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丁成虎望着他设计的变脸娃娃时,眼神就像是望着自己的孩子。
娃娃的大小,刚好适合成年人拿在手上,拇指抵住前帽檐,食指压着后帽檐,让它轻轻地点头,再抬头,“咔嗒”一声脆响,就换了一张脸。
这动作,和舞台上的川剧变脸十分神似。
这是一款成功的文创产品,2015年暑期面世,一出现就热销40余万个,过去2年里已卖出去数百万个,为丁成虎代加工的深圳企业,都惊叹“简直是个奇迹”。
变脸娃娃在过去并非没有先例,只是设计者往往执着于木头、陶瓷、金属这些传统的材质,似乎惟其如此,才能和变脸所代表的厚重历史文化相匹配。丁成虎一开始就决定用塑胶,因为只有塑胶,才能最好地实现变脸的功能,让人们可以饶有兴致地把玩。
变脸是独特的传统文化,而塑胶代表着现代制造,用现代制造赋予传统文化一种时代生命,这正是成都目前所提倡的对文化的“活化利用”。用成都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母涛的话说,如果不能对“非遗”进行生产性保护,那么它就会被人们“飞速地遗忘”。
“物质决定意识”,传统文化的存在方式,必须与当代生产、生活方式相匹配,才能整体表现为一条向上的发展曲线。向上、向下谓之“势”,“势”一旦形成,繁荣或衰落都不可阻挡。
成都文化也在不断自我革新,以期与时代更加合拍,让文化在润滑社会各部件的同时,也构建自身的主体性。成都市第十三次党代会提出了“天府文化”这一全新概念,对成都文化进行当代表达。
“天府文化”的含义是“创新创造、优雅时尚、乐观包容、友善公益”,其特质是“思想开明、生活乐观、悠长厚重、独具魅力”。
这座城市,正站在时代“风口”上,辐射着青春的荷尔蒙。
新势力
丁成虎的成功,只是成都文创产业春天降临的一个局部征象,但这一征象意义深远。全国各地的旅行者来到成都,把代表着这座城市的传统文化底蕴的变脸娃娃带回自己的家乡,这便是成都文化影响力的外溢。
更多的时候,这种外溢是不动声色的。比如,人们可能不知道,风靡一时的《王者荣耀》和《百词斩》,都诞生于成都。它们没有明确地标记为“产地成都”,但中国人的生活,正越来越深地被成都人的文化创造力润物无声地介入和改变。
通过产业转化,把特色地域文化向外部输出,收获经济效益的同时扩大文化影响力,这是许多国内城市正在试图建立的“自销模式”,只是,现在有能力这样做的城市还不多,成都是其中之一。
文化表现上的动向,是观察社会集体心理变化的重要切口。今天的西部,已经不是传统印象中的西部,今天的成都,也早已不是过去的成都。地区发展的積极态势,折射到社会精神面貌上,就是成都人对生活、对未来整体上的乐观与自信,他们很肯定地知道,机会已经到来,“时间开始了”。
四川人对东部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在西部机会相对缺乏的时代,他们涌入沿海城市,成为企业的工人、技术人员、营销人员和管理者,同时也接受了现代工业制度的实践训练和文化熏陶。
现在,成都正在被过去的贡献所反哺。
由于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丁成虎十几岁就辍学,1998年孤身前往厦门打工,进入了沃尔玛的工厂,这是千千万万川籍劳动者相似的起点。幼年学过美术,他在工厂里被安排参与工艺品的研发设计,由此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并在产业链条里积累下一定的社会关系。
光阴未曾蹉跎,但过去也不算成功。成功降临在丁成虎回到故乡成都之后,他把自己从外面学到的观念与经验,应用于对自己最熟悉的成都文化的再表达,创造了变脸娃娃。在先行地区学到的营销诀窍,也帮助他敏锐地找到了市场切入点—在游客集聚的锦里附近的一家剧院门口试卖。“人们在里面看完变脸,心情激动之余,一定会买一个变脸娃娃。”
一战功成,今天,丁成虎的产品被邀请进入成都博物馆作为纪念品销售。
成都文化的方方面面,都以同一种逻辑被现代经验所改造。
郭德刚在成都市文化部门工作,对成都文化深有研究,他对《南风窗》记者提到,成都文化具有“顽固”与“包容”二重性,它对属于自身独特性的内容会异常固守,同时对来自外部的新鲜血液又宽容吸纳。
所谓“顽固性”非常难能可贵,它让成都文化可以在时代的万芳园里含英咀华,自我强化,而不是迷失个性。我们在全国各地都很容易观察到一个现象,在日益加速的人口大流动背景下,所有异乡人都会在各方面入乡随俗,但身在外地的四川人有一种鲜明的特异性—他们可以改变任何文化习惯,但饮食口味永远不变。顽固的味觉所隐指的,是四川人血脉中对家乡文化的强烈依恋感,这种依恋感就像一个暂时封存的号角,一旦吹响,所有人的情感都会被唤醒,向着家乡的方向集结。
现在,成都吹响了这一号角,向世界发出一种新势力的召唤。
川籍人才和川籍大学毕业生的回流,是近年来被媒体捕捉到一个现象。成都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唐鹏说,由于成都机遇丰富,而东部容量饱和,加上四川人的恋乡情结,近年来人才回流趋势明显。在8月份举办的“川港澳合作周”活动中,不仅成都文化旋风般席卷香港,感染了香江侧畔各种肤色的人群,在国际上建立了独特的印象,而且高层次的人才也被吸引,有的闻声而来,有的深情“回家”。
后者的代表人物是著名当代艺术家张晓刚,他在成都长大、创业,到北京发展,又重回成都寻找自己的根系以及灵感、思想资源。
母涛说,他们不但带回来资金、技术,更重要的是还带回了观念,沿海文化中的先进成分和天府文化相结合,必然会增强后者的活力,成都藉此直接站到了人力资本和制度经验的最前沿。
醒着的文化
文化号角的情感集结功能,来自于文化深处的向心力和吸引力。而向心力与吸引力的强弱,取决于这一文化在层次上是否丰富,结构上是否紧密,活性是否得到保持。
层次丰富的地域文化,一般都产生在传统的经济富庶之地,成都正是传统的经济富庶之地的杰出代表。自战国时李冰建造都江堰驯服岷江以后,成都平原上的百姓就免除了水患的频繁滋扰,卓越的农耕条件,让人民富足,社会繁华。仓廪实而知礼节,从市井底层到中产、富商、书香门第、达官贵族,各有自己的闲暇和爱好,培育了层次丰富的生活方式、审美旨趣和行为规范,一同建构了一个复杂、精彩而有序的文化生态。
这一文化生态尽管复杂而多元,在结构上,多圈层的文化之间却是关系紧密的,因为各种阶级、群体的社会文化生活,都被强烈的共享性有机整合在一起。
饮食上,不分出身,人们都有相同的味道偏好,麻婆豆腐、夫妻肺片、宫保鸡丁这些廉价的家常菜色,既出现在平民的餐桌,也摆上贵族的台席。
娱乐上,川剧优美的唱腔和悠扬的曲调适合上层细细品味,而俏皮的表演加上融入类似魔术的变脸、相当于杂技的“滚灯”,又能让普通百姓一同欣赏。
在最为高端的思想、艺术层面,成都文豪辈出,司马相如、卓文君、扬雄、薛涛、杜甫、苏东坡、杨慎,士人可以吟咏他们的诗赋,平民可以传扬他们的故事。
层次丰富精彩有序、贵贱贫富皆可共享的地域文化,给所有人的思维提供了许多带着感性认知、连着生活体验的概念和元素,每一个概念和元素被提起一次,就会又一次增强“我是这里人”的身份认同。比如当人们说舒服的时候,这个词是抽象的、需要具体解释的,而成都人一句“巴适”,火锅、茶馆、麻将、掏耳朵……都在不言中。
丰富而共享的文化,营造出一种浑厚、淡定的社会氛围,每一个阶层都不浮躁,对历史怀揣尊重,对知识充满敬意,对未知报以好奇。去年,“盛世天子·清高宗乾隆皇帝特展”在成都博物馆展出,3个月吸引了63万人次前往参观,博物馆前日日排起百米以上的长队。这一景象一改国人对博物馆这种文化设施的“冷门”印象,并驱使人们重新审视它与社会之间的互动方式和可能性。
对任何一种文化都抱持善意和热情,是不可忽视的成都性格,中国最好的民营博物馆—建川博物馆群落诞生于成都,并良好运转起来,就是一个佐证。《南风窗》记者在与樊建川的交流中发现,他原本是一个成功的成都企业家,但在留存文化与获取私利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很大程度上正得益于地域文化对人的品性和价值观的深刻塑造。
除了人们对博物馆馆藏与展品的浓厚兴趣成为成都一景之外,过去10多年里中國社会对成都的另一个鲜明印象是成都人“很会唱歌”。与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传统上的能歌善舞不同,成都人的音乐爱好与小族群的遗传似乎并无关系,他们的歌唱回响于中国流行音乐的最前线,以最时尚的面目闯入大众视野。
回顾中国上一阶段的发展,一个重要特点是资源在流动中聚集,形成了北上广深等超级城市。其中的文化艺术人才,都在向着北京流动,“北漂”现象正是这种单向流动造成的区域内过剩的表现。这带来了一个矛盾:去到北京的文艺人才因为过剩而难以施展,不去北京的大量文艺人才又因为机会欠缺而无法曝光。改变发生于10几年前,当越来越多像“超女”、“快男”这种源自地方的人才曝光渠道出现以后,向着北京集结就不再是单一选择,那些地区文化本身能够滋养出大量文艺人才但苦于机会匮乏的地方,因此得以一展风采。成都的李宇春、张靓颖等平民出身的当红歌手,正是文化土壤与曝光渠道相配合的结果。
“东郊记忆”赫赫有名,这是一个从旧工业厂房改建而来的文化主题公园。这里的街巷安静、悠然,但在政府优惠提供的一间间工作室内,一串串动人的音符随时都在生成,咪咕音乐等大众熟悉的品牌企业,以及一大批知名音乐人和草根音乐人,在这里创造他们的音乐乌托邦。去年8月,成都市政府还专门出台了支持音乐产业发展的文件,从基础设施建设、政策激励、人才引进与培养、产业生态的构建等方面出发,支持音乐这种精神文化产品的创造、展示与交易,预计到2025年,成都音乐产业的年产值将超过1000亿元。
与地方文化的滋养紧密相关的音乐创造力告诉人们,成都人善于享受生活,也善于从享受生活里寻找创造新生活的机会,并把新的生活资源快速落实到日常中去。
对于外部的人们而言,这样的文化既令人向往,又容易进行实体性接触,可以快速地在想象与体验之间建立联系。这其实非常难得,长时间以来,“发展”这个词是片面、势利的,经济价值常常会压倒其它一切价值,“接轨”的冲动会让城市毫不犹豫地废弃自身的独特性。旅行者去到大多数城市,对耳闻的城市文化特质只能专门去寻找,因为它已停止在过去的时光中。而在成都,随便坐进一家面馆或茶馆,就会发现一切传奇风情都在眼前,人们马上就能确认这里就是成都,而不是其它什么地方。
成都文化一直醒着,它从容地走到今天,才在今天更加从容。
当代表达
从容,的确是成都文化在社会生活层面的一个鲜明性格。
郭德刚说,由于成都文化是丰衣足食的产物,人们的生活压力小,不必为吃饱穿暖过多地忙碌,所以孕育出成都传统的慢生活,面对任何事情都从容不迫。从容带来舒适感,所以杜甫一入蜀,就作诗感叹:“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
何止是杜甫,东汉末年,刘备雄心万丈却长时间流离失所、无所凭依,一遇诸葛亮,乍听《隆中对》,方才如梦初醒。诸葛亮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他揭示了早在中国历史的“古典时代”战略家们就已经认识到的一个真理:成都平原,是事业的大后方,是最强大的政治经济资本。事实也证明,取得益州,定都成都之后,蜀汉才稳定根基,从容进退,三足鼎立之势遂成。
如今在成都,三国文化是一个醒目的存在,诸葛亮、刘关张、赵马黄……“蜀汉正朔”中那些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似乎仍然在街巷里、人流中从容不迫、笑谈古今。一入武侯祠,翠柏森森中,千古文人雅士的一咏三叹,蔚为大观,像一条长河直贯当代生活。
毛主席论根据地,说“革命要有根据地,就像人要有屁股,人若没有屁股,便不能坐下来;要是老走着,老站着,定然不会持久;腿走酸了,站软了,就会倒下去。”这不仅适用于解释中国革命,对蜀汉处境变化的因由也已一言蔽之。而在今天,它其实值得每一座发展中的城市深思,缺乏从容的、善于享受生活的文化,就像一条没有驿站的漫漫长路,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外界常常会误解从容的含义,从而担心在工业时代里这样的地域性格是否会造成效率的损失。人类学家们早已解释清楚一个现象,在世界上一些热带地区,由于自然界食物来源充足,没有寒冷与饥饿之虞,缺乏进取动力,因而无法发展出高度的文明。而中国的一些外迁企业的经验也已经证明,一些地方尽管劳动力价格低廉,但当地人耽于安逸,难以被现代工业制度有效地组织。
但这一分析框架无法用于解析成都人,因为成都人的从容,恰恰是用辛劳与效率来换取的。事实上,传统的农业社会要想支撑起一个复杂的文明架构,一定对应着吃苦耐劳的群体精神和强韧的生存意志。川人的精神意志,在历史上是赫赫有名的。今天,你可能看到一个人在茶馆里坐了一个下午,却不知道这种安逸,或许是他在夜宵店通宵营业之后对自己的一点慰劳。
在母涛看来,成都人表现出来的舒适,是因为他们处理好了工作和生活的关系。“激情工作,快乐生活。既要有效率,又要很从容。”2015年,智联招聘一项调研报告表明,成都白领加班时间位列全国第八,对于加班之后的疲倦状态,母涛幽默地调侃为:“沿海搞独角兽,我们搞青面兽。”
“过去我们的确曾经认为竞争很遥远,但在高度信息化的当下,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人们怎么工作都一目了然,人们知道竞争迫在眉睫。”郭德刚说,“这种努力工作的紧迫感感染了所有的年轻人,这正是说成都这个城市越来越年轻的重要凭据。”
人民公园鹤鸣茶社,是成都人借一盏清茶而半日偷闲的代表性场所。这里人如流水,座无虚席,但饮茶闲聊者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很难见到年轻人的身影。偶然遇到的年輕人,也多是借一个环境,谈工作的事。年轻人忙碌,老年人休闲,其实正是成都世俗生活在时间跨度上的放大,日常里也是先苦后甜,激情工作换得片刻闲适。
从外面回来的丁成虎对此深有感触:“过去说少不入川、老不出川,现在是少当入川、老不出川。”
在屏蔽了追求舒适可能对经济效率带来的不利影响之后,文化性格就转变为集体与个人发展的动力来源。因为追求舒适,成都人特别愿意也特别敢于消费,统计显示,2016年成都消费总额居全国副省级城市第二,这就给本地产业生态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市场;而对个人而言,消费行为正隐含着对生活意义的理解与寻求,工业化过程中循环积累、为工作而工作、意义感缺失的弊端,一开始就被成都文化所克服。
从对成都的观察中,我们也得以在更达观的层面上扩展对文化的理解。文化是一种深藏于血液中的集体共识,以及体现在行为上的自发秩序,在当代世界里,优秀的文化应该能帮助人们创造生活资源,并像海德格尔和荷尔德林所说的那样,“诗意地栖居”。
“天府文化”是在全局的高度上对成都文化进行时代再认知之后的概念刷新,又是在最基础的层面作出的当代表达,正是对集体共识的自觉激发和加固。这一概念的实质,是把青春的血液注入历史与现实的每一个领域,每一个角落,激励人们去寻求有意义的人生。
赋沧桑以活力,是人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