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湘
许多年后,很多美国人情不自禁地将那个逝去的年代浪漫化,将其称为“黄金时代”。他们高呼“让美国再度伟大”的口号,用选票将特朗普送进白宫,只因他承诺要让“黄金时代”再现。
那时候,一个美国白人男性,只要能在工厂里有份工作,即使所受教育不多,技能不高,也能拥有一条通往中产生活水平的上升路径。而今天的美国社会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约一半美国人的每小时工资低于15美元,约1/3处在工作年龄的美国人或是失业,或是其收入难以维持四口之家的生计。普通美国人越来越难以找到一份好工作—所谓“好工作”是指具有维持体面生活的收入,享有平价医保等福利,可以在养老金账户上积攒足够的钱。很多特朗普的支持者将此种厄运归咎于全球化,而在一些学者看来,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普遍应用才是导致“好工作”衰落的决定性因素。
有别于上述两种视角,美国德鲁克研究所的学者沃兹曼(Rick Wartzman)出版的《忠诚的终结:美国好工作的兴衰》(The End of Loyalty: The Rise and Fall of Good Jobs)一书中探究了被忽视的另一个层面。他指出,导致“好工作”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的公司文化从1980年代以来崇尚“股东价值至上”,从而放弃了原本对员工所承担的责任。
沃兹曼首先回顾了那个令人眷恋的“黄金时代”是如何诞生的。1943年3月,随着美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节节推进,19位美国的顶级工商界领袖在纽约的哈佛俱乐部聚会,商讨如何应对战后的经济状况。战争让美国经济开足马力,红红火火,那么战后的美国经济会不会重演1930年代由于总需求不足而导致的失业、贫困和社会解体?这些工商界领袖达成的共识是在雇主和员工之间建立社会契约,以避免失业和总需求不足所导致的生产过剩。正是这一共识使得美国在二战后创立了由私营企业主导的福利制度,包括由雇主提供的医疗保险,以及私营养老金账户等,和西欧国家在二战后形成的由政府主导的福利国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沃兹曼剖析了4家美国顶尖公司—通用电气、通用汽车、可口可乐和柯达—在二战之后的雇用政策的发展历程。这些公司在1950年代蓬勃发展,同时向员工提供了可观的福利。以柯达为例,它在1955年用于人身保险、退休金、抚恤金、失业补助和带薪休假上的福利资金,使每位员工平均可以获得1000美元,其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8000美元。它为员工提供终身医疗保险,工龄超过15年的员工,其受养人(包括配偶、孩子等)也可以享受医保。通用汽车则通过与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的集体谈判所达成的协议,向员工提供工资涨幅、医疗保险、养老金计划,以及在分厂关闭期间的失业补助等福利。
这种雇主和员工之间的社会契约造就了美国“好工作”兴盛的“黄金时代”。当然,它绝不仅仅是前述19位工商界领袖的“哈佛俱乐部共识”的结果,而同时有赖于工会的强大话语权。当时美国25%到35%的私营部门员工都参加工会,这具有很强的溢出效应,参加工会的员工不仅可以通过集体谈判来改善福利,即使在那些没有工会的公司,员工也可以因此受益。比如柯达公司就没有工会,它一直通过向员工提供高福利来证明自己不需要工会。
这段“黄金时代”持续了20多年。1970年,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组织的全国性罢工再次取得重大胜利,如果员工在车厂工作30年以上,退休后可以得到全额工资作为退休金。未曾想到的是,此时已经接近“黄金时代”的尾声。1973年,石油输出国组织对支持以色列的西方国家实施石油禁运,引发石油危机。1974年,美国扣除通胀后的实际工资水平出现了二战之后的首次负增长。美国经济开始进入高通胀和高失业率并存的滞涨状态。
更大的冲击来自全球化。全球化对美国的第一轮冲击来自德国和日本。价廉物美的日本车迅速挤占美国市场,当时日本汽车工人的收入和福利远低于美国汽车工人,这是保证其低价的关键因素。
为了应对这种局面,美国的公司文化发生了剧变,涌现了一批新型的企业家。其代表人物之一是中国人熟知的杰克·韦尔奇。他在担任通用电气CEO期间实施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改变了僵化的官僚体制,大幅提升了企业的执行力。但是另一方面,在他任职期间,通用电气裁撤了17万个工作岗位,也就是说,它把17万失業人口推向了社会。
对韦尔奇这种新型企业家来说,公司的目标是“股东价值至上”,衡量公司是否成功的依据在于它为股东创造了多少价值。当时适逢美国经济的金融化浪潮,金融业在美国经济中的比重迅速攀升。韦尔奇让金融成为通用电气的一项主业,逐渐偏离了作为公司根基的制造业核心。这随即为众多企业所效仿。
美国社会学家戴维斯(Jerry Davis)在2009年出版的《市场管理:金融如何重塑美国》一书中指出,在美国,公司曾经是社会结构的核心,是社群价值和政治、经济权力的汇合点,但是在“股东价值至上”的浪潮冲击之后,它变成了一组合同的集合,是多种经济交易的法律外壳,其实体可以在证券市场上分割买卖,公司对于除了股东之外的其他人的责任都随之式微。
沃兹曼给出类似描述。在“股东价值至上”的驱动下,CEO主要考虑短期利益,而非企业的长期利益和可持续发展。在这种思考模式下,通过维护雇主和员工的社会契约来赢得员工的忠诚和敬业精神,变得不再有意义。
工会的整体衰落也是导致社会契约解体的重要原因。制造业公司易于建立工会,因为数千名产业工人在同一厂区内从事彼此密切相关的工作,可以一呼百应。而随着美国经济的重心从制造业转为服务业,不仅服务业公司的员工数量远远少于制造业公司,而且其空间结构远为疏散,难以建立具有强大话语权的工会组织。当前,美国私营部门仅有7%的员工参加工会。工会集体谈判权的缺失,使得普通美国人根本无力抗衡“股东价值至上”的浪潮。员工的实际工资和福利水平都每况愈下。“好工作”兴盛的“黄金时代”由此消逝。
如果放宽历史的视界,就会发现美国社会在20世纪中期的这段“黄金时代”,其实是资本主义发展史上的一段例外时期。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在2013年出版的《21世纪资本论》一书中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资产回报率始终超过收入增长率,因此必然会造成财富集中和贫富两极分化,并导致阶级固化。历史上唯一的例外时期是从1930年到1975年间,由于大萧条和世界大战摧毁了很多精英阶层的财富,国家积极干预经济,实施收入再分配,资本主义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的趋势有所缓和。但此后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兴起,贫富两极分化再度加剧,世界逐渐回归到19世纪那种主要由继承财产主导的“世袭资本主义”。
可以说,沃兹曼的这本书是对《21世纪资本论》的一个补充,它说明在20世纪中期的美国,贫富两极分化的缓和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通过国家干预,而是通过公司主动承担社群责任,与员工建立社会契约。然而,在“股东价值至上”已经成为金科玉律的今天,美国社会还能重现那种由“哈佛俱乐部共识”所倡导的“有善心的资本主义”吗?—也许,对于“黄金时代”的执着的乡愁将引发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的重大变革,这一变革的进程将充满曲折与冲突,喧哗与骚动。特朗普的当选只是开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