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这位班主任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中等个,微胖,圆脸上生满雀斑,厚眼皮,眼睛不大,但目光很犀利。她不是本地人,住在学校的板夹泥宿舍里。因为没有食堂,她得自己弄吃的,所以我常在清晨去生产队的豆腐房买豆腐时遇见她。因为怕她,又因为豆腐房总是哈气缭绕,人在其中如在雾里,面目模糊,我假装没看见她,溜之乎也。
我们为什么怕这位老师呢??她严厉起来不可理喻。她有一杆长长的教鞭,别的老师的教鞭只在黑板上跳舞,她的教鞭常打在学生手上。期中期末考试总成绩不及格者,是她惯常教训的对象。她会让他们伸出手来,这时她的教鞭就是皮鞭了,抽向落后生。痛和屈辱,让被打的同学哇哇大哭。这种示众的效果,倒是让所有的学生不甘落后,刻苦学习,但大家心底对她还是恨的。她头发浓密,梳着两条粗短的辫子,我们背地里就说她带着两把锅刷;她脸上的雀斑,被我们说成耗子屎;她擦黑板上红红白白的字时,粉笔擦不慎碰着脸,成了大花脸,我们在底下偷着乐,没一个提示她的。
她管理班级严格到什么程度呢?要是教室的泥地清扫不净,值日生的苦役就来了,会被罚连续值日。最让我们难堪的是检查个人卫生,我们上课前她会手持碎砖头,高傲地站在门口,我们则像乞丐一样朝她伸出手去。如果我们的手皴了,或是指甲里藏污纳垢,她会扔给你一块碎砖头,让我们出去蹭掉手上的皴,抠出指甲里的泥,砖头在此时就成肥皂了。如果是春夏秋季,拿了砖头的学生会去溪边洗手,冬天时只能用积雪清理了。我有一次也被检查出手上有皴,她不允许我进教室,我一赌气,到了溪边,把她那堂课都消磨掉了。我看山看水,看花看草,不亦乐乎。我面临的惩罚,可想而知了。
这位班主任看上去跋扈,但业务好,很敬业,也有善心。有的同学家贫,她家访时会带上她买的作业本,还帮助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交费,并带我们进城,去照相馆拍合影。当然,她还常在我们下午该放学时,给我们加一小节课,讲那些经典的励志故事。如果是冬天,天黑得早,讲台就点起一根蜡烛。烛火跳跃着,忽明忽暗,她的脸也忽明忽暗,那也是她最美的时刻。她不用教鞭,脸上的雀斑看不见了,语气温柔,面目平和。
她離开我们小镇,似乎没有任何预兆。她要离开了,按理说我们是奴隶得解放了,可大家突然都很沮丧,因为她一点狠劲都没了。她带着偿还之意,将自己所用之物,分给常遭她鞭打的人,那多是家庭困难的同学,我听说的就有书本、衣物、脸盆。有天,我在小卖店碰见她,她还买了一双雨靴送我。此后,穿着雨靴走在泥水纵横的小路上,我总会想起她。而她带我们拍的合影,成了同学们最美的珍藏。
四十多年了,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也极少想起她来。按她的年龄,应是儿孙满堂,颐养天年了。
(选自《文汇报》2017年4月16日,有删改)
【赏析】
本文记叙了一位严厉的语文老师。她对待学生,不仅采用惩罚的办法,还强制用砖头“去皴”,给人跋扈之感。然而,这样一位严师,让学生除了心生敬畏,还有深深的怀念。文中,作者不仅细描老师的外貌、神态等,还从侧面烘托气氛,进一步突出她的严厉。另外,她还有认真负责、慈爱温柔的一面,使“恩威并施”的特点更为明显。从“被管制”到“分别”再到“想念”,一股浓浓的师生情溢满字里行间,温暖心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