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
我对美食在中国人心中重要性的认识,始于初二那年的端午节。
初中住校,但那一年我因为感冒,被父亲接回了家。端午当天一大早,父母就早早起床,开始“忙吃的”:用新收麦子磨成的粉蒸馒头,摘下院子里还顶花带刺的嫩绿黄瓜,去菜园掐一把红绿茎叶的苋菜。按照老家传说,药王菩萨要在这一天下午给人间的菜园和水井撒药粉杀毒,所以所有关于吃的准备工作都必须在中午之前完成。两人忙得不可开交,但神情愉悦,有说有笑。
这让我倍感新奇。那时候,农村条件并不好,像我这样有三个孩子读书的家庭,父母们在生计的重压下终日辛苦劳作,脸色经常是疲惫困倦的,而一日三餐的饮食,也以“吃饱就行”为宗旨,在厨房忙碌的时间被压缩得成了一种例行的任务,尤其是在农忙时间。很少有人家愿意花一整天时间来做好吃的。当时的我很不明白父母的“奢侈”,一问,母亲笑着说:“新种的菜和粮食成熟了,我们也得尝尝鲜啊!”
这句话在很长时间内震撼了我。原来再辛苦的中国农民,也舍得花一天的宝贵时间“尝鲜”。虽然是无意识,但其中展现出来的乐观和对美食的毫不妥协的追求,让人动容。这是农人眼里的美食。
后来读书,读到苏轼,教科书里选的是他“大江东去”之类的名篇,气势恢宏,豪情万丈。虽让人神往,但也颇感生疏和脸谱化。但在课余,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看他的人生经历,突然发现与大文豪的身份齐名的,是他的“吃货”属性。林语堂还曾把苏轼的“会吃”与王安石的不讲究饮食对比,褒苏抑王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明显。
个人觉得,苏东坡不仅会吃、讲究吃,还是个美食发现家和发明家。从黄州土猪肉、汤羹、荔枝,到发明东坡肉,都是明证。难得的是,作为当时就名气遍天下的知名“大V”,苏东坡完全不顾忌“君子远庖厨”的圣人之言,津津乐道于將自己对美食的热爱及烹制美食的过程、心得写成诗文,流传后世,最有名的当属让广东人都担心他是否会上火的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长留天地间。
但苏轼最让人感佩的还不是对于美食的热爱与追求,而是这种从爱美食到爱生活、爱人生的升华,贯穿于他仕途坎坷、命途多舛的一生。面对无缘由的构陷污蔑、一贬再贬的职场、亡妻丧子等诸多艰难困苦,他不仅没有沉沦和随波逐流,反而在一次次的打击中练就了自己豁达的心胸。出众的才华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但这种面对人生和命运的捉弄百折不挠的乐观和进取精神,确是我们这种物种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原动力。可以说,美食成就了苏轼,苏轼升华了美食。这是文人心中的美食。
时光流转到当今,“吃货”的兴起,都市白领们对美食前所未有的追捧,已经逐渐成为一种主流趋势。这其中,固然有商家们卖力地宣传,媒体们或中肯或浮夸的倡导,但戳到了目标群体的情感痛点才是根本原因。表面上看,是人们试图以口腹之欲消解现代社会快节奏、职场竞争激烈带来的巨大身心压力,但究其根本,何尝不是日渐脱离于自然与农业文明的都市人,骨子里对我们这个民族原始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的回归? 这是现代都市人念念不忘的美食。
最后,用一句略显俗套却很契合本次主题的话结尾吧:“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评《南风窗》第19期封面报道《美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