要花团锦簇的点缀,可是也不能缺乏歌声的陪伴。大林于是给小林买来了所有市面上能买到的黄梅戏磁带,微带着一丝心酸苦涩,因为像小林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都热衷于听流行歌曲,如果小林不是因为眼睛坏了,怎么会听这些黄梅戏呢。

就这样,从老林的家中经常会传出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和男女声相杂颇为喜庆热闹的黄梅戏,如此一来,村人就知道小林终于找到了散心的方法,慢慢地他们也就适应了。如果哪天老林宅子里安安静静,没有听到二胡演奏和黄梅戏演唱,他们反倒会吃上一惊,以为小林出了什么事,而要相互打听探问一番。

2

一般来说,男主外女主内,老林对外负责家里的经济来源,老林的老婆对内负责管理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起居,主要是看顾小林,有时也会帮衬一下大林那边,做顿饭餐,带带孙女林雪。老林像一头老牛一样,什么活都争着做,什么钱都盘算着省。有时候大林实在看不过去,便会喊父亲到自己家喝两杯,即使这样老林也不是十分领情,会心疼唠叨半天,觉得应该喝散装酒,不应该喝瓶装的好酒,太贵了,舍不得喝。

相对而言,做母亲的更为辛苦,她迫不得已要亲眼目睹小林对黑暗的适应过程。小林的一举一动都看在她眼里。反映到梦中,她经常看见一个黑影走在自己的身边,那个黑影喊她妈妈,是小林。可是她看不见他,一点也看不见。她想拉住抱住黑影,可是黑影里空无一物。黑影旁行经过她,径直撞在了墙壁上,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黑影不甘心地持续撞击着墙壁,撞得她心痛,心在滴血。她很想把自己的眼睛剜出来,按到黑影的眼眶里,可是小林不接受,他要自己的眼睛,他只要自己完好无损的眼睛,害病之前的眼睛。醒过来后,做母亲的就再也睡不着,不管离天亮还有多久,都没法再闭上眼睛,免不了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有一天,她就这样过去了,在夜里睁大着眼睛,直到再也不能自行合上。天亮后老林先是看到这双圆睁的眼睛,然后才意识到这双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既看不见小林,也看不见小林眼中的那团混沌黑暗。

对于母亲的死,小林也很伤心,从他快要完全失明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不比父亲老林和兄长大林少。

丧事办完,老林犯难了,他无法兼顾家里家外,一人不能既做爹又当妈,想找大林帮忙,让他媳妇偶尔照应一下小林,不过大林老婆现在怀上了二胎,他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小林对老林说,家里不用担心,他能照顾自己,毕竟他又不是十足十的盲人,还能看到一丝光亮,这丝光亮足够他去河边提水淘米洗菜,在灶头间生火煮饭烧菜。

就这样,在众人眼里消失了好几年时间的小林,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野里。他长高了,身体敦实了不少,可能是很少见阳光的缘故,整个肤色显得有些青白。他开始出现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偶尔带上他的二胡,给大伙儿拉上一段《二泉映月》。有的人想听《潇洒走一回》,有的人想听《千年等一回》,但是小林只会拉《二泉映月》,他就拉《二泉映月》。其实众人也不是真的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只是觉得既然盲人小林会拉二胡,会拉《二泉映月》,只要他高兴了,他想拉什么就拉什么,其他的人听着就是了,更多时候也听不出什么来,就像耳旁风,就像过眼烟云。这把不起眼的二胡瞬间让人印象深刻,变成了小林和众人沟通交流的中介,有所交流总比毫无交流要好。在二胡声中,大家又想起曾经的小林是多么优秀,而现在,很多当时成绩不如小林的同龄人,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人生都翻开了崭新的绚丽篇章,反观小林,怕是一辈子就这样了,就如此了,难免唏嘘不已。小林还想给大家演唱黄梅戏,但黄梅戏太耳熟能详了,那些经典唱段几乎人人会唱,不足为奇,不足为听,不像二胡,会拉的人毕竟少数,因此得以保留为小林的拿手好戏。

走出家门的小林,开始慢慢扩大自己活动的范围,他甚至专门去了几趟中学,沿着学校围墙走完一圈才返回。小林侧耳倾听,发现短短几年间,日常生活的声音已经发生了巨变。沿途的高音喇叭不再广播,早晨和中午的“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已经被彻底抹去。那种回荡在天地之间充塞在阳光和风中的电台声音销声匿迹,好像蜗牛的触角缩回去,重新变成了空气中不可见的长短波。只有学校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在上午和下午特定的时间段会响起广播体操和眼保健操的欢快口令,让他流连忘返。走在小镇的石板街上,更多更嘈杂更加陌生的声响使他迈步更显迟疑,录像厅外置音箱发出的打斗声、枪炮声震耳欲聋,真是不堪忍受,理发店播放的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手和歌曲,像潮水一般拍打他的耳廓,连商场和小吃店的服务员招徕客人的声音也格外殷切诱人,让他驻足不前。小林点了一份雪菜大肠盖浇面,狼吞虎咽地吃完。在过完最初的一千多个日夜之后,小林好像复活之人刚从无边的黑暗中爬出,感到了难以忍受的饥饿。

小林在十三岁的时候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视力,现在的他还能看到什么呢?他看不到小桥流水,看不到花草树木,看不到房子车子,凳子和椅子,床和枕头。离远了看不清,凑近了看不全。他的眼睛现在只能勉为其难地撑开一条微小的细缝,透过细缝,他使出吃奶的劲头才得以扫描到事物模糊的局部,由此推断描画出可能的全部。这还都只限于他经验所知的事物,如果是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比如煤气灶,就像一个不安好心闯入他的生活进行窥伺的怪物,每次他按上去都会有触电感,心惊肉跳。他越来越觉得,他的空间被卷起来了。桌子被卷起来,床被卷起来,房子被卷起来,学校被卷起来,村子和镇子都被卷起来,只露出一个角,像水面的一个漩涡,让他一头栽进去,迷失在残缺之阵中,仅靠一线光亮和微弱的火焰,既不可能洞察全部的黑暗,也无法发现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即使调动所有的记忆,把曾经熟悉的过去重新变得历历在目,那也是脆弱的,转瞬即逝的。

有了这种体验的小林,再去拉二胡,同样的《二泉映月》,不再有烦躁灵魂的不安跳动,而是多了细水长流的感觉。在浩淼黑暗的宇宙中,清幽的月亮发出冷光,而两口泉水,犹如两只眼睛,反射出些微的光芒。这光芒闪烁微暗,几不可见,同样深陷在幽静沉浮的茫茫黑暗中。在十三岁之前,为了学会凫水,他有一次差点溺毙在河水的层层包围中,虽然河水是半透明的,像能透光的玻璃一样,可这两种感觉何其相似,喘不过气来,无所不在的窒息感。一次两次,好像能看到东西的眼睛也在呼吸,能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给肺部,让它愉快地工作。每一次看见,都是一次呼吸。和目之所遇的轻盈快捷相比,手的触摸显得太过笨重缓慢,好比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每一次的盈盈一握之中。

如果说现在的小林还有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方,就是他和老林依然心存芥蒂,他依然不能原谅老林,不仅因为他的眼睛,还因为老林是他的父亲。如果人生中必须选择一个仇恨的对象,有谁比至亲使用起来更顺手,比父母更无须计较后果呢?可惜这个时候,老林也倒下了。对于老林来说,小林虽然没有同他和解,但小林的种种变化已经大出他的意外,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离开人世,并把这个不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负担移交给大林。长兄如父,父母去世后大林照顾小林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大体上能够照顾自己生活的小林想必也不会给大林添加太多麻烦。正因如此,老林没有像妻子那样死不瞑目,倒是可以撒手人寰。老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死后,小林竟然决定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可惜老林没有在活着时看到这一幕,大林自然也不会存心虚伪地阻止。小林报名参加了盲人按摩的培训,并顺利毕业,之后成为了一个盲人按摩中心的技师。

3

大林的二胎是个小子,取名叫林园。在叔叔小林看来,林园就像见风长个头,长得飞快,也许是因为小林成为按摩中心技师后,生活作息有了规律,时间不复像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那么缓慢难熬了。等到林园也上了初中,快十三岁的时候,小林明显紧张起来,他害怕当年自己遭遇的不幸会降落在侄子的头上。受到小林情绪的感染,大林也如临大敌,好在林园除了发现眼睛近视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不祥的迹象,大林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在按摩中心上班的盲人技师们,都属于计件薪酬制,多接钟多挣钱,平时住在集体宿舍里,可以一周回家一次,或者一个月甚至一个季度回家一次。林园上初中后,小林回家次数频繁起来,有的时候甚至一周在家待两天。每次回来,小林和大林一家吃在一起,但晚上还是回自己的住处。小林依旧喜欢拉二胡和唱黄梅戏。他把二胡留在宿舍,偶尔晚上给同事们拉段《二泉映月》解解闷。但在宿舍里他从来没唱过黄梅戏,按摩中心的盲人们都不怎么唱歌,最多也就是低声哼给自己听。盲人们对声音都很敏感,习惯于静默,避重就轻,交谈时尽量轻声细语,不愿意大声喧哗,好像声音大了也会冒出好多棱角,会磕人扎人一般。

小林勤于回家,一方面是有点惊弓之雁,效仿了杞人之忧,另一方面是和林园叔侄俩很投缘,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唱歌。当然了,小林唱的是黄梅戏,林园唱的是小虎队和四大天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林园喜欢用旧的磁带翻录自己唱的歌曲,然后多遍回放,陶醉欣赏,并从中找到自己的不足。

这个发现让小林如获至宝,豁然开朗。多年以来,他只知道用录音机播放黄梅戏给自己听,百听不厌,边听边学唱,以至于黄梅戏中的经典选段他现在已经如数家珍,张口就能唱。虽然大庭广众的公开场合,他一向只拉二胡,但他更为自许的其实是黄梅戏,他觉得自己的黄梅戏唱腔已经在糅合了严凤英、马兰等名家的基础上自成一派,完全可以登台表演献唱,只可惜他是一个盲人,没办法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现在这个遗憾眼看就能弥补,他完全可以用空白磁带刻录下自己独一无二的唱腔,然后寄给广播电台的经典栏目《我爱黄梅戏》。《我爱黄梅戏》拥有无数听众,多年来长盛不衰,一个原因就是每期都会选播热心听众寄来的唱段,圆了很多黄梅戏发烧友的一个梦。小林甚至想好了自我介绍:“主持人你好,我叫小林,是一名纯粹的黄梅戏爱好者,也是《我爱黄梅戏》的忠实听众,已经坚持收听了好多年。像很多听众朋友一样,我也经历了从听别人唱到自己开口唱的阶段。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很珍惜自己能唱黄梅戏的机会,希望主持人能播放我的唱段,也希望其他的听众朋友们批评指正。”

每次在周末,叔侄俩都会关在房间里捣鼓上一天,准备,录音,播放,倒带,快进。小林唱黄梅戏的时候,林园为他录音。轮到林园唱歌的时候,林园还经常停下来,对叔叔小林手把手地加以指导,小林就这样边学着录音边强行记忆,很快就掌握了录音的方法。以后他就能自己为自己灌唱片了,手指搭在录音键上,重重地摁下去,然后唱起那些他了然于胸的黄梅戏选段。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 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 (哇)

好新鲜哪

我也曾付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 (哇)

罩婵娟哪

我考状元不为把明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了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啊

我考状元不为把明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了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啊

——黄梅戏《女驸马》经典唱段:“为救李郎离家园”

只有把房门紧闭,在侄子林园面前,小林才能完全放得开,他演唱的时候,有时自然而然地带上点表演的成分,身段步法,抬头耸肩,挤眉弄眼,顾盼生姿,在林园看来,甚至有些惊艳。他知道叔叔的遭遇和故事。如果不是眼睛失明,叔叔现在说不定也是状元郎,也能遇上他的七仙女。那些丰富多彩的生活,叔叔的两只好眼睛窝肯定盛不下,会四下漫流,引起别人羡慕,哪里会像现在,空洞干涸的两只眼睛就像一副镣铐,叔叔已经失去自由,他的生活也已经几乎不存在变数。

在那几年里,刻录黄梅戏唱段,邮寄磁带,等待电台回信,成为叔侄俩隐秘的欢乐。虽然小林的磁带一次也没有转化成空中电波,但他并不气馁。每次守在收音机前听节目,全程他都屏息静气,就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憋着气不出来,唯恐漏掉自己的声音。等到节目结束,他才跃出水面,已经像充满电格的电池一样重新蓄满了信心。小林觉得,像自己这样,眼睛看不见,又特别喜欢唱黄梅戏的,肯定大有人在,大家都渴望上节目,都在排队。话说回来,别人确实唱得也不错,没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虽然自己唱得也不见得有多差。

4

转眼林园也要去外地读大学了。开学前,他让叔叔拿出状态,把拿手的黄梅戏都唱了一遍,整整录了三盒磁带,然后写了一封给电台主持人的信,连着磁带一起寄了出去。在信里,林园写了叔叔小林在十三岁变成盲人的不幸遭遇,以及随后三年怎么靠二胡与黄梅戏支撑过来,一直到现在叔叔四十多岁了,依旧对黄梅戏痴心不改。叔叔唱黄梅戏的水平当然比不上那些黄梅戏名家,甚至还不如普通的发烧友,更不要说平时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听众,现在自己要去外地上大学,希望主持人能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哪怕是播放叔叔的一个选段,哪怕是播放其中的一两句唱词,也算是自己帮叔叔圆了一个梦。

幸运的是,主持人读到了这封信,她对这个叫小林的听众还有印象,因为他差不多每隔两周就会寄一盒他的作品磁带到电台,同时附带一份雷打不动的介绍:“主持人你好,我叫小林,是一名纯粹的黄梅戏爱好者,也是《我爱黄梅戏》的忠实听众,已经坚持收听了好多年。像很多听众朋友一样,我也经历了从听别人唱到自己开口唱的阶段。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很珍惜自己能唱黄梅戏的机会,希望主持人能播放我的唱段,也希望其他的听众朋友们批评指正。”字写得很认真,但不平整,像是一个初生牛犊的初中生写的。他的唱功也只能说是一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一直没有选放。听众小林倒是坚持不懈,发挥曾国藩屡败屡战的精神,一直坚持给节目组寄作品,寄了五六年,也不问有没有结果,那些磁带堆起来差不多也有一人高了。节目组的人谁都没想到小林是一个盲人,而且依靠黄梅戏走出了困境,现在是按摩技师,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当时台里需要打造和推出典型黄梅戏爱好者,小林正是不二人选。

主持人播放了盲人小林的黄梅戏唱段,并且在随后的节目时间里专门朗读了林园写给她的信。

“主持人您好,我叫林园,我是为我的叔叔写这封信的,他是一名黄梅戏爱好者,一直有给你们节目投寄作品。

二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叔叔也才十三岁,因为一场可怕的疾病,导致了永久性失明。说叔叔是一个盲人可能并不准确,也许是上天的仁慈,他还残留有一点视力,大概也就0.01。可是这0.01的视力并不能让叔叔继续回学校读书,甚至对他重建生活的信心也起不到任何帮助。因为这缝隙里露出的一点光,反而让叔叔的适应过程更加困难。听我父亲说,在最初的两三年时间里,叔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自己家里人,不见任何外人。谁也不知道叔叔当时想什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田,他更是从不对任何人说心里话。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奶奶在世的时候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叔叔。

都说后天性盲人比先天性盲人更绝望,因为他曾经看到过这个世界,而现在不仅无法再继续看,甚至记忆中的世界,所有的色彩、图案、形状,都将慢慢涣散,直到完全模糊遗忘。他一直在告别,这个过程很残忍,没有人能够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援。

我们家人都很痛苦,既不愿不幸降落在叔叔身上,也不忍这不幸后面跟着更大的不幸。好在叔叔在二胡和黄梅戏上找到了精神寄托。叔叔拉二胡,叔叔唱黄梅戏,都是自学的,没有人教他,他也找不到人沟通交流,却不影响那种实实在在的快乐。二胡的音质虽然是凄切的,但在我们家人听来,叔叔拉的《二泉映月》异常动听,美妙非凡。

有一件事能证明叔叔当年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后续影响有多深。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叔叔特别害怕同样的事情会降落在我的身上。我能够完全感受到他的担忧和希冀,在某一方面,我甚至觉得叔叔能否顺利地完全走出昔日的阴影,就看我会不会避开厄运。幸运的是,在那一年,我只是因为近视配了一副眼镜,此外没有遇到任何意外和波折。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叔叔的分水岭,之后他明显放下了心理包袱,变得乐观起来。我们叔侄俩经常一起录磁带,他唱他的黄梅戏,我唱我的歌。我忘不了叔叔忘情演唱黄梅戏的场景,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也许,叔叔唱的黄梅戏,真的应该让更多人听到。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开始鼓励叔叔给你们栏目寄磁带。

初二初三,再加上高中三年,叔叔一直把给你们寄磁带当成他人生中的大事,我不知道是他自己从中找到了希冀的乐趣,还是仅仅为了向我证明他能做到。现在我高中毕业了,马上要去外地上大学,和叔叔一起录歌的机会肯定会越来越少。高三假期抬眼就要结束,这是我和叔叔最后一次录歌,我录了很多,共录了两份,一份寄给你们,一份我自己留作纪念。真的希望我能帮叔叔完成这个夙愿,而我的叔叔能为此感到高兴。”

5

谁能想到呢,这封信造成的激荡结果。小林没有想到,主持人有一天竟然选播了他的磁带,林园更没有想到,主持人竟然还读完了自己写的信。然而,让他们更加吃惊的还在后面。那期节目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很多听众打进热线电话,希望和小林成为朋友,交流黄梅戏、二胡、按摩以及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和问题。打不进电话的听众,给小林写了很多热情洋溢的信,都投到了电台的《我爱黄梅戏》栏目。

栏目组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小林,给小林带来了整整一麻袋的信件,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礼物,诸如二胡、磁带、爱心有声卡片,还有毛衣。尤其是磁带,很多黄梅戏爱好者都希望和小林交流演唱黄梅戏的心得,其热情甚至远超对《我爱黄梅戏》栏目。电台领导当即决定,增开一档节目,就叫《我爱黄梅戏·特别版》,聘请小林担当特邀嘉宾,专门针对残障人士中的黄梅戏爱好者,提供无门槛无障碍的交流。这些黄梅戏的特殊发烧友,带来了他们的人生故事和对黄梅戏的独特体验,节目甫一推出,就创下了收听佳绩。小林一举成为当地的名人,其名声更是延及其他毗邻省市地区。特别版的热心听众打进热线电话,不会说“我爱黄梅戏”,而是代之以“我爱小林老师”。

此时林雪早已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她和丈夫双双下海,成立了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又开设了代工厂。夫妻俩忙得团团转,想到把大林夫妻接过来,这样的话,外公可以帮助看顾代工厂,外婆可以接送小外孙上学。若是父母都来到北京,老家就只剩叔叔小林一个人,身边没有人照应,难免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林雪和丈夫商量,何不趁机把叔叔小林也接到北京,他想要工作可以就近找一家按摩院,不想工作就在北京安心养老,林园正在北京上学,这样一来,家人至亲就都在北京了。

可是,小林拒绝了。他让哥嫂放宽心去北京,他现在并不是完全看不见,还能照顾好自己。他又感谢侄女和侄女婿,等到他养不动自己了,到时候再麻烦他们。好在家里早就安装上了电话,林雪又给叔叔小林配了一部盲人手机,嘱咐有事一定要记得打电话,千万不要自己逞强。到了北京之后,大林也是三天两头打电话回去,不提。

邻居问小林,侄女丫头要接他去北京享福,去首都北京看看转转,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去?小林说,我一个看不见的人,北京在我这里有什么看头,我又去看什么呢。北京再大再好再繁华,能入我眼帘的也就只有一条缝,透过这条缝看到的北京,和这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别人想想也是,又问小林,你不想去北京,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在电台的工作?小林说,电台里的不是工作,是兴趣爱好,和拉二胡唱黄梅戏一样,我的工作只有一个,那就是做按摩。我就是按摩技师。

曾经有人问过小林,按摩院的工作环境怎么样?小林说,不过多了几个房间几个人,和家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按摩院的空间是变化的,有时候很拥挤人挤人,有时候又很空荡,半天撞不着一个人。也会问电台的演播室。小林说,我看不见。确实如此,每次小林上节目,都会有人负责接送,把他领到演播室坐下,主持人坐在小林旁边,轮到小林说话的时候,她就摇一下小林的手示意。节目结束后,那个接他的人又把他送出去。很多时候,小林的台词并不多,他似乎只是演播室里的一个道具。好在,电台每周只要去一次,当一回木头人人,这对小林不算是难事。

6

小林二十几岁的时候,大家是揪心他的个人问题不容易解决,现在小林快四十岁了,在这个问题上大家反倒不解起来。按理说,小林在当地多少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也有一份能来钱的工作,老家面临拆迁老宅价格不菲,侄子侄女在北京开公司开厂当老板,这些都能给小林长分。小林若是真的想找个伴,放出话风来,十里八乡还怕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对象来?可惜的很,小林就是免开尊口,皇帝不急,倒是把身边的太监急死。

小林的笃定是有原因的。换句话说,《我爱黄梅戏·特别版》中那句“我爱小林老师”不是白喊的。小林通过电台结交了很多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其中不乏女性。小林习惯了黄梅戏,习惯了电台热线电话和邮件往来的沟通方式,一个人在这头,一个人在那头,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在现实生活中,他反倒放不开,害羞得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像是佐证,有两个女人先后短暂地出现在小林的生活中。

前一个是四川女人,个子小小巧巧的,有点跛脚,走路一斜一斜的,偏的幅度并不大,脸庞子很干净,手脚也很勤当。四川女人的出现让大家很惊讶,没想到会是一个这么俊俏的娘们来找小林。四川女人一来,就把小林的住处收拾得焕然一新,像婚房。小林为她拉二胡,唱黄梅戏,这是四川女人来这里之前都了解的,足以证明眼前的小林是真实的、有才的。她在这边住了两个礼拜,然后不声不响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怪可惜的。

大林在老家安排了眼线,负责向大林报告小林生活中的一些大动静。大林给小林打电话,问四川女人是怎么回事。小林老实交代,四川女人在四川结过一次婚,丈夫对她不好,酒醉后经常打她。后来离婚了,有两个孩子。四川女人很勤快,在这里待了半个月,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说实话,能找个这样的女人挺好的。但是她现在回去了。

大林急了,因为眼线告诉他,四川女人其实还蛮标致的,那几天,邻近几个村的人都过来看稀奇,都说小林比有眼睛乌珠的人还好本事,比看得见的人还好福气。这么好的女人,怎么能让她回去呢?大林的意思,女人既然千里迢迢来看望小林,小林就不应该让她就这么打道回府;虽然女人打道回府了,小林也应该去四川把她迎回来。可是小林劝大林打消这个念头,四川女人在老家有孩子,即使把女人找回来,情能留下来,心也留不下来。大林默然。小林之所以这么想,是自认为配不上那个四川女人了。大家都觉得这个女人好,小林岂能感受不到,只可惜他看不见,真的是看不见。

还有一个是湖北女人,很普通的一个中年妇女。小林也为这个女人拉二胡,唱黄梅戏,这些是吸引女人来到这里的原因,足以证明小林是可爱的、真诚的。湖北女人向小林坦承病史,她患有一种奇怪的血液病,现在的医学还不能攻克,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失去视力,最终全盲。最要紧的是这个病还会遗传。这一举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小林和她同病相怜,都是要被老天无情收回视力的人,两个人在一起也很投机,有好多话说,讨论到底是病来如山倒一下子砍去百分之九十九的视力比较残酷呢,还是病去如抽丝每天抽丝剥茧损耗一点视力更加凶残?也许最幸运的是,两个人不是同时变老,而是同时完全失明,执子之手,与子偕暗。

不过,包括大林、林雪和林园在内的所有人,都反对他们两个人结合。两个盲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太不方便了,到底谁照顾谁呢,还是两个人都需要别人来照顾?这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没法回避的问题。这是天大的问题。小林拗不过大家,说到底他也不愿意生活在无数双眼皮子底下,便和这个即将或者必然失明的湖北女人友好分手了。

说来也奇怪,此后小林就完全失明了,那像时间裂缝一般镶嵌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眼前的一抹光线终于黯淡无光,黑暗终于得以圆满。小林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对他而言倒是好事,从此他可以如释重负、了无牵挂。反正他一直是这样生活的,些微改变,无须掩饰,别人也丝毫看不出来。

赵志明 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2013 年12 月,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2015年出版小说集 《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和 《万物停止生长时》,2016年出版小说集《无影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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