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淑敏
站在那片松树林下眺望,成片的玉米染绿了双眼,心随着绿苍茫起来。我一棵树一棵树摸过去,一样的空气,一样的阳光,它们几乎一模一样,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哪棵是当初救命的那棵。
我曾经无数次梦见这片土地,泪水伴着思念,闭上眼睛,阳光细密均匀得如一排银针扎在脸上,刺痛了记忆。
【 一 】
那天,我和庞老四逃出宿管员的视线,想越过防护林回家。我想吃庞妈做的油糕,也想念生病的猎犬卡尔。庞老四禁不住威逼利诱,和我一道拔掉宿舍后面的两根篱笆,钻出了学校。我俩踏上冰雪覆盖的防护林小路,庞老四小心翼翼地咬掉一小半我藏了许久的“大白兔”糖,他香甜地吧嗒着嘴巴,一边用袖头抹鼻涕,只要走出第一段防护林向右不远,就能望见我们的家。
那只狼是突然出现的。它立在小路中央,头顶的一撮白毛被北风吹得立起来。庞老四拽着我转身往回跑,然而,看见身后两只更大的狼正虎视眈眈地逼近。我一下子哭出来,眼泪比庞老四的鼻涕还稠密。庞老四吼道:“上树,狼不会爬树!”
他紧紧扯住我退向最近的一棵松树,三只狼慢慢靠过来,雪光反射下,狼的眼珠射出饥饿的绿光,鲜红的舌头升腾着渴望的热气。我的哭声让狼更快地移动过来,庞老四将书包砸向狼,铅笔盒落到雪地上发出哗啦的声音,三只狼同时向后退去,庞老四使劲托起我,在我耳边喝道:“爬上去!”
是的,只要爬过光秃秃的树干就安全了。当我踩到第一根树枝时,聽到一声“啊”的惨叫,一只狼趴在地上,另外一只踏住它向上跳跃着扑向庞老四,庞老四的脚被狼咬住,顺着树干坠了下去。“爬上去!”这是庞老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在树顶透过缝隙,我看着庞老四被三只狼撕扯着、撕扯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树上摘下冻僵的我,像摘一颗松塔。
【 二 】
许多晚上,我站在庞老四家窗后,窗上有庞妈的影子。没有了庞老四,庞妈不再是我的庞妈。
我很想走进去,坐到庞妈身边。庞妈的火炕上铺着绿色人造革,她笑眯眯地踩着缝纫机,看我和庞老四比赛翻跟斗。庞妈兜里总有花生果,吃一颗香喷喷的,我写几个字就去蹭她,张着嘴巴等她放进嘴巴一粒。庞老四说,花生果是庞妈的妈妈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他找出一个信封,一个字一个字描到本子上给我看,喏,就是这里。
有时候我装睡,趴在庞妈怀里闻她胸口散发的暖暖味道。我搂住她的脖子,悄悄说,庞妈,你当我妈妈吧!她哈哈笑,你给庞老四当媳妇儿,我就是你妈啦。
和我同一天出生的庞老四和我一样,不喜欢我家。我家火炕厚厚的毡毛毯上铺着小碎花单子,教俄语的妈妈只允许我和庞老四坐在四角桌前写字,她皱着眉头呵斥庞老四不要甩鼻涕弄脏了地板,我犟嘴:“庞老四的鼻涕都擦在自己袖子上了呢!”妈妈提着鸡毛掸子抽我。庞老四拉住我拔腿跑,她追着骂:“有本事不要回来!”
晚上,庞妈要送我回家,我抠住门槛不松手,庞老四也求情:“阿娘,我不要她走。她不是扫把星,她妈妈才是。”庞妈弯下腰,抱住我:“你闭上眼睛,庞妈把你放进被窝再走。”
庞妈的耳朵上有两只银环,在雪地里一闪一闪的,我摸着银环说:“庞妈,环上有花呢。”庞妈说:“是牡丹花,这是庞妈的妈妈给庞妈的陪嫁。”我说:“我也要庞妈给我陪嫁。”庞妈笑得眼睛弯弯的:“好,庞妈给你陪嫁。”
【 三 】
庞老四埋在我爬上去的那棵树下。庞妈流着眼泪,带着庞家三个哥哥离开了林场。
从没有庞老四开始,我不再说话,泡在书里发呆。妈妈再没骂过我扫把星,她说庞老四带走了我脑子里的什么,又放到我脑子里了一些什么。
我改了名字。庞老四和马思蒙在这个世界已不复存在,他们合二为一,就像那棵松树,南面郁郁葱葱,北面枝疏叶浅,一棵树皮裹住两种体质,却构造着一个身体和灵魂。
庞老四喜欢数学,他说十个数字排起来好壮观;我喜欢汉字,我觉得汉字排起来好念好听。
为了数字,我去学会计学。毕业后在一家上市公司,屏幕上每天滚动着数以万计的数字,那是庞老四的数字。我替他用数字做职业,直到名片印上“财务总监”四个字。
我流浪在一座陌生的小城,一无所有,也靠着一无所有奋斗着。白天我是庞老四,庞老四要养家糊口孝敬爸妈,所以必须坚强快乐努力工作;晚上我是马思蒙,一个爱爬字的小女人,温柔和顺,一支笔写尽思念和痛苦,也写出数字带来的欢乐和幸福,直到我成为一名作家。
白天的庞老四和晚上的马思蒙就这么撕扯着,相爱着,软弱着,坚强着。随身携带的包里装着一张纸,是庞老四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六个字“阿胶街78号”。
2017年夏,走在夜晚的浅风中,一位老人突然踉跄,我本能地托住她。她道着谢,路灯下,眼前晃过一只耳环,和我颈间的一模一样。我的泪猝不及防,喷涌而出。
我和庞妈住在同一条街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心里荒芜着同一块被风雪击打着不能播种的裸地。可是,30年了,我才和她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