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比较文学“两大类型”的缘起及内在关系

2017-10-31 17:12林玮生
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平行影响

摘 要:与众说纷纭的比较文学“定义”相比,作为比较文学两大类型的“影响”与“平行”在学界并不存在较大的争议。本文认为,“类型”压倒“定义”是比较文学的重要特征。比较文学“两大类型”在本质上是人类对自身文明“两大关系”(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探索在文学(文艺)领域的呈现。缘于对人类“两大关系”认识的“两大类型”,彼此之间存在着四层重要的内在关系:其一,“影响”和“平行”均是一种“亚种”关系的研究;其二,“影响”先于“平行”而“平行”泛于“影响”;其三,“平行”与“影响”是互鉴共进的双翼关系;其四,“影响”与“平行”是Y型谱系树的两大枝干。“兩大类型”共同肩负着“认识人类文明基本规律”的伟大使命。

关键词:“影响”;“平行”;“两大关系”;内在关系

中图分类号: I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10-0168-08

作者简介:林玮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文中心、中文学院中英文双教授、研究员 (广东 广州 510420)

如果说,百年来比较文学的定义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统一的、共识的定义,那么,作为比较文学的两大类型——“影响研究”与“平行研究”(以下部分简称为“影响”与“平行”),则在内涵上没有形成太大的争议,而是有形有态、义域稳定。从字面上我们便可悟出这组概念的含义:所谓“影响”,是一种有事实关联的研究,指在传播过程中甲文学对乙文学发生的影响与作用。“传播”指“经过的路线”,意味着历时性,“影响”指“产生的效应”,含有动态特征;“平行”是指没有事实关联、没有接触的研究,两个事物就如几何学上的两条平行线,主要是关于甲文学与乙文学之间的同构关系的研究。“平行”更多地涉及到空间性形态,相对于“影响”而言,具有静态特征。两者成为比较文学生命体中稳定的对偶性结构特征。

乐黛云曾敏感地觉察到比较文学的类型学特征。她说:“比较文学是一门类型化倾向比较突出的文学研究学科。换句话说,比较文学研究的历史经验及其特色,尤其是它不同于一般国别文学研究的学术视角、对象范畴、论证途径和方法论特色等,往往就是从具体的研究类型中体现出来的。因此,对于其类型研究的功能模式及其特征的理解和把握就显得至关紧要。”1乐黛云这里所说的“一门类型化倾向比较突出的文学研究学科”以及“从具体的研究类型中体现出来”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比较文学凸显的类型学特征。

本文认为,类型是比较文学重要的本性特征,但从目前比较文学界的相关著述上看,该研究处于肤浅的认知阶段。乐黛云自己也清晰地认识到这个问题,她说:“过去,我们讲比较文学总会有平行研究,有影响研究,有各种各样的方法的研究,可是缺少一个总的思想把它们统一起来。”1到目前为止,未见有学者对比较文学进行类型学的专题研究,这不能不说是比较文学界的一个缺憾。2本文认为,可从人类文明的两大关系——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宏大视域,去寻找与探索比较文学“两大类型”的动力机制,以及两者的内在关系。

一、“两大类型”的缘起:“两大关系”的探索在文学领域的呈现

当我们观审百年来的比较文学现象时,深深地感到比较文学被一个力量所左右了,这个力量就是“类型”。“Genre”(类型)一词来自拉丁语的“种类”,意为一个关于秩序、组织或结构的分类。类型学与概念(定义)所采取的言说方式不同,概念是把事物的无数个体的内在共性抽离出来,加以概括。但当事物的复杂度较大,对其共性的提取存在不完整性而需要牺牲过多个体具象而力不从心时,概念的方法就出现局限性了。这时对事物进行另一种言说就可登场了,它就是类型法。类型法不是对全体具象共性的抽取,而是将全体具象依据一定的标准分类,并以类型去统率属于各类型之下的具象,而不是像概念一样以一个共性去统一所有个体。这种对事物的类型分析、分门别类、形态描述方法,同样是揭示事物本质的重要方法,该方法可突出事物的形态特征、具有视觉效果,可使人“一视即通”地走进事物。如果说概念法是“透过共性看本质”,那么,类型法则是“透过形态看本质”。3类型与概念之间存在一种“反比”关系:当事物的共性下降时,其类型特征会随着上升,相反亦然。

百年比较文学虽然没有一个共识的定义,但它却有模有样地自成一个学科,这其中重要的原因来自于比较文学凸显的类型特征。可以说,类型是比较文学自我言说的重要单位。比较文学的“类型”压倒它的“定义”,在诸多的教科书中,我们可以见到“类型”对比较文学生命体(包括定义、方法、简史等)的分割力量。

例如,卢康华与孙景尧在《比较文学导论》中这样定义比较文学:“比较文学是跨越国界和语言界限的文学研究,是研究两种或两种以上民族文学彼此影响和相互关系的一门文艺学学科。”4这里的前部明显是“平行”研究,后部分是“影响”研究。接着,不管是作为比较文学“研究方法”,还是比较文学“简史”,均被“影响”与“平行”两条逻辑线索所二分。乐黛云编写的《比较文学原理》中,全书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影响与接受”“西方文艺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第二部分为“主题学”“文类学”“比较诗学”。这两部分实际就是“影响”与“平行”的变形。

为什么比较文学存在这一顽强的类型力量?当我们以终极的目标窥视比较文学时,5可以发现“影响”与“平行”均承载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对人类文明的自识。张隆溪在一次论述比较文学的旨归时无意间触及到这一终极目的。他说:“比较文学的最终目的在于帮助我们认识总体文学(Litterature generale)乃至人类文化的基本规律。”6从广义上说,这里的“人类文化”也就是“人类文明”。那么,什么是人类文明的内容呢?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人类文明的两大内容是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的“两大关系”。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发现“两大类型”与“两大关系”在理路上的对应性与形态上的相似性。本文认为,从发生学角度看,“两大类型”(“影响”与“平行”)在本质上是对“两大关系”(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探索在文学(文艺)领域上的呈现。endprint

第一,从“人与人关系的探索”到“影响研究”。人与人之间关系是人类文明的两大内容之一,其中一个永恒主题是人与人之间在文化上的互相传播与影响。“人与人”既包括单数的个体与个体的关系,又包括复数的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关系。个体与个体/族群与族群之间的交流、传播、影响是人类社会的存在方式,也是人类文化的属性。文化不是孤立的文化,是个体或族群之间互动、互间的文化。达尔文曾说:“如果一个部落中有某一个人,比别人聪明一些,发明了一种新的捕杀动物的网罟机械或武器,或其他进攻或自卫的方法,即便只是最简单明了的自我利益,而不提推理能力的多大的帮助,也会打动部落中其它的成员来仿效一个人的做法,结果是大家得到了好处。”1达尔文所说的虽然是个体之间的交流,但它与群族之间的交流并无区别。法国比较文学先驱查斯勒于1835年说:“一切没有和其他人民进行文化交往的人民,只不过是大网上的破眼而已。”2在人类文明的演进道路上,各族就是这样生存于人与人之间互动、影响的语境之中。对人与人这一互动、互文的研究,是人类认识自我的永恒主题。

比较文学的“影响研究”与“人与人关系的探索”有着同工共曲的旨向。李伟昉这样描述“影响”的重要性。他说:“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的不同国家和民族,只要它们彼此往来、相互交流,就必然存在相互间的影响,那么对这一存在的包括显明的和隐在的影响的研究就决不是毫无意义的。”3由“法国学派”提出的“影响研究”旨在探索国与国、族与族之间的文学互动关系,这一文学关系不就是“人与人关系”的一个层面的呈现吗?

第二,从“人与自然之间的探索”到“平行研究”。人与自然关系内容之重要一维是:人类因受造于自然而形成的各族文化形态特征。自人类诞生以来,在漫长的历史中受到基本自然与具体自然的双重塑造。首先是受造于基本自然——太阳、月亮、河山、水土、空气,以及共同物理属性的世界。因而,各族发明工具都具有类同性,例如,梯子都是两竖木加上若干横木,绳索只能通过搓捻来编织,斧头常由头洞插上长条的木柄。基本自然使人类具有超越各族差异性的心智与文化的同一性。其次,人类还受造于具体自然——区域地理、具体气候,具体水土,具体自然使人类表现为民族文化的多态性。这样,基本自然造就了人类文化(文明)的同一性,而具体自然则塑造了各族文化的多态性。对人类各族文化同一性与多态性研究,构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重要内容。

而对各族文化同一性(异中之同)与多态性(同中之异)的研究,移位到文学领域便成了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基本自然造就的文化同一性成了民族文学之间“平行研究”的可比性支点。陈惇、刘象愚说:“所谓‘平行研究,就是要将那些‘相似、‘类似、‘卓然可比,但是并没有直接关系的两个民族(或几个民族)文学,两个(或多个)不同民族的作家,两部(或多部)属于不同民族文学的作品加以比较,研究异同,并导出有益的结论。”4这里的“相似”“类似”“没有直接关系”即是由基本自然塑造的、不需要空间接触的人类文化同一性。这一同一性构成了“平行研究”的比较支点(即可比性)。

通过对“两大关系”与“两大类型”在多个维度上类同性的揭示,让我们清晰地从理路上发现,“两大类型”在本质上是人类对“两大关系”的探索在文学领域的运演与衍变。这就是为什么“影响”与“平行”总是表现为一种“对立而统一”的类型关系。这是当年“法国学派”主张“影响研究”与“美国学派”倡导“平行研究”时未曾意识到的深层驱动力。正是缘于“两大关系”这一恒定的驱动力,才使“影响”与“平行”之间存在重要的内在关系。

二、“影响”与“平行”之间的内在关系

当“两大类型”背后“两大关系”的动力机制得到揭示后,“影响”与“平行”之间的内在关系便随之浮出水面。本文认为,“影响”与“平行”彼此之间存在着四层重要的内在关系。

(一)“影响”和“平行”均是一种“亚种”关系的研究

比较文学是一種亚种文学关系的研究。“亚种”是“影响”与“平行”共同的依据或前提。“亚种”包括“种”和“亚”两个层面。“种”是指人类受造于基本自然而天成的同一性。“亚”是指人类受塑于具体自然而形成的差异性。“种”是“亚种”的共同基因,“亚种”是“种”存在的形式,“种”和“亚”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就如丹纳所说的“株”与“枝”的关系。他说:“从那时起,同一根株的两个枝条开始分离;我们后来再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结构和果实完全不同了:但一枝长在意大利,一枝长在希腊,所以我们要把希腊植物的环境考察一下,看看那边的泥地和空气是否能说明植物外形的特点和发展的方向。”1这里,对作为“亚种”的“枝”与“枝”之间的互鉴,便是“平行研究”。“枝”与“枝”之间的互动(稼接、杂交),则为“影响研究”。亚种就如诗歌的韵脚(由相同韵母与不同声母构成)。韵脚之间的比照是“平行研究”,其中不变的韵母是比照的依据。韵脚之间的相遇(产生共振谐音)是“影响研究”。“平行”与“影响”的发生机制,实质上是对“熟悉而又陌生”的亚种之间的互鉴与相遇的效应估量。

“亚种”包含三层内涵:一、“亚种”来自于同一对父母(种);二、“亚种”虽然来自于同一对父母,但彼此具有独立的形态与特征(亚);三、“亚种”之间是可互动、可互构的。“亚种”的第一、第二内涵构成了“平行”的依据,“平行”即是亚种之间形态比较的研究。第一、第三涵义构成了“影响”的理由。“影响”是“亚种”之间互构的效应研究。

在“亚种”作为“平行研究”的依据方面较容易理解。其中,“种”是比较的依据,即可比点。同“种”异态的“亚”便构成了比较的对象。但在“影响研究”中学者们常常忽视了“影响”之所以能够进行的依据。例如,甲族作家在乙族作家的影响下,为什么会发生创作的新变?那是因为接受者受到发动者的启迪,与之发生共鸣。接受者的某种心灵结构被发动者所提醒、激活与照亮,如果没有作为亚种的接受者与发动者中的“种”的同一性心理基础,共鸣就无法发生。信息论告诉人们,信息发送者与接收者必须基于相同结构或类同结构,信息的传递才能有效地被接受。endprint

英国诗人T·S·艾略特坦言他受到他族作家影响与启迪的方式是,这些作家能“逗引”他深藏心底而欲言难言的东西。美国意象派诗歌的开山诗人庞德(Ezra Pound)认为中国诗“是一个宝库,今后一个世纪将从中寻找推动力,正如文艺复兴从希腊人那里找推动力”2。这里艾略特的“逗引”和庞德的“推动力”,都是指某些外来的“既陌生而又熟悉”的东西对自己长期冥思苦想的忽然朗照。这些共鸣的基础是作为亚种民族中“种”的同一心智结构。

因而亚种”是“平行”与“影响”共同的依据与前提。没有“亚种”就没有“可比性”与“可构性”,当然也不存在“平行”与“影响”。

(二)“影响”先于“平行”而“平行”泛于“影响”

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对空间的认识往往早于对时间的认识。从起始点上看人类是逐步从氏族、民族、国家的界际逐步走向世界大同的。在这一过程中,当然伴随着“人与人的互动”或“影响研究”,这属于对“可视、可感、有形”的空间性事物(空间互动)的认识。但“人与自然的互塑”或“平行研究”属于同源、同根研究,是一种“形上”的研究,属对时间性事物(时间造化)的认识。这一规律演绎在比较文学史上,便是“影响研究”(“法国学派”)先觉于“平行研究”(“美国学派”)。

作为实践形态的西方比较文学,可以追溯至古罗马时代或甚至更早,但作为学理形态(学科)则一般被认为始于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法、德两国。比较文学初期的重要工作,“都是清理本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相互关系,研究本国作家与外国作家的相互影响。早期的法国学者强调rapports de fait[实际联系],德国学者强调研究Vergleichende Literaturgeschichte〔比较的文学史〕”1。可见,“影响”在历史上的首先出现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以“法国学派”为代表的“影响研究”总是小心翼翼地恪守于“有实”“有根”“有基”的“实事联系”域地。例如,“法国学派”代表基亚要求一个比较文学家首先是一个历史学家,必须熟悉一种乃至多种外语,应该是文学史家,寻找国与国一时一地之间文学的互动与影响。把文学的影响分成泾渭分明、有头有尾的“接受影响”(gift-receiving influence)和“施加影响”(gift-giving influence)。对那些“非实在”“无名氏”“非可寻”的比较,则保持高度警惕或拒之门外。法国学派的代表人物巴尔登斯柏格与梵·第根就一致把民俗学从比较文学中剔除了出去,其中重要的原因是民俗学的产品大抵是集体创作,即便像童话、神话、传说和使徒行传等算得上是文学,也只是无名氏的作品。2当“事实关联”的“影响”在学界独霸一方并频频发声之后,与之对立的“无事实关联”的研究不可能沉默以许,而是随后择机发出自己的声音。

从“事实关联”(有形)的“影响”问世,再到“无事实关联”(无形)的“平行”先后出场,是符合发展时序的。比较文学的“平行”并不是以一种平和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抗争的方式登场的。“美国学派”批评“法国学派”滞留于“外部事实主义”的藩篱,死抱“事实的联系”“热衷于研究公众舆论史、旅游报道”等。1958年于美国召开的第二届国际比较文学大会上, 著名学者Rene Wellek(雷勒·韦勒克)在《比较文学的名称与性质》(1968)一文中提出了“没有事实关联”的“平行”研究。这一发声彻底改变了比较文学的生态,因此该大会也被誉为比较文学的The American Hour(“美国时辰”)3 。

“美国学派”让“平行”登场的强有力武器是“文学性”。“美国学派”旗帜鲜明地把“文学性”作为比较文学研究的核心旨向。众所周知,文学性、审美性是与人性相通的,而人性的形成是人类与朝夕相处的基本自然对话的结果。“文学是一元的,犹如艺术和人性是一元的一样。”4对文学性/人性的研究是不需要基于族与族之间有“有事实关联”的。只要存在国族文学的多态性,便存在着比较的可行性与价值性。这样一来,对各民族“没有接触”文学的主题、题材等的平行比较便成了比较文学理所当然的内容。于是“平行”便合法地登上的比较文学的殿堂了。

“美国学派”除了提倡“文学性”,还将“影响”与“平行”喻说为“外在”与“内在”的辩证关系。韦勒克机智地说:“我把艺术品的研究称为‘内在的,而把研究它同作者的思维,同社会等等的关系称为‘外在的。”5韦勒克这里的“内部的”/“外部的”实际上指向了“平行”与“影响”。这组巧妙的术语还让“平行”与“影响”建立一种互不可缺、互相依偎的辩证关系,它们已暗含了“影响”与“平行”的双翼关系(见下)。

从范畴论角度上讲,“无事实关联”(无)往往要宽泛于“有事实关联”(有),这是常题之理。上文说“只要存在国族文学的多态性,便存在着比较的可行性與价值性”,这将使“平行”的范畴成为一个汪洋大海。对这一博大范畴的学理把握,“美国学派”表现得力不从心,甚至谬误连篇,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一,亨利·雷马克提出了“禾苗夹杂草”的定义,他在《比较文学的定义和功能》一文说:“比较文学是一国文学与另一国文学或多国文学的比较,是文学与人类其他表现领域的比较。”6该定义后部分“文学与人类其他表现领域的比较”便是众所周知的“跨学科研究”。缺乏文本性研究的雷马克,以主观代替逻辑将“跨学科研究”这根杂草硬性地拉进比较文学域地,使比较文学成为一个本类与另类、禾苗与杂草丛生的域地,成为比较文学史上的最大谬误(甚至是笑话)1。二,欠缺思想深度与人文学识的韦斯坦因在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学比较面前望而却步。他在《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中说:“对把文学现象的平行研究扩大到两个不同的文明之间仍然迟疑不决……企图在西方和中东或远东的诗歌之间发现相似的模式则较难言之成理。”2 三,由于雷马克“跨学科研究”的混入与韦斯坦因的“跨文明”的疑虑(不该跨的去跨,该跨的不敢跨)使“平行”最重要的学理依据“可比性”长期被悬搁。直到1995年,乔纳森·卡勒才郑重地提出探讨“可比性”问题。3endprint

“美国学派”在“平行”学理摸索上所犯的谬误,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平行”在范畴上的宽泛性。

(三)“平行”与“影响”是互鉴共进的双翼关系

在比较文学史上,作为学理形态的“影响”先觉于“平行”,但当“平行”登场后,两者便走进“互鉴共进”的时代。当下,不少学者只看到“平行”与“影响”抗争与对立的一面,例如,在《比较不是理由:比较文学的危机》一文中,法国学者艾田伯引述前苏联学者留巴科耶娃对于“美国学派”和“法国学派”之间论争的评述:“美国观点和法国观点之间的分野一年比一年明显,甚至有了一条越来越深的鸿沟。”4本文认为这里只看到事物的现象与肤表。其实,在对立的背后,还深藏着“平行”与“影响”的统一力量。

“影响”注重于对象在空间性上互动的结构衍变性,呼应于传播论。“平行”涉及到对象在历时性上受造的结构相似性,对应于进化论。人类文明便是在空间互动(传播论)与时间造化(进化论)的经纬重叠中演进的。“影响”是在空间联系中进行的研究,它以事实为依据,梳理作家、作品的渊源与发生,彼此之间的模仿、影響、互译关系等,并导出较为客观的结论,属于实证性的研究。相反,“平行”则是在非空间联系中进行,它建立在同源性、同一性(种)的前提下,采用哲学的、审美的、批评的方法,对“非事实联系”的甲乙文学的诸要素,如主题、题材、情节,体裁、形式等进行对照研究。一般说来,“平行”多用演绎法(天马行空),“影响”多用实证法(脚踏实地)。因此,“影响”可为“平行”提供借鉴与验证,“平行”可为“影响”提供哲思与想像。两者的互鉴、互借可产生共荣。

“平行”与“影响”的内在关系,偶然性地可以从汉语“比”字的含义中得到观照。“比”(喻为比较文学)字有两个含义:其一,《说文》对“比”的解释是:比,密也。其二,《广韵》的解释是:比,和也。这两个释义恰好对应于“影响”与“平行”。“密”与“和”都涉及两个元素之间的关系,但二者所涉及的关系性质走向不同:“密”所指的联系是由于位置的临近而建立起来的,而“和”所指的联系则不是由于位置的临近,而是由于本质上的和谐并存而建立起来的。如果说“影响”立足于研究对象之间的相邻性联系,那么“平行”乃立足于二者之间的并存和谐联系。5“密”与“和”是“比”衍生的两种含义,恰好对应于比较文学的两大类型。它喻说了比较文学的两大类型(“比”的两种释义)深层的统一关系(同一个“比”字)。

敏感的比较学者在早期就慧识到了两大类型的不可或缺关系。伏尔泰便是其中的一位。他在《论史诗》(1733年)中,对意大利的塔索、英国的弥尔顿、葡萄牙的卡蒙斯与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以及古希腊的文学进行分析后,强调指出:“毫无疑问,一个研究文学的人考察一下产生互不联系的各个时代和国家的不同类型的史诗,这不仅能得到很多乐趣,而且也会得到很大的好处”“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都属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同时,他又强调:在最杰出的近代作家身上,他们自己国家的特点可以通过他们对古人的摹仿中看出来,他们的花朵和果实虽然得到了同一太阳的温暖,并且在同一太阳的照射下成熟起来,但他们从培育他们的国土上接受了不同的趣味、色调和形式。”1伏尔泰在这里所说的“(考察)各个时代和国家的不同类型的史诗”与“对古人的摹仿”,指的不正是“平行”与“影响”吗?

当然,也有比较学者直截了当地提倡“影响”与“平行”的平衡发展。典型代表有英国学者格里戈里·史密斯。他在1901年发表的《比较文学的缺点》一文中,批评法国的勃吕纳狄尔等人的观点,认为比较文学不能只是搞那些“目录学式”的、纵向的、“垂直的”文学史的实证研究,还应进行横向的“平行类比”的比较研究,他认为“比较”这一术语的价值,只有在对文学现象进行“水平的”比较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同时,史密斯还提出在不同艺术样式之间应该进行类比并相互阐发,而不管不同艺术之间有没有共同的审美基础,都应该去发现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并互为参照。2从这里可见史密斯对长期以来以“影响”排斥“平行”的批判,并力求提倡“平行”与“影响”的平衡并进。

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后期法国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艾田伯的名著《比较不是理由》(1963)的问世,被美国学者认为是“在一场学术论争的暴风雨过去后象征着学术界和平的彩虹”3。他说:“文学的比较研究不应当局限于事实研究的研究,而必须尝试把研究导向对作品价值的思考。”艾田伯在这里提出了要将“历史方法”与“批评精神”结合起来,将“案卷研究”与“文本阐释”结合起来,将“社会学家的审慎”与“美学家的大胆”结合起来。4艾田伯所提出的“三个结合”,正是对“平行”与“影响”互鉴共进关系的一种修辞式表述。

(四)“影响”与“平行”是Y型谱系树的两大枝干

近30年来,我国比较文学各种类型已发展成为茂盛大树。面对不断膨胀的分枝,使人们感到杂乱如麻,甚至头晕眼花。通过类型学的分析可使这棵大树有了一个清晰的构状。本文认为,比较文学新学科(子学科)在整体上呈Y型树状,“影响”与“平行”是Y型树状的两大枝干。正如学者张雨所说:“影响研究与平行研究是比较文学的两大支柱,在现代理论的激发下,呈现出新的形态。概括地说,当代形态的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主要表现为各自研究方向的延伸和拓展。”5那些看似五花八门的新生学科实质上均可以在Y型这两个主干中找到根源。

基本类型之一的“影响研究”涉及到不同文学之间的传播、译介、影响、渊源、借鉴等研究,常见的子类型(子学科)有:翻译文学、形象学、涉外文学、翻译学(有别于文本翻译研究)、流传学 (誉舆学,Doxologie),渊源学(源流学,Crénologie)、译介学(媒介学,Mesologie)、变异学、侨易学(关于“物质位移,精神质变”)、中外文学关系、域外汉学、海外华文文学、流散文学(Diaspora)、流寓文学、接受美学(文学阐释学)、形象学(国家形象变异学),等等。

另一基本类型的“平行研究”,涉及到题材、主题、形象、文体、流派、运动、结构、形式等没有事实联系的文学的比较研究。“平行”的子类型(子学科)有文类学、文学人类学、主题学、比较诗学、世界文学学、宏观比较文学、比较形态学、文艺形态学,等等。endprint

隨着比较文学的进一步繁荣,子学科还会继续增殖与拓展。但不管比较文学之树如何壮大与繁荣,两大基本类型(“Y”型)是不可改变的天然结构。6正是由于这一Y型结构,才使“影响”与“平行”归一于Y型共同的大根,彼此具有统一的共名——比较文学。

三、“两大类型”缘起及内在关系揭示的学理价值

对“两大类型”缘起以及内在关联的揭示,在百年比较文学史上具有开拓性的学理价值,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通过梳理“影响”“平行”的内在关系,首度提出“影响”/“平行”是“亚种”关系研究的新观点——“平行”是亚种之间同构关系的研究;“影响”是亚种之间互构关系的研究。“亚种”中的“种”是“平行”的“可比性”依据,“亚”是“影响”的“可构性”理由。亚种观点的提出,将“两大类型”本质特征从表象式的描述(例如陈惇等对“平行研究”的定义1),上升到哲学式的概括。

第二,“两大类型”缘起的发现,使“死而不亡”的背谬现象得到理想的阐释。为什么比较文学总是频频出现“死而不亡”或“危而不殆”的悖论呢?这实际上是混淆了两个“比较文学”——个人所指“比较文学”与客观实存“比较文学”的不对称。个人所指“比较文学”千差万别、因人而异。例如韦勒克1958在美教堂山会议上,发表了《比较文学的危机》。但事实上,比较文学却是生机勃勃,研究队伍不断壮大。韦勒克的个人所指“比较文学”实际上是指被“法国学派”所独占的、排斥“平行”的、偏颇不全面的“比较文学”。而客观实存“比较文学”(“影响”与“平行”)本身无所谓“死亡”或“危机”,因而客观实存的“比较文学”依然生机勃勃。雷马克在无意中一语道破了他的真实意图。他认为要使比较文学化解“危机”,必须对法国学派的比较文学纲领“进行彻底的调整”。2所谓“调整”也就是让美国学派所提出的“平行”纳入被“影响”所独占的比较文学阵地。

那些津津乐道于比较文学死亡的学者,其所谓的“比较文学”不过是个人所指“比较文学”。而缘于人类“两大关系”的客观实存“比较文学”,只要人类文明继续存在,就永远不会死亡。

第三,“两大类型”内在关系的揭示,使“影响”与“平行”不再互相指责,而是采取平等相待、互动共荣的姿态。“平行”与“影响”是比较文学的天然Y型分水岭,在表面上虽然互相分立,但在分水岭深处却彼此统一。两者共同肩负着探索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崇高使命。这是百年来比较文学者未曾揭示的学理要题。

第四,“两大类型”Y型结构的揭示,使驳杂的众多子学科有了一个脉络清晰的谱系与坐标。虽然比较文学枝叶茂盛,子学科纷繁驳杂,但所有子学科均是Y型两大枝干的延伸与衍变。它们在深处互相借鉴、互相呼吸。这一揭示能使新生学科的发展朝向平衡、生态的方向。

(责任编辑:李亦婷)

On Influence and Parallel's Origins and Relationship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s

Lin Weisheng

Abstract: Compared with definition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ere are no big disputes in the academic circle as the two major types of Influence and Parallel. The article holds that "types" overriding "definition" is an important featur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e two types are essentially originated from the exploration of the two relations, which are between human and human, and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There are four internal relations between the two types: first, Influence and Parallel are both kinds of "subspecies" relationship studies, second, Influence appears before Parallel, but Parallel is broader than Influence; third, there is wings-like relationship between Parallel and Influence; fourth, Influence and Parallel are two branche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family tree. The two types share the same mission of recognizing the basic laws of human civilization.

Keywords: Influence; Parallel; "Two Relations" ; "Internal Relations"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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