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芳 肖晓珍 黄萍萍
摘 要: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具有鲜明士大夫特征的现代作家,其小说大多书写知识分子在苦难(旅程)中苦闷的精神与沉重的肉身,在灵肉挣扎中寻求自我拯救的过程。其小说中的女性经历了欲望化邪念的象征向人性升华的转变,体现着男性视角下女性形象类型化书写的特征。
关键词:郁达夫 《沉沦》 《迟桂花》 《春风沉醉的晚上》 女性
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具有鲜明士大夫特征的现代作家,其小说大多书写知识分子在苦难(旅程)中苦闷的精神与沉重的肉身,及其在灵肉挣扎中寻求自我拯救的过程。这些作品在当时及当下读者中反响强烈,主要是因为作家的坦率书写,即郁达夫惯于将自己的内心告白给读者。郁达夫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自叙传”,因此,他的小说创作多取材于自身经历,以自己的思想感情和人生际遇为叙述线索,借助女性形象书写个人之情、时代和家国情怀。因此,他的笔下出现了很多女性,或为妓女,或为乡野村姑,或为工人,由此构建了一个民国时期中国社会底层女性人物的长廊,为这个世界增加了灵动的色彩和温馨的情意。纵观郁达夫小说里的女性形象,既有崇高美丽的女性,又有欲望化、妖魔化的女性,体现着男性视角下女性形象的类型化特征。
一、邪念的代表
郁达夫的小说以《春风沉醉的晚上》为标志形成鲜明的阶段性,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也有明显的变化。以《沉沦》为代表的早期小说中女性多为“邪念”的代表,成为男性主人公在灵与肉的冲突中肉体沉沦的诱因;而后期小说中的女性多具有善良、率真、单纯的美好人性,成为解决知识分子精神苦痛的药方。
在郁达夫早期的中短篇小说中有大量代表“邪念”的女性形象,表现为情欲、变态和物质化等特征。在郁达夫的众多作品中,女性往往是情欲的载体,如《沉沦》中有着详尽的身体描写,他第一次偷窥房主的女儿洗澡看到了“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①。他眼中的女人的胴体瞬间唤起了他的情欲,每日清晨的自渎不能排解他的欲火,最终他走进了东岸的酒馆,酒馆的侍女亲热地替他上酒,他用嗅觉感受着“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②。他用视觉爱抚着酒馆侍女的红色围裙下包裹着的肥白腿肉,女性成为男性沉沦的欲望代表。《她是一个弱女子》中的郑秀岳代表犹豫不决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她沉迷于性爱,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没有尊严感和独立的人格要求,意志薄弱,总是轻易受到外界的诱惑,这是郁达夫对颓废的女性情欲的批判。
郁达夫通过不合人伦常理的情爱书写抨击封建礼教,反抗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茫茫夜》中的吴迟生生理性别虽为男性,但他身体羸弱、柔美动人,心理上具有女性化特点,对男人依恋和顺从。他虽是男儿身,但在于质夫的眼中,“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还有“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转的声调”③。他身上具有的男女混杂的气质使他成了于质夫性幻想的对象,男人与“男人”的爱情似乎给了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然而吴迟生这一形象的隐喻意味也很明显,不符合人伦常理的同性之恋仍是在对礼教进行挑战,对社会进行挑衅。
中篇小说《迷羊》中谢月英代表着物质化的女性形象。小说对大上海的描写非常精微细致,与名伶艺人谢月英的生命活力彼此呼应。谢月英与王介成相爱,二人因厌倦了周围人的眼光而出走南京,谢月英逐渐对沉闷的二人世界心生厌倦,王介成只好带她到上海体验纸醉金迷的大都会生活。他给谢月英购买了衣服鞋帽和首饰化妆品,还带谢月英去戏楼看戏。谢月英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人前人后彰显她的魅力,注视她的目光越多,她愈要装出那一种媚笑斜视和挑拨的举动来,增进她的得意。然而好景不长,王介成越来越无法满足她那膨胀的欲望,最终謝月英再次出走,这说明她对物质化生活的追求。
在《沉沦》《茫茫夜》《迷羊》这类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中,主人公渴望爱情,不满现实,当理想幻灭后就酗酒、纵情,乃至走上绝路。他们意识到社会的黑暗与丑恶,但不能奋起反抗,而只会消极地抵抗,把对现实的不满发泄在自己身上:要么想用死来解脱;要么沉溺酒色,放浪形骸来麻痹自己,甚至自残;要么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等待着最终毁灭的结局。郁达夫以自叙传的方式大胆暴露隐私,无情地拷问灵魂,剖析主人公的内心奥秘,勾勒出“性的苦闷与生的苦闷”,将人性中最邪恶的一面撕开给人看。
二、信念的象征
郁达夫后期的小说中有大量代表真善美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有的是人格美与人生感悟的象征,有的展现出人性的健康、自然与美好,而这些女性都成为男性自我拯救的信念的象征。
《春风沉醉的晚上》中陈二妹是一个烟厂女工,无依无靠,不仅生存艰辛,而且工厂的管理人总想戏弄她。然而陈二妹有着敏感的自尊和个性,对剥削和妄图侮辱她的资本家及其走狗恨之入骨。她劝阻别人不要买他们厂出产的香烟,表现出了自发的反抗意识和朦胧的阶级观念。陈二妹善良正直,富有道义感和同情心。穷困潦倒的知识分子引起了她的深切同情和关心,她好言规劝“我”勿入歧途,体现出了一个普通底层女性的美好品质。面对陈二妹的纯洁和善良,“我”忍不住心动而且情动。“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我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才把眼睛又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④这个知识分子的理性最终战胜了瞬间的感情冲动,克制了身体的欲求,获得了心灵的净化和灵魂的提升。陈二妹的形象因此更高大了,她所传达出的精神力量更鼓舞人心。
《过去》借爱情抒写人生感怀,是郁达夫小说中最具有人生哲理意味的作品。小说对老二形象的塑造,更多的是身体感受,李白时对老二肉体的渴望以及受虐倾向有两个小细节:一是“我”对老二的脚的迷恋和想象,二是老二对“我”的踢打和“我”的反应。“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手来或脚来踢打。我被打得两颊绯红,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⑤老二的“泼”和“野”是她在那个环境里寄生和防身的武器,不乏性暗示的纵情任性。她说:“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⑥这段话看似玩笑,却表现出她对轻薄、软弱的男性的轻蔑和刚强自傲的性格。老三则与老二相反,“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⑦。但是她善良,富有同情心,她心里爱着李白时,但不善于表露,结果爱情破灭了,被那个银行家和老大当作礼物送给一个商人做了妾,继而守寡。时过境迁,当李白时重新燃起旧情,向她求爱时,却又遭到了她的拒绝。在可悲的境遇下,她依然维持着她做人的尊严。老三的性格真实,富有立体感,并有一定的深度,她像一杯绿茶看似清淡无味,实则回味无穷。韶华逝去,他乡重逢,浮躁的情感沉入人生深处,呈现出微带凉意的命运感和沉静的伤怀。老二和老三形象的对比,可见郁达夫小说对女性审美的改变。
《迟桂花》小说构思精巧,富有诗意,风格清新优美,艺术圆熟通达,表现出作者对美好自然和淳朴人性的向往,堪称郁达夫小说创作中思想和艺术上最成熟的一篇。“我”受翁则生的邀请来到杭州,陶然于翁家山的美景,对新寡的翁莲产生了复杂的情感。二人同游山水的旅途中,“我”欲念纷纭。翁莲的纯洁和善良,宛如山中的迟桂花那样清丽脱俗,深深地感染了“我”。最终“我”平息了心中的欲望,心灵得到净化,情感得以升华。
翁莲是小说中最丰满的人物形象,尽管在婆婆家遭受冷遇,丈夫死后成了寡妇,却依然没有怨恨之心,也无悲戚之痛,依然对生活和尘世保有纯净的爱意和热情。正是她的美丽、沉静和乐观,与大自然的博大雍容相呼应,拥抱了世俗欲海中沉浮的“我”,带给“我”強烈的心灵震撼和精神感染。纯净的翁莲和如洗的山风一起,涤荡了“我”沾满世俗污浊的灵魂,使我成为澄净大自然中的一部分。翁莲如迟桂花一样,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蕴。“迟桂花”不是在现代都市人生中败下阵来的知识分子形象,而是在自然淳朴生活环境中形成的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她的生命力没有受到过都市人生的摧残,因而她的精神特征是昂扬蓬勃的,虽不具有意志坚毅的崇高美,却圆润晶莹,呈现着自然人性的优美。
《春风沉醉的晚上》表现社会时代问题,郁达夫赋予其人道主义精神和一种自省的意识;《过去》虽然没有早期自我暴露的峻急,也写到了情欲的升华,却没有上升到海阔天空的境界,主人公依旧满心的苦楚和绞痛,一个人再次踏上漂泊的人生旅程;到《迟桂花》这部小说时,郁达夫已经在突破情欲的临界点上,凭借自然情怀和纯净性情获得心灵的救赎,走出情欲深渊,用最后的优雅与锋利为我们敞开了一个沉溺而又超脱的世界,展现出“信念”的美好。
三、邪念到信念的升华
郁达夫的小说从《沉沦》到《春风沉醉的晚上》,再到《迟桂花》,女性形象的塑造完成了从邪念到信念的升华,体现着作家生活处境的不同、女性观念的变化,这也和作家的创作追求和价值观念密切相关。
郁达夫小说一直探讨灵肉冲突之下知识分子自我拯救的可能性。早年生活的拮据、异国他乡弱国子民的自卑使得男性知识分子陷入灵与肉的双重痛苦中,尤其是深陷精神苦闷和孤寂的留学生期待以肉体的释放寻求自我拯救。如《沉沦》中的“我”期待寻找到心灵的解脱,却无论如何也不得,只好转向寻求肉体的慰藉。因而房东的女儿、郊外的女子、酒楼的侍女都成了欲望化的载体,但肉体的沉沦加剧了精神的苦痛,主人公在灵肉的双重沉沦中走向死亡。
回国后的郁达夫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使其创作不再局限于个人痛苦,反而看到了底层女性生之苦闷和她们身上美好的品性。这种不幸和美好契合了动荡时代知识分子的处境,因而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中个人“性的苦闷”虽然被“生的苦闷”和美好人性压抑,但灵肉冲突的困境并未解决。
《迟桂花》是郁达夫为知识分子灵肉冲突开出的药方,身体的疾病在大自然中得到了痊愈,而性的苦闷则在自然健康美好的人性面前得到净化。翁莲代表美好自然的人性,“我”被她历经困苦依然天真的性情感染,以兄妹相称,给予她迟桂花般的祝福,虽然开得晚却开得清香且长久。
纵观郁达夫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无论是欲望邪念的代表还是美好信念的象征,都是知识分子在灵肉冲突中寻求自我拯救的客体,体现着男权社会下男性作家对女性的类型化塑造。在男性作家的视角下,女性形象难逃天使与魔鬼的两极划分,难见女性自我的真实心声。
①② 郁达夫:《郁达夫小说精选》,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页,第34页。
③ 郁达夫:《郁达夫文集》,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页。
④ 郁达夫:《郁达夫小说集》,现代书局2000年版,第201页。
⑤⑥⑦ 郁达夫:《达夫代表作·过去》(小说、散文合集),上海春野书社1928年版,第51页,第53页,第56页。
作 者:田德芳,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肖晓珍,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现代汉语;黄萍萍,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名作欣赏·下旬刊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