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骏第一次将衣服拿到裁缝铺修改时,那橱窗里的一排长得轰轰烈烈的玻璃翠吸引了他,翠绿到欲滴水的叶,细碎的花朵像古书里女人额头上一点桃花红。
单位举行文艺演出,妥骏是合唱队的。统一的服装发下来,他因为太瘦,上衣套在身上没了形,裤子也不合适,一个裤腿短一个裤腿长,直堆到脚面。
站在镜子前傻呆着眼,这也太奇怪了,他笑。突然想起在步行街的花店旁边有一个裁缝铺,外面的招牌上写着缝纽扣、修理裤边之类的文字,路过的时候见过。
“麻烦改裁一下这件衣服。”
在那个裁缝铺明亮的灯光下,妥骏将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还未展开,“改衣服二十。”就听店里的女人说,她低着头正沿着尺子用画粉在一块儿布料上面规划。一块深棕色的布料,上面画的应该是衣服的后片,两个臂弯很明显。她都没看妥骏的衣服,妥骏想反正就是一件极不合格的西服,凑合着改一改,文艺演出一结束,也就不要了。他从钱包里掏出五十给女人,女人放下手里的画粉和直尺接钱,然后卷起那块布料,背朝着他,手伸进一个小盒子里面吱吱啦啦地找什么。
长长的工作台上零散着各色碎布,地上也有,妥骏将衣服放在工作台的一角,在缝纫机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应该就是为客人准备的,上面是用碎布拼接缝制的垫子。环顾了一周这个小店,非常别致,墙壁上挂满各种衣样,摆满玻璃翠的橱窗紧挨着花店,若不进来看还以为是隔壁的花店的橱窗。心想,隔壁花店可能都没有这么多玻璃翠,同一种植物摆一排真好看。
有走过去细看,再闻一闻的冲动。那个女人转过来,看了妥骏一眼。
“请把外套脱下来。”一边将手里的软尺拉开,一边说道。
“啊?”妥骏没太明白。
“量一下你的尺寸。”
妥骏脱下外套,站在女人面前。她量了他的肩宽、臂长,又让他将手臂抬起来,量他的胸围和腰围,又让他转过去,脊背也要量。他一时像是被这个女人操作着的机器人,去医院体检都没有被如此按量过。
然后女人转过去在工作台上铺开妥骏的衣服,在上面用画粉打了不少标记。妥骏提醒女人,裤子也不合适。女人拉开裤子看了一眼,说:“看这样子,腰也是太大了呀,来,过来我再帮你量一下。”他又走近了点让女人量臀围。神态并不轻松,绷直了胸膛。
女人沿针脚拆开衣服,附在工作台上剪下不少零碎布头,然后坐在缝纫机前一只手按着画粉的痕迹一只手移动着衣服送到针底下,哒哒哒地将衣服重新缝在一起。全程样子全神贯注。
“好了,你穿上试试。”
妥骏站在镜子看自己的同时看到身后的女人,一大把黑发随意地用夹子夹在脑后,很年轻,面容白皙,大概不是本地人。附身帮妥骏抽线头的时候,能从领口看到她脖子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烁出淡淡的光泽。
看上去刚刚好,脱下来之后,女人用湿毛巾擦掉了衣面上的画粉印子,穿了针线给裤脚缝了边儿,又用熨斗熨平叠好之后给了他。
“衣服二十,裤子十块,共三十。找你二十。”
从女人手里接过衣服,又接过找的钱。发现外面下雨了,空旷街道已经被雨雾笼罩,他道了声:“谢谢!”走出店门,用衣服袋子盖住头,三步并作两步到车前,开车回了家。
同一办公室的马鑫抱怨发下来的衣服严重不合格,裤子拉链上连拉锁都没有。
马鑫个子矮,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肩膀大大地落下来,搞怪在腰间系了条腰带,说这样是不是可以做短裙。
“拿我们的钱给不合格产品做销路。”马鑫说着从腰间拿下腰带扔在办公桌上,哐当一声。“这样的衣服怎么穿上台唱合唱,你看我的裤子。”
妥骏从办公桌后面抬起头一看,一条腿从膝盖那里就缝扭了,像是裤子穿歪了一样,哈哈,真够滑稽的。
“我的衣服我昨天下班拿去修改了,现在穿着没毛病。就是步行街花店旁边的那个缝纫店,专给人做裤边,缝纽扣。”
“哪家?”马鑫问道。
“店面不大,橱窗里摆了一排玻璃翠。”妥骏说,“去步行街就能看见,很显眼的,那女裁缝手艺特别好,也挺快的。”
“哦,就那個玻璃翠啊,我知道。”
马鑫叫那个女裁缝玻璃翠,之前是马鑫家的隔壁邻居。
她是外来人口,是跟一个去外地做小生意的本地年轻人来这里的,那个年轻人的父亲长年在四川做生意,一年只回来两三次。年轻人是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人,根本无法承担儿子突然悄无声息给自己带回来这么一个儿媳妇,也无法理解一个异地女子,是怎样诱使她儿子上的当。虽然她的儿子没本事,性格也懦弱,但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
那位母亲牙尖嘴利,说话挺刻薄,“这女人就是有心计,玩儿着心眼儿拿我儿子当饭票来我家过不劳而获的日子。”在心里先看轻。他们结婚,没有父母出面,没有陪嫁,没有聘礼,没有婚宴,没有祝福,除了各领的一本结婚证之外再什么都没有。这样将就草率的婚姻,受到蔑视也理所当然。她很勤劳也很能干,但就是融入不了家庭生活,也不会与婆婆斡旋,天天都能听见她婆婆用“娼妇”之类的言语骂她。结婚是安身立命,但对她来说顶多是有了一个栖身之所,她在那个家里住了近半年,最后可能也是受不了言语的侮辱和寄人篱下的寒苦,就出去给自己找工作,起初什么都干,在商场给人擦鞋,缝裤边等等,几个月之后,租房子开起自己的缝纫店。一年后,她从婆家搬出来租房子单住,好像已经离婚了,在独立维持生活和开销。
“也挺可怜的哦!”马鑫说完这么叹了一句。
妥骏点点头,心想原来是个来古镇努力求生存的孤身女子。
“她的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她玻璃翠。”马鑫说。
“就因为她养了很多玻璃翠?”
“玻璃翠好养活啊,折一段插在水里几天就生出须根,种哪儿都能活,是不是跟她有点像。”
妥骏看着马鑫,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不她已经在古镇站住脚了吗。endprint
“而且玻璃翠枝青叶翠,花瓣妖艳浓郁,是实打实的美人啊。”说这话时马鑫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马鑫得到这个消息,走去其他办公室问还有没有人衣服不合适要拿去修改。妥骏从办公室的窗口眺望远处矗立的高楼,就仿佛指尖伸过去就能碰到,轻轻一触,立马如灰尘般溃散。微微泛起一丝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我的衣服也修改好了。”
第二天上班时,马鑫特意到妥骏的办公桌前来告诉他。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比以前胖了点,皮肤也比以前白了。”
“你说什么?”妥骏不解地问。
“就那个玻璃翠呀,我去修改衣服时,看见她比之前更漂亮了。”
“那个女裁缝啊,她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没怎么细看,我一修改衣服的盯着裁缝看也不合适。她很漂亮吗?”
“当然啊,以前做邻居的时候,我几乎从没见过她化妆或者穿明亮颜色的衣服,衣服一直都很旧,但她的五官很干净也很漂亮,让人眼前一亮。
马鑫继续述说着那个女人——那种家庭可能拖得她心灰意懒,现在出来了,可能心情好了,就比以前更加漂亮了。她现在胖得刚刚好,以前是太瘦了。她的头发也很黑,一直那么黑,不像是染过的。夸赞女性是男人的美德,可这马鑫也太过了吧,也不知道他明里暗里观察了这个女人多久。妥骏在大脑里回忆着那个女裁缝,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忘记了她的脸,只想得起来发夹夹起的黑色的凌乱头发。
“想不起来了,我就觉得她皮肤比本地人白一点,好像也没化妆。”
“是没化妆,但她看上去也比以前坚强多了,脸很平静,目光有点冷。”
“目光有点冷这个我注意到了,她话少,很宁静,不过她的缝纫技术是不是很好?”
“要说技术嘛,还行。”马鑫站着收拾整齐办公桌上的一堆资料,然后给自己接了一杯开水。“但要我说一个人能否干好一件事,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我觉得她很认真。你看这裤边都是用手缝的。”
马鑫将腿抬到椅子上,翻起裤边的针缝让妥骏看,裤边都是仔细用针挑着缝好的循环三角线。裤筒也不扭了,看不出是不合格产品改良过来的。
“你已经穿上身啦?我的裤脚她也是这样缝的。”
“嗯,这裤子穿身上还挺舒服的。你说是不是态度问题,以前除了自己的亲妈哪有人这样缝裤脚的,都是机器哒哒哒一条线踏过去的,再好的裤子一做裤边儿,就成下等货了。”马鑫放下裤脚,边擦着椅子上的鞋印子边说。心满意足的样子 。
妥骏一直在等下班,暮色已经笼罩过来,他没有开车,特意从步行街走回家,从裁缝铺前经过时驻足了。
他就想看看马鑫眼里的漂亮女裁缝究竟有多漂亮。年少的轻狂早已过去,一颗心脏早就被现实挤扁装在胸膛里跳得似有似无。不过,这一天他内心被马鑫的话语撩拨出各种细微本能的念头。女裁缝黑色的头发,像寂静而温柔的潮水,一丝丝一缕缕荡在他眼前。
步行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柳树的枯叶在地上回旋,风中有尘土的味道。他没有走近,只站在马路对面眯起眼睛远望,天阴着,橱窗里面有寂静的白色灯光,一排茂盛的玻璃翠的枝叶间嵌满粉红的小花朵。那个女人身影忙碌。穿着一条枣红色的连衣裙,系着黑色围裙,在工作台上裁剪,再到缝纫机前。旁边花店里面有两个女孩子各抱着一大束花出来,穿着标致的衣裙,水光潋滟的眼睛笑得颤颤的,并排走过摆满玻璃翠的橱窗,有一瞬间窗里窗外的影子合在一起,分开的时候,窗子里面的影子似乎不受任何惊扰般的安静,也显得暗淡。
他望着女人伏在缝纫机上的身影,缝纫机发出单调的响声,哒哒哒的一路响过去。她个子不高,看上去很瘦、单薄,如同少女的轮廓。但马鑫说她胖了,不知她以前究竟有多瘦,他想。依然是他印象中的白皮肤,站的远看不清楚她的脸,一大把黑色头发依然用一个大夹子潦草地夹在脑后。
有一个肥胖的男人提着袋子进入店里。妥骏注视着这一幕。女裁缝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挺直脊背跟男人说着什么,又点点头,朝橱窗外面扫了一眼。
妥骏慌忙转身,快速移动脚步往家的方向走。他想,她应该没有看见他。怪尴尬的。
那個男人如果是要修改衣服的话,想必她也会给他量尺寸的吧。也许可能还会发生点别的什么。妥骏想起马鑫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妥骏在这里,在这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每天与很多陌生人擦肩而过,为了给单调的生活找点色彩,他常常会注意他们的细节,猜测他们的人生。有时开车穿越雨季漫漫的街道,觉得每一丝空气里面全都是故事。
看过之后他心里有些许失望,觉得那个女裁缝并不漂亮,侧脸轮廓扁平。这个西北地区典型的古镇,是一座保守的体面的坚韧的古镇,也是一座狭隘的无情的势利的古镇。生活在其里的喧嚣人群有极其麻木的享受姿态,但因为信仰辖制,所以并不令人感到肆意,没有醉生梦死。它负载断裂的历史,被斗志昂扬的人们无限浮夸,散发出波澜起伏无限大的但并不真实的光和热,吸引很多不知情的飞蛾终结旧日生活飞过来。就如女裁缝,现在她的感情和心灵可能就像玻璃翠水中的须根一样在寻找合适的土壤。
周五下班的时候,马鑫跑到妥骏车跟前说:“单位星期天去聚餐的地点比较远,我车开去修了,到时搭你车啊。”
为了缓解工作压力,调和同事之间的关系,他们单位每月末的周末都会进行一次聚餐。
“我可能去不了聚餐了,得去车站接个朋友。”
“是去接苏婷吧?”马鑫一脸狐疑地坏笑。
“是,她星期天到。”
“这个事的确比聚餐的事重要,祝你好运。”
“好运什么呀?只是接个同学。”
“接个同学?那我也是同学她怎么没要求我去接她?”
“我去看过你说的那个女裁缝。”
“啊?你现在口味变得不会是喜欢那种类型吧。”
“又不是粘合剂,见谁都喜欢。只是鉴定一下有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看上去很一般啊。”endprint
“可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不谈这个了,这次苏婷来就主动一点,可别再错过机会了。个人的事是大事,我觉得吧,苏婷也挺不错,跟我微信聊天说她辞了外地的工作,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嗯,她在这边已经找工作了。”
“我直觉她这样做十之八九是冲着你来的。”
后面的车子打喇叭,提醒他们挡着了车道。马鑫转过身向后面招了招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向后退了几步。“你先走,有事电话联系。”妥骏点点头,发动了车子向前开去。
苏婷是妥骏和马鑫的同学,他们三个在高中时同一个班级,苏婷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地工作,上个星期突然在班群里说要回古镇了,一个人在外面工作压力实在太大。
在这样一个太阳如同心脏般跳动的午后,妥骏突然有心情,开车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很长的时间,他都像是冬眠的青蛙,觉得没有动一动肢体的必要。
窄窄的街道,灰土沉重,街边是落满雨迹的民居,穿着偏襟盘纽扣齐膝长衫的老人在阳台上安闲地晒太阳,眉目温柔。店铺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的,从外面望进去,里面一片幽深。这个小镇一直在变,但底蕴里的懒散一直也未曾改变,富庶和贫困一起泛滥成灾,生活在内里,需要慎重和勇气。
走了几公里之后他放慢速度悠闲地欣赏着窗外的高原山野和穿着花哨的藏族女人,平静的午后,廉价的红色屋顶,陈旧的藏族寺院,晒满衣服的院子,墙壁上丰茂的植物,白杨树的叶片闪烁着阳光。路边的乡下男人全身透着贫乏顽固的生存意志,在阳光下面微微眯起眼睛,面容生硬,神情冷漠。
何曾熟悉的景与物,从小到大,一年又一年,激烈地与镇内三尺窄街作着对比,拍打着镇内生机勃勃的假相。
车窗外的景物过了又过,马蹄形的道路,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秋末发黄的草原流露出沉沉死气。远处经历百年的寺庙持有肃穆意志,他看着它的时候,呼吸的空气在寒冷中扩散成白雾。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的这几年的安静生活,对他而言,是静守和分辨,不免略有些颓唐。努力工作,按揭买房买车,偶尔与人相亲,或者消沉。
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混沌和清醒之中,度过时日。
生活说白了就是一堆逻辑矛盾的结构。一面向往美好,一面又原地不动。很多时候他警惕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充满相对意识论的问题,想来想去,不过在徒劳挣扎。
苏婷跟他在微信语音聊天时,一面跟他说好久不见,一面委婉地问他是否有房有车。
好久不见,真的已经好久不见了。
“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拿着你给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条街,只是没了你的画面,我们回不到那天,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很长时间他都不太愿意听陈奕迅的歌曲,一听就会想起苏婷,他高中时的恋人,落拓纯真的女孩。上大学之后,闹矛盾、争吵、分手,丢掉彼此信息,他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苏婷了。
仿似意识到了点什么,回微信时说:“好久不见。我父母住在乡下,给我在县城交了房子的首付,我自己按揭买了辆车。”他想真诚和耐心最终都会有回报的吧。
他感觉自己早就被现实夺去意识,情感没有着落,讨厌的同事不得不相处,讨厌的朋友不得不维持,讨厌的工作不得不继续做下去,讨厌的生活像是别人生硬草率地箍给自己的圈套,在黑暗的沼澤地里摸爬滚打,没力气浮出,状态麻木不仁,早已对生命失去敬仰,对自己失去尊重。
活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不是盲人般的黑暗,是阴暗而又安全的,将自己小心翼翼地收藏在里面,一具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残骸躯壳和一颗苟延残喘的心脏。
但现在苏婷要来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早过了结婚的年龄,与其隔三差五地相亲,或者跟一个不太相识的人结婚,那还不如再努力一点,跟苏婷在一起。熟悉的好过陌生的,何况他觉得自己对她还有感情。苏婷在微信里说:“我星期天就到了,你来车站接我啊。”他笑着回答她:“好啊。”手机暗下去,屏幕上映出他的脸,有浮起的笑容。
他对有这样的机会,对自己这样的决定,不胜感激。
周六,他一个人去商场给自己买了新的衣服裤子和鞋,顺便去理发店理了头发。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到万一苏婷来暂时没地方去,去了他的家呢。尽管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苏婷是洁净收敛的女孩子。但他还是想将家里弄得好一点,准备去花店看看,琢磨着买什么花泡在花瓶里会更合适一点。
大概因为是周末吧,步行街上人很多。花店里也有很多人,地上堆满大束花卉,碰碰撞撞走不开,还能听到隔壁裁缝店缝纫机不时传来的哒哒声。花店的女孩将一束纯白的百合花用白棉纱包裹起来递给他,非常香。他抱着花出来不由自主地往裁缝铺的橱窗里面看去,先入眼帘的依然是花开得繁盛的玻璃翠。那个女裁缝附身在工作台上进行裁剪,凌乱松散的黑色头发在灯光下闪烁光泽。缝纫机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妇人,慈眉善目,双手搭在拐杖上。妥骏放慢了脚步,这次离这么近,应该能看清楚她的脸吧。
他盯着橱窗里面活动的背影,等着女裁缝转过身来,但直到最后走完橱窗,也没见女裁缝转过来。他用百合花挡住脸,闻到浓烈的香气。老妇人走近女裁缝,女裁缝帮她量尺寸,就像上次量他一样,量完前身再量后身。老妇人嘴里说着什么,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看着女裁缝认真的样子,妥骏想起自己的工作,他不喜欢他的工作,但他每天都干得一丝不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差错,领导笑着夸赞他,每年年末都会得到一笔奖金和优秀工作者的称号。
这时,量完尺寸的女裁缝突然转过身来,看见站在门口的妥骏,并不在意,坐在缝纫机前继续做工,小半部分侧脸,从额头直到下巴的线条像一笔画出来的。妥骏回过神来,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正脸,眼角稍稍挑起,不仅很白,而且还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荒凉。这样的脸走到大街上应该很难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很多时间妥骏也是这样,为了给自己留一分余地,对周围的人也不怎么在意。他觉得成年人的生活就像是沙漏,一边漏完了,倒转过来又继续漏,反反复复,封闭漏斗内的细砂一缕不少,有热情但使不出来,有梦想但觉得已经过时,处处受限。年少时还有人性深处的那么点随意和自由。对一点点细微的感受,就会做出回应。感觉不自在时会有反抗的心思。现在他只感觉自己是个沙漏,消耗的是看不见的时间。endprint
那个女裁缝是不是也觉得现时的自己是只沙漏呢?
在裁缝店里养一排玻璃翠,每天开着灯,面无表情地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为了生存,为了物质,每天面对不同的人,反反复复地量尺寸、反反复复地裁剪,精益求精地做好。
妥骏想,大概所有独自生活的成年人都是这样的吧。独自生活,与外界不甚融洽,从商场大镜子前经过时,看见很多人跟恋人跟家人或者跟朋友结对行走。妥骏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朋友了,在某种意义上马鑫也不算他的朋友,他们以前是同学现在是同事,时间和环境安排给他们常相见的关系。女裁缝来这里大概也是没有朋友的吧,她去逛商场的时候有没有从大镜子里面关注过自己的身影?妥骏随意地遐想着,青黄色树叶在他眼前纷纷扬扬,像是阳光缝隙中萧条冷落的舞蹈。
回到家,先在花瓶里接了清水,将花插起来。然后穿上从商场里买来的衣裤重新在镜子前审视起来,青春早已被大风刮走,买的衣裤却是青春年少时的款式。本想打扮成高中时的模样去接苏婷,可恨岁月又曾饶过谁。
他从衣柜里重新找衣服出来试穿,穿来穿去都觉得不称心。只好拿出之前买的没沾身的两套西装,一套藏蓝,一套灰的,套在身上这才来了感觉,对着镜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都合合体体的,人也精神。只是两套西装的裤子都有点长了,这也是他长放着没穿的原因。
拿到裁缝铺改一下吧。那个女裁缝应该不会毁了这两套价格不菲的西装。
一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开车过去裁缝店不过是十来分钟的路途。远远看见橱窗里的灯亮着,还没有打烊,但走近了才发现玻璃门上挂着链锁。
隔壁花店的女孩子从窗子里面看见妥骏站在裁缝店的门口,出来说:“她应该是去吃饭了,你稍微等一会儿。”
妥骏提着装着两条裤子的塑料袋子,弓下腰隔着玻璃细看橱窗里面的玻璃翠,一盆一盆地看过去,他感觉自己喜欢这种植物,茂盛但不张扬。
街道灯光昏昏暗暗,此时只听见轰的一声,雷电闪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妥骏迅速地后退背贴在玻璃上,但依然被雨水淋到。
“你到我的花店里来等吧。”花店的女孩出来匆忙地搬摆在门口的花盆。
“谢谢!”妥骏在女孩搬过来的凳子坐下去的时候塑料袋子跟着发出响声。
“天已经黑了,你做什么?要的急吗?”女孩往妥骏的袋子上看了一眼。
“两条裤子改一下裤边,明天用。”
“我给她打电话。”
还不及妥骏说什么,女孩拨通了手机。
“你在哪里?……你店里来了顾客……你先吃吧,吃完再过来……有伞吗?……哦……”女孩挂了电话,说:“她正在吃饭,吃完就过来了。”
白日里逼仄狭小的花店,此时显得空落,只有最里面的桌子上放着一盆栀子花,开得雪白,花瓣硬朗。
“那么多花都已经卖完了吗?”妥骏问道。外面大雨滂沱。
“卖掉了一些,剩下的傍晚被花圃公司收回去了,明天再送新鲜的过来。”
“这样啊。”
“嗯,鲜花都是很敏感的,这样的季节里更不宜久放。记得你今天下午买的是百合花,应该是送给喜欢的女孩子吧。”说这话时女孩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
玫瑰好像才是送给喜欢的人的花吧,妥骏心里想。“只是拿来装饰屋子的。”微笑着回答她。又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就又补了一句——“经久未见的老同学要来。”
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经久未见的同学应该是女孩子吧?”女孩问。
妥骏笑了笑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对人没有多少耐心。
“我感觉是个女孩子哦,呀,你是不是准备穿西装迎接她,西装太正式了点,而且还是这种颜色。”女孩子说着,眼睛看向妥骏的塑料袋子,袋子是透明的。
妥骏自然是吃惊的。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擅长猜心。他想起高中时苏婷常爱讲星座,也常常猜得八九不离十。正在这个时候,听到高跟鞋发出的声响,比大雨的声音更响亮。一探头就看见女裁缝回来了,脚上穿的是方口的高跟鞋。将雨伞架在肩膀上站在店铺门前开锁。
“她来了。”花店的女孩说。
等女裁缝进入店里面,收了伞,妥骏才说:“我的这两个裤子改一下裤边,两条都太长了。”
从袋子里往外拿裤子的时候,隔壁花店的灯已经关了,女孩子用长竿子往下拉卷帘门,发出一连串哐啷啷的声音。妥骏心想,原来她是在陪自己等人,真是个善良又热心的女孩。
女裁缝停顿了一下,先将链锁放在工作台上,拿软尺量了妥骏的腿长,用画粉在裤脚做标记,她的手也很白,微微地骨节突起,静脉很明显。
“明天来取。”
“明天?这会儿不能做吗?我等一会儿没关系。”外面大雨瓢泼而下,街道上空无一人,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印在墙壁上,一高一低。
“天已经晚了,我得关门回家,下这么大雨。”
上次修改衣裤就用了一会儿时间,所以,妥骏觉得改两条裤子也应该是很快就能完成的事。心里突然闪过一丝郁闷,但看着女裁缝冷淡的脸,他什么都没说。心想,苏婷明天中午到,早上来拿应该赶得及。
“那我明天早上来拿,麻烦你了。”
妥骏淋着大雨,跑进停在路边的车子里,在心里嘀咕:“ 这么冷的女人,马鑫说她漂亮,不知道漂亮在哪里?”
从车玻璃上能够看到橱窗里面活动的女裁缝。雨点沉重地打在车玻璃上,晕黄的路灯与雨迹交织在一起变成闪烁的光影。她的单薄身影在此中晃动,收拾工作台,收拾缝纫机,再沿着橱窗给玻璃翠浇水,沉默、缓慢、仔细。再然后扫地,他安静地看著她。直到她出来拉下卷帘门上了锁。她是这样的认真,但认真的她将善待顾客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做成了我不愿意我就不做的事。他是大雨天上门的顾客,等了她那么久。
雨已经停了,高原的秋季就是这样,大雨时至时歇。夜色是地面上的河流,倒映着千万盏灯火,被汽车轮胎破得水花四溅。有人脚步零乱地挑着捡着在灯光昏暗的狭窄街道走过。妥骏停了车,额头抵着方向盘,感觉到深深的疲惫,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晚饭。打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街对面一间男士服装专卖店发出白喇喇的灯光。可能真的如花店女孩儿说的,穿西装去接苏婷,不免有些正式了。他下车走向通往店面的台阶,一阵冷风吹过来,脖子上冷得汗毛直竖。endprint
店里除了一位女售货员之外再一个人都没有,他转了一圈儿,温和的灯光之下可选的那么多,彼此也都差不多。几年的独居生活,不间断地汇聚在柜子里的那些衣服,任何一件拿出来,都能在这家店里找到差不多相同的款式。视野狭窄,他并无太多挑选的余地,他若真的想买只能再在这些衣服里面挑一件。他觉得自己这次买衣服只是为了填补说不清楚的一种空缺。
一转身看到打折区里的一件蓝色毛衫,这种打折区一般不会有人专门来注意。毛衫是翻领,细细的纯羊毛,开襟,很朴素也很单调。但有一种别的衣服所没有的特点,与他内心所持的某种期待完全契合。
“先生,这是我们打折的衣服,现在打五折,您可以试试。”女售货员走上前跟妥骏说。
妥骏没有试衣服,只告诉售货员自己穿多大号,让她给自己包一件。
开车等在汽车站的门口。这一天妥骏既没有去裁缝店拿修改的裤子,也没有穿新买的衣服或者毛衫。穿的是他平时上班时所穿的衣服。下着冷雨的下午,苏婷推着行李箱子从里面走出来,穿着白色风衣,黑色的高跟鞋,披肩长发,在人群里像白色的花朵般亮丽盛放。妥骏将头从窗口探出去跟她招手,心里一阵欢喜。
下车接过她的行李箱,说:“苏婷,欢迎你回来。”靠近的一瞬间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的味道。
在汽车里苏婷摸出一块纸巾,擦拭落在长发上的雨丝。她说:“这些年你一点都没变呢。”妥骏用力捏着方向盘,安静地笑了,其实两个人都已经变了,苏婷说的一点都没变的意思可能就是他一直在这个小城原地打转。
妥骏发觉自己的心情是愉悦的,就在接苏婷回家的路上,先带她去吃饭。苏婷脱掉外衣,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硕大的深粉色的牡丹花。嘴唇深红,容颜精致。她依旧很美。
他让苏婷点想吃的东西。他们相对而坐,边吃边轻松惬意地聊着这些年各自的起伏。
“回来打算继续住在父母的家里吗?”妥骏问。
“是的。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始地。”苏婷将一块烧鱼夹在面前的小碗里面,用筷子捡出鱼刺,然后送进嘴里。每夹一块烤鱼,都重复这样的动作。一桌子菜,她只吃鱼,喝些许银耳汤。她的指甲上涂着一层淡淡的粉色甲油。耳朵上干干净净的两枚铂金小耳钉。她画了妆,眼尾有上翘的眼线。十七岁时吻过的额头上没有脂粉——妥骏想到这句话,低下头微微地笑了笑。多少年前他们在小餐馆里这样头抵头一起吃一碗麻辣烫,多少年后竟然又这样一起吃饭,感觉像是换了身装扮,画了个妆,在演同一场独幕剧。
“那工作呢?就决定去移动大厅做话务员吗?”妥骏又问。
“嗯,回来就是想一切从头再来,工作不好找,先随便干点什么,等安定下来之后再慢慢找。”苏婷脸上的表情是愉快的。
没有一丝气馁或者悲观的神情。妥骏看着她,心想:“她的心态比我年轻多了。”外面已经黄昏临近,透过玻璃窗,街道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要来的一壶茶,青醇温润,被妥骏已喝到见底,只感觉身心筋脉都被打通。等苏婷吃好之后,他直接对她说:“苏婷,做我女朋友吧。” 苏婷点头答应。
寂静,安然,一如妥骏的期望。
“我跟苏婷开始交往了。”
周一上班的时候,妥骏告诉对面办公桌上打电脑的马鑫。
“你这速度……啧啧。”马鑫笑着翘起了大拇指。
“中午你有时间吗?我有两条裤子在那家裁缝店里面,你路过时麻烦帮我取一下,带来办公室就行。”妥骏想到中午要跟苏婷一起去吃饭,怕是没时间去裁缝店。
“是玻璃翠那儿吗?抱歉,我不想去,我正在相亲。”
“哦,那我自己过几天再去拿。”
“我劝你既然有了女朋友,以后也少去玻璃翠那里,那个女人怎么说呢?名声不好,周围邻居都说去她店里的往往也不是什么好人。”
“名声不好?”
马鑫继续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着字,说:“一个女人,单凭给人缝纽扣,修改裤边哪能有钱既开店又租房。瞧她的样子,可能就是以一间店面做个掩盖从事不正经的行业。”马鑫好像对女裁缝的看法完全变了。
“我常从她铺子前经过,她一直在做缝纫,没觉察什么不正常的啊。”
“笑话,她能让你觉察出不正常?”
妥骏想起那天坐在裁缝铺里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莫非说,那个老妇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本想反驳:“她若真不正经,让人觉察出来才是她应该做的吧。”但又担心让马鑫误会了什么,就没有作声。他曾提醒过马鑫要改一改这人云亦云的毛病,这家伙嘴上答应的好,但并未改变什么。
“哪天有时间,我请你跟苏婷一起吃饭啊。”
“可以,难得你大方一回。”
“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她是不是跟以前一样漂亮?”马鑫问妥骏。
“她啊,没怎么变。”
马鑫说苏婷漂亮。那天也说那个女裁缝漂亮,今天又将她说得一文不值。妥骏搞不懂马鑫眼里的漂亮是什么概念。只是看脸蛋还是包括内在美?比起脸蛋当然是苏婷更胜一筹,但又觉得女裁缝身上具备一种苏婷所没有的……怎么说呢?对,面无表情,意志坚韧。妥骏一边在电脑上计算着报表上的数据,一边东碰一下西撞一下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关键还是将自己的女朋友跟女裁缝做比较。勾起嘴角微笑了一下,自己也真够无聊的。
突然觉得这一次跟苏婷交往,比高中交往时稍微靠近了一些。他们开始以成年人的方式相处,苏婷完全介入他的生活,他独住在按揭的房子里,不開灶,也不怎么收拾。苏婷看过之后,帮他换了窗帘,进行了大扫除。冷清寂然的房子有了人气,有了烟火气。每个周末苏婷都会过来,帮他洗衣服,将白衬衣和袜子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拖地板,擦玻璃,在餐桌上用瓶子插着花束。做完之后再在厨房里做饭来吃。黄昏时告辞离开。
通常会一起去超市买食材回来。厨房的小木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苏婷就照着网络上做菜的视频慢慢做出一道又一道的菜。妥骏有时候会进厨房帮忙,有时只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赛。两个人在一起话不是很多。他们会提及自己的过去,但也并不敞开心扉。尽力避开一些雷区。对啊,都是过去的生活,有什么理由去深究呢?endprint
一些事有人共做,其间的体会是不尽相同。只是妥骏突然感觉非常疲倦。他自己明白,一切都并非如此。现在的这已经不是爱情,只是在经历。也许这个年纪里面不会再有爱情,彼此适应最后结婚就够了吧。他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觉得陌生。
平常朝九晚五地工作,周末又跟苏婷在一起或者待着在家里或者去外面,吃喝玩乐的日常细节在他们的生活中持续铺陈。没有去裁缝店取裤子。有时上班的时候会想起来,可是到了下班的时候就忘了。有时即便没忘,路过裁缝店的时候,也懒得下车进去取,而是直接开车回家。
苏婷打电话过来,让他顺路买些花束回来,说她回来时忘了买。他一看时间竟然又是星期五。两人的生活比一个人时过得更加的混沌麻木。庸碌生活日复一日。妥骏决定下班之后去步行街的花店买花,正好顺便可以将裤子取回来,这都放在那里有三个月了吧。
走出单位的时候,外面冷风呼啸。他看了一下微信,苏婷在微信上打来字,说买了花就快回来,她做了很多菜,并将菜谱上的样图截屏给他发了过来。
车窗外已经静静地下起雪来,越来越大。步行街上,花店的门已经关了,卷帘门上贴着一个纸条,“有事请打电话联系。”下面附着手機号码。
旁边的裁缝铺灯光暖融,一个小学生坐在缝纫机前的椅子上,与女裁缝面对面。他腿上穿的是校裤,校服在女裁缝的手里,女裁缝附身在缝纫机上,哒哒哒的针脚从校服上面踩过去。看来是校服破了,来这里缝补的。缝好之后,递给小学生。
小学生从椅子上下来,穿校服的时候,女裁缝问妥骏:“你呢?要做什么?”
“我来取我的裤子,两三个月前拿来改裤边的。”
女裁缝站起来,转过身去工作台上面找,好多布料以及袋子都齐齐整整地沿墙壁码了一排,层层叠叠的。手指点下去,看见妥骏的透明的塑料袋子停下来,一手按住上面的货物,一手使劲一抽,抽了出来。
“是这两条裤子吧?”她从塑料袋子里面拿出裤子,抖开来让妥骏看,裤脚已经改好了,但压在下面压的时间太长,上面全是褶皱。
“是这两条。”妥骏皱着眉头说。
“你稍等,我帮你熨一下。”
女裁缝拿过熨斗,用指尖快速地试了一下温度,将裤子按针缝对齐,再平铺到工作台上熨平,然后又开始熨另外一条。
“阿姨,我的拉链拉不上了。”小学生低着头使劲往上拉拉链。
“我来帮你拉。”女裁缝将熨斗立在一旁,蹲下身帮小学生拉拉链,也拉不上去,转身从工作台下面拿出一支蜡烛,来回抹在拉链上。“嗯,好啦。”站起来拍了拍小学生的脑袋,笑了笑。
这是妥骏第一次见这个女裁缝的笑。不似于苏婷的笑,苏婷的笑容模糊不清,他一直有想用手撕下那种像贴纸一样贴在面容上的笑。
“谢谢阿姨。”
“不谢。”
小学生背起挂在椅背上的书包,走出了店门。
妥骏的手机“嘀嘀”两声,拿出来一看,是苏婷的微信——“买到花了吗?晚饭我已经做好了,等你回来。”就这样一句话让妥骏陡然增加了不少了负担。他指着橱窗前盛开的玻璃翠问道:“你这个花儿卖吗?”
“不卖,那是我自己养的。”女裁缝说。她熨着裤子并没有抬头。
熨好之后,将两条裤子重新折叠好,装进袋子,递给妥骏。
“两条裤子二十。”
正当妥骏掏钱的时候,刚才的小学生又来了,用手遮着头。“阿姨,外面的雪太大了。”女裁缝看了他一眼,又笑了,说:“阿姨这里有伞拿给你。”她从工作台底下翻出一把伞给了小学生。 “快回家吧,马上就天黑了。”然后用手指将掉下来的一缕头发,重新拨到耳后。
“谢谢阿姨,我会还给你的。”小学生撑开伞欢喜地扬起面容。
妥骏注意着女裁缝这一连串的动作,内心泛出丰富层次。他注意着她的脸上,她的一大把用夹子任意夹在脑后的黑色头发。在这一瞬间,苏婷买花的要求,苏婷做的晚饭,跟苏婷结婚的打算都模糊了。他感觉这些费心维持的,小心翼翼的计划都可以放弃不要了。冲破牢笼,与内心长期积累的软弱和无力一刀两断。就在此地,此一刻。
他多么希望这个女裁缝能够对自己的期待做出反应。这个女人独自生存,一边不与人交往,一边在心里留下一个温暖的小小的角落,对儿童善心善意。这个女人让他仰视。
女裁缝接他手里的钱的时候,往他脸上看了看,然后转身将钱放在工作台上的盒子里面,又开始忙碌。
妥骏回过神,说了声“谢谢”,提着袋子出来了。
开车离开的一瞬间,看到橱窗里盛开的玻璃翠,一晃而过,在大雪天,犹如手指间捕捉到的风一样,一瞬间滚烫的眼泪在眼眶里烧灼,但是流不下来。
丁颜,生于甘肃临潭,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大家》 《青年文学》 《文艺风赏》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预科》《大东乡》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