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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鼻子的功能,很多人会想起已故相声大师马季的《五官争功》中对鼻子作用的理解:美观、用于呼吸、支持嗅觉。而医学上,鼻子作为人体的重要通道,其作用远不止于此。鼻内镜外科技术的发展更是将鼻子的作用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什么是鼻内镜?北京同仁医院鼻内镜外科经过近30年的发展,到今天跻身国际一流水平,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日前,我国著名鼻内镜专家、北京同仁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主任、主任医师周兵教授接受了本刊采访,讲述了他与鼻内镜外科共同成长的故事。记者从中看到了医者的“亮剑”精神。
1986年8月的一个清晨,23岁的周兵刚刚毕业,便只身一人背着行李到北京同仁医院报到。那一天阳光正好。那一年北京的街头还没有这么多熙攘涌动的人头;那一年正值北京同仁医院建院100周年,古旧的教堂式建筑已经拆除,新楼还在建设中,正是迎接新发展的关键时期。当时的北京同仁医院各岗位都急需人才,此前各科室的专家们都领了任务去各地要人,几经波折,最后在全国范围内要来了47个人。周兵就在其中。
▲2002年周兵(左五)获原卫生部“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
周兵1963年在驻大连某部队的家属大院出生,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父亲是部队里的行政人员,也是部队里的秀才,能写能画,爱好诗歌;母亲是五官科护士。他在一个传统、简单、宽松的环境下长大。儿时的周兵很喜欢做手工,他用木头刻手枪玩具,用墨水把成品染成黑色,十分逼真;自己动手烧制的花盆非常精美;自制的五节半“专业”钓鱼竿令朋友们艳羡。在父亲的影响下,他对绘画、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一个人临摹、练习,同时,父母在体育方面的爱好也影响了他。高中毕业后,受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周兵报考了青岛医科大学(前身齐鲁大学,现青岛大学医学院)。
大学期间,周兵学习之余发展了对球类运动的爱好,足球、排球、篮球、网球……无一不好。这个过程既锻炼了体魄,也增强了肢体协调性。转眼到了毕业季,周兵打算去当兵,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着毕业了。就在这时,年级辅导员找到他。周兵说:“他当时问我,周兵,北京同仁医院招聘医生,你去不去?”详细了解情况后,周兵当即拍板:“去!”“需要跟家里商量吗?”“不用!”不久就上演了周兵背着行李只身来到北京的一幕。
“你就是周兵?怎么大家都推荐你?”这是周兵印象中,我国鼻内镜外科领军人物、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同仁医院院长韩德民教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周兵(左一)到美国麻省眼耳鼻喉科医院参观,与Metson教授合影
20世纪90年代初,韩德民刚从日本回国,到北京同仁医院做鼻科和头颈外科的博士后临床与研究工作,鼻内镜研究是其中的重要内容。鼻内镜,又称鼻内窥镜,是一种光学设备,可以很方便的通过狭窄的鼻腔和鼻道内的结构,对鼻腔和鼻咽部甚至鼻窦内部结构进行检查,经鼻内镜手术能够达到传统手术无法到达的区域。这种设备在今天是耳鼻喉科常用设备,但在当时,作为新兴学科没有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可,起步非常艰难。多年以后,周兵说,鼻内镜在当时给了我一个机会。而这个机遇也许不止是对周兵而言。
周兵回忆说:“当时,我刚提了主治医师,面临定科室。那时候,我在耳科方面做得很好,也很有兴趣,就打算定在耳科。但和当时的科主任申请后,却被劝说不要选择耳科了,因为已经有两个人定耳科了,我当时很有挫败感。随后又被告知有一个从日本回来的博士,有个鼻内镜的课题,主任让我跟这位博士学鼻科。说实话,当年几乎没有人主动选择鼻科,就没有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周兵在走廊里遇到了韩德民。“他问我,你就是周兵?怎么大家都推荐你?然后也没多说,就让我多看看鼻内镜相关的书。”
不久,韩德民找到周兵和另一个还没有定科室的年轻医师,就是现在的头颈外科首席专家、北京同仁医院副院长——黄志刚,确定由周兵配合韩德民做鼻内镜方向研究,黄志刚主攻头颈外科方向。
“开始的时候很难,鼻内镜手术不受认可,手术病人都要抢。当时我就坚持一条:无论别人怎么说,我就坚持我自己的。比如,选病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只做我认为合适的病人。”通过不断地坚持、争取,鼻内镜手术数量快速积累起来。“开始的几年,两个手术室换着做,每周能做七八台手术,一年就能做近1000台手术。”周兵说。
1992年下半年,在有一定手术量的基础上,时任北京市耳鼻咽喉科研究所所长的韩德民教授和周兵商量,应该办个学习班了。说干就干,很快韩德民办鼻内镜学习班的消息发散开来。当时还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认为鼻内镜技术不成熟,不适宜办学习班。周兵说:“韩院长当时问我,你看呢?我说,得办吧?韩院长当时就说,大家不理解没关系,我们还是坚持我们的。”下半年,鼻内镜学习班顺利开班。培训班上第一次尝试了手术示教,产生了巨大影响,使来自全国各地的两三百名医生,真真切切地了解到鼻内镜鼻窦手术是怎么回事。在此次学习班上,还不到30岁的周兵得到了45分钟的授课时间,很多人从此记住了他。
1993年,周兵独立完成了国内首例“经鼻内镜下泪囊鼻腔造孔术”,解决了传统术式会造成面部疤痕的问题。随后,他将此术式整理在1994年发表,成为国内第一篇关于鼻内镜下经鼻泪囊手术疗效分析的报道,泪囊鼻腔造孔手术从此成了开展鼻内镜鼻炎相关外科技术的标志性手术,“周兵”这个名字也成了我国鼻内镜外科发展史上绕不开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独立在手术上进行新技术的探索实践。”周兵说:“说到这个,我经常跟年轻医生说,要有好奇心。”第一次听到经鼻内镜下泪囊鼻腔造孔术的概念,周兵还是刚到北京同仁医院两三年的年轻医生。有一天,他听说有位德国医生要来做讲座,就很好奇地跑去听了。“这次讲座上,我就了解到了,泪囊手术还可以这样做。”1992年,在一次翻阅文献的时候,周兵再次看到这一术式,心下一动:“我何不试试?”想到此处,他马上着手准备。他先是与眼科唐炘医生合作,挑选适合手术的病人通过纤维内镜观察鼻外手术入路在鼻腔形成的造口,熟悉解剖结构,然后再阅读文献进一步熟悉解剖结构。到了1993年,周兵正式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践。“第一例手术是在门诊内镜室完成的,局部麻醉,很成功!”周兵再次说起此事仍然兴奋不已,“第一例手术成功以后,我就接着约病人。”此后两年内,周兵完成了270多台此项手术,手术技术日臻纯熟。
对于周兵而言,1994年是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的全国鼻科大会上,他做了一篇中鼻道和下鼻道开窗手术疗效比较的报告,为处于摸索阶段的鼻内镜学科,提供了非常实用的经验。同年,周兵还在韩德民教授的指导下,根据CT扫描资料,完成了鼻窦影像学的CT扫描分型研究,对此类疾病的适应证选择、疾病分型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也是后来慢性鼻窦炎分型分期研究的重要基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97海口标准”在制定过程中借鉴了这一研究。
周兵是有心人。他不但积累本学科的经验,也会留心其他科室的病例,解决了很多疑难病症。自从经鼻内镜泪囊手术成功后,周兵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连其他科室找不到病因也会让他看看。那次是一个住在儿科的小患者,多次发生化脓性脑膜炎,夜间咳嗽、经常发热,找不到病因,在住院前曾经因怀疑是脑脊液鼻漏做过开颅修补手术,但手术后脑膜炎依然时有发作。碰巧小患者的亲属和周兵耳鼻咽喉科的同事是朋友,这位同事私下找到周兵帮忙看看。周兵查阅患儿的资料,未发现异常。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忽然想起了老主任冷同嘉教授曾经谈过的一位耳漏病人的曲折就医过程。冷教授曾提到过耳漏病人的重要“标志”——一侧耳聋。就马上追问家长:“孩子听力如何?”答曰:“小孩从小一只耳朵就听不见。”果然!有一侧耳聋。CT扫描后,确诊为内耳畸形伴脑脊液耳漏。脑脊液漏到中耳后又顺着咽鼓管流入鼻咽部,平躺时会流入气管,这就解释了患者为什么总是夜间咳嗽。诊断明确后,相关科室对症治疗,很快解决了难题。
问及屡破难题的关键,周兵认为,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责任感。攻破医疗难题,首先要有病人需求,但更重要的是责任感。有些病确实很难治。如果遇到有责任感的医生,就可能推进医疗技术进步;如果这个医生缺乏责任感,就很可能会轻易放弃。正是基于这样的责任感,周兵在鼻内镜外科领域中不断攀登高峰:创造性地提出了额隐窝鼻内镜下分型及手术操作原则;创造性设计提出了泪前隐窝入路手术方式并在国内外普及和推广,克服了此前手术必须损伤泪道或鼻腔功能的弱点;将经鼻内镜颅底解剖及手术水平提高到了国内领先水平和国际先进水平;开展了通过鼻腔在鼻内镜下的微创手术摘除患者眶尖部肿瘤,将眶尖肿瘤治疗水平推上了新台阶。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周兵有一个习惯,每次手术都背着相机,他是科室第一个买数码相机的人。每次手术后,他都要把手术资料整理汇总,并留下影像记录。周兵拿出手机,里面有他刚刚做完的手术的照片资料,术前术后对比非常清晰。“我回去会一遍一遍看这些资料,总结得失。很多人说,你都这个资历了,别这么累了,让年轻人做吧。我还是坚持自己做,主要是我自己经手的事情会有印象,以后总结起来也更容易。”在这样的坚持中,北京同仁医院的鼻内镜外科技术不断发展成熟。该院获得的3个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中,其中两项与鼻内镜关系密切。以点带面,鼻内镜发展也促进了整个学科水平的全面提高,包括人才梯队和科研。北京同仁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真正扛起了全国重点学科的大旗。目前,鼻科领域还有很多难题悬而未决,周兵和他的同事们也不会停止探索的脚步。
20世纪80年代末,我国曾经出现过“出国热”,这之后,一同来到北京同仁医院的47个人只剩下了10个左右。“从文化上讲,我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不愿意离开这里。从现实角度看,出国以后还想做医生就难了。”周兵顿了一下说:“现在看来这个选择是对的。”
1995年,北京同仁医院派周兵赴法国学习,为期1年。“这次出国再次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国鼻内镜外科技术已经比较普及,尤其是北京同仁医院在韩德民教授的带动下,在国内该领域起到了引领作用。到了法国后,周兵“自作主张”去了另一家医院。因为这家医院可以代表法国鼻科的最高水平,周兵说:“法国鼻科协会的主席就在这家医院。”他每天凌晨5点出发,坐2个小时地铁,到医院参观学习,下班后再原路返回。就这样披星戴月连续奔波了3个月。辛苦都是值得的,周兵感到收获很大:“一方面知道了法国甚至欧洲鼻科的最高水平是怎样的;另一方面发现他们的努力方向和我们是一样的,增强了我的信心,这一点非常重要。其他的也学习了一些科室管理模式,比如:随访病人等。”出国是为了学习新东西,不是为了出国而出国。经过与指定医院协商,周兵提前回国,结束了历时8个月的法国之旅。
▲周兵在内蒙古“支边”时做鼻内镜手术
周兵说:“北京同仁医院有悠久的历史,其文化主要体现的技术方面,蕴含在师带徒式的传承里。老一代医生的严谨、对学科的专注和责任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我们。”他并不是严厉的人,但是说起传承,很为年轻医生着急。“很多人总是强调没有机会。什么才是机会?是不是只有让你做手术才算是给机会?”
周兵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取皮的经历。手术中,取皮是最简单的一项了。但是细心的周兵发现,这里面也大有学问。按照传统做法,取皮前麻醉药要注射到皮内,不能注射到皮下。但是这样会造成皮肤的应激反应,会使皮肤产生皮丘,疙疙瘩瘩,容易碎。周兵发现老主任李新吾教授取皮就是把麻药注射到皮下,这样既能起到麻醉的作用,又能形成张力,使皮肤光滑不易破。周兵对此暗暗记在心里。第一次得到取皮机会,周兵就用了这一招,效果果然非常好。从此,取皮几乎成了周兵的“专利”。“所以,我说,机会就是让别人认可你。表面上是让我取皮,实际上是一种信任。这种信任就会形成影响,使周围人认可你。”初学鼻内镜手术的时候,周兵曾给韩德民院长做了3个月的助手,没有动一钳子,但眼睛一直看着师父是如何操作的,并在心里揣摩,如果自己做,该怎样操作,同时也琢磨不同的器械应该如何用。3个月下来,周兵和师父形成了很强的默契,后来只经过两个病人就放单飞了。在一篇文章里,他详细地记录了做助手的点点滴滴,这段经历在他看来是巨大的财富。他说:“现在很多年轻人最大的问题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总强调,要先把自己做好。做好了,机会自然就来了。”
现场看过周兵手术的人,都会注意到一个细节,他在每次手术后,都会耐心仔细地把患者的出血擦拭干净,如果患者的手术衣上沾了血迹,也会立即让护士换。他总说:“别吓到患者。”
鼻科疾病会使患者性情大变,脾气暴躁,也许是因为要经常跟此类患者打交道,周兵的语气总是很温和,即便是患者或家属心急说了冒犯的话,也不会针锋相对。他在一篇题为《换位及换位思考的意义》的短文中记录了一件小事。门诊过程中,经常有病人或家属闯进来问:“该我了吗?怎么这么慢!”遇到这种情况,周兵总是缓缓回应:“稍等,等排到你,就叫你。”可是一个小伙子不买账,瞪起眼睛吼道:“我都等了一上午啦!”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周兵说:“你看,你前面的人,也是排着,也都是外地的。你看呢?”一句话劝退了小伙子。等轮到他进来的时候,周兵理解了他的“火”。原来是陪父亲看病,过程也不太顺利。周兵一边看诊,一边听他说就医过程中的种种不满。等看完了,交了费,再进入诊室,小伙子红着脸向周兵道歉:“对不住,我太着急了。您受累!谢谢!谢谢!”周兵的认真打动了这位患者家属。他写道:“在他就医过程中,医者和病患间,在反复变换位置……我以解决问题的服务打动人,小伙儿反而替我感到辛苦。换位,有时候需要倒逼的力量,这股力量多来自医生的换位思考和理解,以及负责任地解决问题……”他强调,医生和患者之间的换位是不对等的,这种不对等是源于医学知识的专业性。因此,医生应该主动站在病人角度考虑,包括诊断、治疗和经济负担等。
周兵又以止血为例讲道:“很多医生不愿意花很多时间去止血。但其实,止血非常重要,特别是对儿童。鼻内镜手术完成以后,如果止血不好,出血量很大,大人还能吐出来,孩子往往就吞下去了。这对孩子的健康非常有害。”因此,每次手术后,周兵都会用比较长的时间去止血,并仔细擦去患者鼻腔里的血迹,尽量减少患者的不适感。而且为了更好地为患者解决问题,做好服务,早在鼻内镜外科在北京同仁医院开展不久,这里就建立起了病人预约、随访制度,并一直坚持了下来。“现在5年、10年的病人还都能联系得上。”周兵不无骄傲地说。
除了书法、绘画、摄影,周兵还喜欢记录特殊病例和工作中的领悟。历经4次手术的老丁,临危查清病因、死里逃生的小夏,曾经半年就会复发一次脑脊液漏、惶恐不安的“天津名记”,在加拿大做过多次补漏手术失败的华侨……这些周兵笔记中的主人公,在现实中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再谈起与他们相识的过程,周兵掩饰不住作为医者的骄傲与幸福。在《换位及换位思考的意义》文末,周兵写下了这种幸福感的来源:“希波克拉底的誓言虽然是几千年前的旧作,但对于今天的行医者,依然是一盏明灯:……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