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陈广晶
卢海,北京同仁医院主任医师、眼科副主任、眼外伤科主任。他从医17 年,在医学上不断探索,多次实现零的突破,在眼科领域具有很高的学术知名度。而学科之外,他连续11 年奋战在烟花爆竹伤医疗救治一线,致力于向公众广泛宣传预防烟花爆竹伤知识,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这位“除夕夜里的光明卫士”。不熟悉卢海的人只看到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熟悉卢海的人更知道,他是一个眼科医学的朝圣者。在北京同仁医院一间简单整洁的办公室里,卢海讲述了他和眼科医学的故事。
2017 年除夕夜,21 时。兴致正浓,年味正足。而北京同仁医院的急诊中心里,鲜血、眼泪和绝望的哭喊,正把人们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一个9 岁的男孩正在这里抢救。他的右眼被爆竹炸伤了,半边脸肿得老高。“宝贝几岁了”“宝贝不哭啊”“宝贝尽量用力睁眼试试”……卢海仔细检查了孩子的眼睛,情况并不乐观。“我们会尽量保住他的眼球。”他专业、镇静的语气,让原本乱作一团的家人又有了希望和信心,悲痛、焦急的心情得到了舒缓。
卢海最不愿意见到孩子受伤。他每年都通过各大媒体向全社会呼吁,要让孩子远离烟花爆竹等危险品……卢海还提醒烟花爆竹眼伤患者,不要用清水洗眼睛,不要自行处理或压迫包扎被炸裂的眼球,不要舍近求远,要就近就诊,伤后不要喝水、吃东西,因为全麻手术术前须禁食禁水6 个小时。
每年除夕前后,是北京同仁医院眼科急诊最紧张的时候。提前制定计划和预案,协调相关科室,指导烟花爆竹伤整体救治工作,审核并上报伤亡数据……从2007 年开始,连续11 年,卢海始终和他的同事们坚守在烟花爆竹伤医疗救治一线,没有陪家人过过一个除夕夜。大年初一清晨,卢海记录下伤者人数,手术台数和与每年对比情况后,也总不忘为接班的同事们留下新年祝福。
40 多年前,卢海在陕西的一个医生家庭出生。他的父亲是一位大外科医生,母亲是内科医生。他的家就在医院的家属区,从小就在医院的院子里玩耍。父母亲留给他最初的印象就是医院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也许是淳朴的农民康复后,送上已经干裂的白面馍馍以示感激的时候;也可能是看到医生们心无旁骛救死扶伤的神情和身影时……医生这个职业在卢海年幼的心里埋下了神圣的种子。“我从小就在医院长大,见到的、接触的大都是医生。甚至可以说,从小到大我对其他的职业都了解很少,从来没想过要去做医生以外的职业。有时候,我觉得可能是当时医患关系的纯粹和淳朴打动了我。我从一个医生子女的角度看,觉得医生很了不起。”
抱着从医的信念,卢海积累点滴,一路苦学。转眼到了高考报考的时候。“当时,我所有的志愿,包括备选方案报的都是医科。我感觉我在选择职业的时候,也很纯粹。我只有穿白大褂的命。从小到大喜欢的不是鸟语花香,而是医院那种混着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到了医院就也会感到很安心。”
卢海如愿考上了西安医科大学。从此西安医科大学图书馆里,经常看到他翻阅“大部头”医学著作的身影。由于成绩优异,卢海又被推免攻读西安医科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他被分配到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
卢海最初的理想是像父亲一样做一名大外科医生。但是阴差阳错之间,他进了眼科,从此在这一科学里钻研了20年。“眼科开始不是我选择的,但是真的研究起来确实很有魅力。行里人都说‘金眼科,银外科’。这是有道理的。这个道理可能每个人理解不一样。我理解是一种含金量。人的眼睛是非常精密的器官,人类80%~90%的信息是通过眼睛获得的。所以眼睛的健康对一个人的意义非常大。要在眼球这么一个比较狭小的空间里进行精密的操作,这对医生的技术、精密度、品质感的要求非常高,也更能体现医生的能力。”卢海说,“我现在很喜欢眼科。这可能符合我的性格,喜欢有挑战性的事情。也可能和我的启蒙老师有关系。”
回忆起在西安学习和工作的时候,卢海感慨当时遇到了很多对他影响至深的老师和同事。他说:“我经常感到自己很幸运,一路走来总能遇到特别敬业、特别严谨的老师和领导,他们对医学很专注,对操作要求很严格,甚至对很多人来说很‘苛刻’。但是正是他们给我打下了很坚实的基础。一个人成长过程中,遇到好的师长、好的同事真的非常重要,你会发现有人在真诚、无私地帮助你,有了他们的托举,你的进步会更快。”西安著名眼科专家臧企教授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卢海的启蒙老师。臧教授敬业、严谨,不遗余力地严格规范年轻医生在手术台上的每一步操作,甚至具体到手术刀摆放的方向。卢海说:“年轻医生刚上手术台,经常挨骂,现在想想很感激她和很多骂过我的老师。年轻医生就像小树,老师把成长过程中不应该有的小枝杈都去除了,小树才能笔直生长。在他们的严格要求下,年轻的医生未来的路也就更加笔直了。”沉思片刻后,卢海又说:“手术器具是不是放得整齐对手术质量也许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它影响医生的工作态度、工作状态,只有把每个细节都处理好了,这台手术才是有品质的。治疗效果和安全性才有保障。”
▲卢海耐心为小患者检查视力,很多小患者都成了他的朋友
▲卢海经常被这些接受义诊的患者感动
▲作为老师、团队负责人,卢海认为必须通过言传身教把好的行医习惯传给年轻人
▲卢海为2008 年北京奥运会、残奥会保驾护航
医学专业的课业负担很重,但是卢海经常会觉得“吃不饱”,他回忆说:“当时感觉自己的大脑成了海绵,急于去吸取知识。很多时候老师会指出,哪些重点掌握,哪些知道就行。但是我不行,我要尽量掌握一切未来工作中需要掌握的知识。”进入大学不久,卢海就确定了自己的职业目标——成为一名站在国际舞台上的大医。所以,他并不满足于课堂教授的知识,也不局限于考试范围的要求。他孜孜以求,利用一切时间去吸收一切医学知识。“比如医学英语,很多人可能觉得只要掌握考试需要的几个词就可以了,但是我不是。我觉得这是在打基础,所有和医学相关的内容,我都要掌握。”
卢海是陕西人,性格有西北人特有的耿直和朴实,骨子里也有眷恋故土的一面。同时,他的内心深处也有着对更高学术平台的渴望。上世纪90 年代,卢海在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了3 年,虽然只是住院医师,但是在能力上已经可以胜任主治医师的工作。卢海给自己的定位是面向国际的大医生,他需要更多新技术、新知识的滋养,需要到一个更开放的、国际化的平台,去汲取养料。
凭借过硬的知识底蕴和基本功,卢海顺利考入北京医科大学读了博士,随后到北京同仁医院进修博士后,自此在这里工作了17 年。
现代医学分科很细。仅仅眼科就有十几个学科和专业,有白内障的专家、有眼底的专家、有青光眼的专家。卢海说,但是人体构造十分精妙。一个人从受精卵发育成胚胎再发育成生命体,并不像工厂里造汽车,分别生产再组装而成,各个部件有问题分开处理就可以了,人体各个部分都是相关的。很多问题并不都符合现代医学分科的原则。比如有的病人患有白内障,眼底也可能有问题;糖尿病、很多老年人的眼底病都可能会合并白内障……分开治疗很多时候会有偏颇。
2001 年以前,如果一个人患有白内障同时又有眼底病变,就需要接受两次手术,先做白内障手术,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再做眼底手术。这样一来,治疗时间拉长了,而且治疗衔接也容易出问题。因为做白内障手术的医生只是从白内障的角度考虑,眼底专家也只是从眼底方面考虑,不知道对方的诉求和可能出现的风险。“当年的手术技术不如今天精准,术后很多患者反应很大,会有并发症。”卢海发现这个问题以后,就考虑将两个手术合并完成,从手术设计上尽量规避这些风险,使手术衔接更缜密,治疗方案更合理。这个想法刚提出来,很多人很难接受,而且合并手术对技术要求很高,主刀医生必须同时熟练掌握白内障和眼底手术技术。卢海凭借过硬的基本功勇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率先打破学科限制,开展了白内障及玻璃体视网膜联合手术技术,使得以往的两次手术一次完成,手术效果果然更好,患者视力恢复更早了。成功的案例使这种技术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目前此项技术已得到了推广并成为临床常规。
此后,卢海又率先在国内开展微创玻璃体视网膜手术,积累了大量的临床经验,积极在各类学术会议及学术场合推广此项新技术。同时,积极进行创新性技术革新,不断改进手术模式,大大提高了手术效率和术后的视力恢复效果。
儿童眼科具有“难进入、门槛高”的特点。儿童不会表达,医生很难获取信息,让儿童主动配合治疗更是难上加难。而且儿童眼科手术难度大、风险高,手术后效果不确定性大。儿童玻璃体视网膜疾病更是玻璃体视网膜领域的难点。卢海认准了这一难点,开始攻克儿童眼科领域里的难题。17 年来,他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潜心研究儿童眼科医学,特别是在儿童玻璃体视网膜疾病的手术治疗方面,积累了大量的临床经验,分别开展了早产儿视网膜病变的筛查和手术治疗,永存原始玻璃体增生症(PHPV)的微创玻璃体手术治疗,遗传性儿童玻璃体视网膜疾病的基因筛查工作等。目前此项工作已形成明显的新学科特色,专业影响辐射至全国,极大地推动了我国小儿眼底病的治疗水平。而从事儿童眼科医学,也使卢海有了新的感悟。
从事儿童眼科工作对卢海而言,最大的收获就是更爱孩子了。“以前我不太喜欢跟小孩子打交道。我的性格是直来直去的,而跟小孩子交流就不可能像跟成人一样,需要花更多的时间。但是现在走在街上,看到孩子都会觉得很喜欢。确实个人情怀上变化了很多。”
2017 年春节前夕,卢海上午的出诊结束了,一个小患者又拖住了他下班的脚步。这是一个特别骄纵的“小皇帝”,家长对他很溺爱,每次来就诊都不配合。卢海觉得有必要做些事情矫正孩子的性格。卢海先让家长回避。然后先与小患者温和沟通。“一般我们会先聊一聊动画片,这是朋友的口吻;同时用父母的口吻去称呼孩子。”但是这个孩子还是很不配合,不停地踢打,哭闹。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只能采取“冷置”措施。待情况有所好转,再去安慰他。几番“斗智斗勇”之后,孩子终于配合治疗了。不仅如此,他还和卢海交起了朋友。此后每次来都要找卢海,像朋友一样和他拉手指。卢海说:“后来,我们也给家长提出了建议。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医者的工作要超越疾病本身,不能仅仅局限于生理疾病的治疗。有时候甚至也得给家长‘上课’。很多家长开始会觉得这个医生怎么这么严厉?不近人情!但是,几次之后,他们会发现,自己的孩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上那些骄纵任性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为了能够更顺畅地与孩子们沟通,一贯严肃的卢海也开始看动画片了。说到这里,卢海笑了。他说:“我太忙了,没有太多时间,不能每集都看,但是我会经常关注小朋友们喜欢什么动画片,然后就赶紧去了解主要人物、情节,还有精彩点。对他们真的比对我自己的孩子上心多了。”
2001 年,卢海到内蒙古义务为当地居民做白内障手术。一位年过90 岁的蒙古族母亲给卢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老母亲患白内障20 多年了,做完白内障手术第二天,解开纱布后,卢海看到了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那里面有快乐、有幸福,也有遗憾和感慨,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情感。老母亲用粗糙的手颤抖着抚摸女儿的头发说:“我都二十多年没看到你了,你都已经满头白发了!”卢海说:“当时她的女儿也已经70 多岁了。后来,我总在想如果我们能做得更多一些,早一点,是不是就能更好,就能少一些这样的事情。”
▲卢海爱好摄影,他镜头里的湖光山色、花鸟鱼虫、人物速写,莫不流露出对品质的追求 卢海/摄
此后,卢海每年参加赴内蒙古免费白内障复明扶贫手术,且常常为贫困白内障患者捐款。2004年,他带队参加了“健康快车”光明行活动,完成1000 例免费白内障复明手术,受到了卫生部领导的表扬。多年来,卢海的足迹遍布了国内大多数边远贫困地区,完成了大量的免费白内障复明手术。2011 年4 月,卢海又带领北京同仁医院医疗队远赴非洲赞比亚,实施中非友好光明行活动。受到了我国家领导人及赞比亚总统的亲切接见。赞比亚总统班达亲自签署感谢状。
此外,每年卢海都会救治3 ~5 名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眼病患者。他说:“作为一名医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拒绝你的患者,因为这是职业赋予你的责任。况且如果连医务人员都歧视这些患者,社会又怎能包容和接纳他们?”
在去拉萨的路上,人们总能看到虔诚的信徒,几千里的路,一路磕长头抵达他们心目中的圣地。在普通人看来,这是无意义的事情,也是一条没有希望的漫漫长路。但是对朝圣者而言,这是一种幸福,他心里有一个目标就一定会到达。信徒永远不会抱怨自己的信仰。这就是宗教和信仰的力量。卢海说:“医学对我来说,就是宗教。”
说起连续11 年除夕夜坚守在北京同仁医院急诊中心这件事,卢海总说:“我觉得这是一种殊荣。没有人会抱怨自己的信仰。”就像虔诚的清教徒,卢海将这种信念渗透到了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用这样的心情对待每一个病人。卢海说:“我认为一个医生最高的境界,不是得到多高的荣誉或有多么丰富的物质回报,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非常享受治病救人这件事情本身带给自己的快乐和成就感。我可能更加追求纯粹。我更关心自己做医生的时间里,是不是投入得更纯粹。我心里有很强大的自我评价体系,我会审视自己,今天的手术是不是足够投入,是不是足够有品质。也许今天我做的几个手术都很成功,效果都很好,但是手术过程并不是非常顺畅,有些细节把握得还不够好。别人都觉得很好了,可是我会觉得不开心。”
医学之外,卢海最喜欢摄影,他用“像清教徒一样做医生,像布列松一样去摄影”鞭策自己。从中,人们也可以看到他对品质的追求。做卢海的下属开始的时候难免会感到很痛苦。他会强迫症一般“严苛”地要求他们,就像恩师当年所做的一样。“我并不是觉得自己就是好医生的典范,但是我觉得应该把自身好的方面传给他们,在他们身上打下印记。几个月后,他们会发现很有收获。”卢海总是明确地指出年轻医生的错误,告诉他们应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做到什么程度。他说:“眼科是骗不了人的,手术过程中稍有疏忽,第二天手术效果就是不好,反应就是重。要知道,你一点小的失误,对患者可能是灾难性的。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会用零缺陷的标准去要求学生和下属医生。”卢海经常说,医生的这双手做的是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做医生就是要严谨、苛求。
卢海常常跟学生们讲,年轻医生要有情怀,要执着。“路在脚下,更在远方。”这好像在空谈理想,其实掷地有声。卢海说:“一个没有情怀的人很难坚持。情怀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是一种自我判断。人有了情怀才有快乐。连续11 年除夕夜坚守在急诊室,我不觉得辛苦,我觉得这是一种特殊的荣耀,不需要别人认可,我这样做了心里就是快乐的。没有情怀也很难谈到执着,就很容易受到各种诱惑。我总在说,你人生大的目标是什么?这一点确定了,就不要理会干扰。就像开车,把握好方向,走的路才直,才正。”
卢海的朝圣之心得到了家人的支持。他说:“我的家人没有一个人抱怨我是这样的人。虽然也会提醒我要注意身体,多休息,但是从来没有人不理解。我也从来没看到家人抱怨工作累。”女儿也读医科了,卢海很为她骄傲。同时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她也能够成为有情怀的医生。
人物小传
卢海,北京同仁医院主任医师、眼科副主任、眼外伤科主任。中华医学会眼科学会眼外伤学组副组长。中国眼微循环协会委员。北京市医学会眼科学分会常委,中国灾害与急救医学协会理事,中央保健一级专家,北京市专科医师培训基地评审专家。擅长疑难眼底病和复杂眼外伤的治疗,率先在国内开展了微创玻璃体手术及白内障玻璃体联合手术治疗各类复杂玻璃体视网膜疾病,擅长小儿疑难眼底病的诊断和治疗,目前在小儿眼底病领域处国内领先地位。曾获首都劳动奖章荣誉称号。长期承担眼科教学工作,多次荣获北京同仁医院及首都医科大学优秀教师称号。2008 年北京奥运会及残奥会期间,获北京奥组委颁发的优秀志愿者称号。多次参与卫生部及中国医师协会、中华医学会组织实施的各类临床路径、诊疗常规、医院等级评审标准的制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