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正衡
那个年代里说书的多是盲人,至多算是弱视的徐三瞎子以歪就歪“瞎”了。
徐三瞎子腰背挺直,穿一件深蓝中山装,头上扣一顶软塌塌的旧呢子帽,有时戴一副颇为流行的圆片墨镜。一只扁扁的鼓,只有一般鼓的一半厚,跟最小号的洗脸盆差不多。鼓架子是用三根小棍叉起来的,可以收起来随手拎走。鼓条子黑红发亮,是竹根蔸子做的,笃悠笃悠的,敲在鼓上,声音特别响。另外还有一块惊堂木也是黑红的,一只计时用的马蹄钟,还有一把紫砂壶,壶嘴被茶叶水浸得发黑。他还有一只竹板,有时候不敲鼓,把鼓条子放下,就打它,打起来咔咔地响。说大鼓书的人,声音都沙哑,好像天生的一副老公鸭嗓子。其实徐三瞎子平常说话并不是那样,只有说书时才憋着嗓子压出那么沙哑的声音。
徐三瞎子只在每天下午说书。每次说书开场前,徐三瞎子都会打起竹板说上一段顺口溜,七扯八拉临场发挥,常常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这才开始入正题。“适才听得座间有个大哥问:今晚说什么?我徐三瞎子这就报上来—”跟着“咚咚咚”三声鼓响,徐三瞎子呷一口茶水,右手一扬,左手操起鼓条子再“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出一气急促的鼓点:“各位乡亲,各位老少爷们,大人小孩,听鼓说书,意在其中!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今天我要说穆桂英挂帅……”
场内一片肃静,昏暗的光线里,徐三瞎子又“咚咚咚”敲几通鼓,说到天波杨府穆桂英挂帅出征,哒哒哒一阵马蹄声,哗啦啦一阵厮杀声……徐三瞎子早已改说为唱,尾音轧长,唱到最后拖腔,手、脚、嘴、脸配合共用。那节奏,那动作,说一阵唱一阵,说到带劲处,他不是击鼓就是打板子,台下靜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众人随穆桂英一同在疆场纵横厮杀,心都悬起来,突突地在那里跳……“要知后事如何?等我喝口茶水再分解。”每到节骨眼上,徐三瞎子肯定是要停下来的,捧起那把黑乎乎的茶壶,呷几口茶水。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讲究。徐三瞎子说书时间大约每十分钟为一关,到了关点,就加重语气,暗示别人帮他收钱。往往说到最为精彩处,便小歇一会儿,这时,便会有人手中端个小瓷盆,到座中挨个挨个地收钱。坐在板凳上的听众分为两个档次,听全关(一下午)收一毛五,听段关者,每关收五分钱,小孩子则不收钱。我们那时已是半大小伙子,在可收可不收之间。
有一次,我们来了十多个同学,大家没别的玩,就一齐涌到中山公园蹭书听。那一回,徐三瞎子说的是“杨子荣孤胆独闯奶头山”。危难之际,英雄自会转危为安。说到紧要处,众人随徐三瞎子一起沉浸到英雄的世界里。徐三瞎子时说时唱,时唱时说,合辙押韵,辅之以动作,绘声绘色,使人听着如身临其境。正当关键处,徐三瞎子“噌”地站起来:“好一个杨子荣,哗地抽出大肚匣子枪,一脚踢开大门,对着一群呆若木鸡的匪徒大喝一声:一个都不要跑……”说罢,“叭”!左手重重一拍惊堂木,右手拇指食指大张,仿佛那就是一支随时能“嗒嗒嗒”扫射的大肚匣子枪,口里却是噤声不再说话了。全场听众正沉浸在他所渲染的情节中,此时却给吓了一大跳,包括专职收关钱的人也忘记收钱的暗示。徐三瞎子伸手一指:“你发什么呆,收他们钱啊。”顿时,书场里听众醒悟过来,眼光一齐朝站在板凳后面的我们投过来,接着,就是一阵大笑。
选自《特别关注》2016.12
(彭建辉 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