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瑞
19岁之前没有离开过大兴安岭的鄂伦春,现在他生活在中国的文化艺术之都北京;直到中学毕业,他都还是一名不知雕塑为何物的牧羊人,如今他已是故宫博物院雕塑馆的展示设计者。那位来到大城市求学,却依然习惯穿着牧羊人的皮靴而被同学们称为“蒙古”的青年,现在已经获得过全国美展的铜奖。这样的反差是雕塑家冯崇利的真实写照,但今天你在他眼睛里看不到这些矛盾的痕迹。他没有那类来自山野苦寒之地的青年的自卑与自负,他也没有时下文艺青年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愤世嫉俗。事实上,他是看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人,他是见识过生活真正是有多残酷的自然的孩子。可以想见,在出离故乡来到文明之地,冯崇利与自然之间的抗争变成了自己与外界之间的内心的抗衡。当这一切随时间渐渐平复,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并不依靠外露的性格,而是有着鲜明艺术风格的冯崇利。
冯崇利的先祖来自中华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山东,但因为动荡的年景,祖辈一路走到古代鲜卑人生活的地区,这其实是整个中华民族在漫长历史中迁徙、融合的真实缩影。在别人眼里,这可以被附会成美好的家族迁离史,而在真正经历过苦痛的人那里,则是不愿意轻易提起的幽暗的往昔。那切肤的冷、痛与物质的贫瘠,造就了一个注定被风雨砥砺得坚硬而顽强不屈的生命。但在冯崇利的作品中,我们极少看到挣扎的痕迹,也很难用直觉去判断影响他最深的,到底是年少时光留下的投影,还是求学时代逐渐占据重心的对于文化传承的追寻。冯崇利的作品,清晰有力,无论是具象的梅兰竹菊,还是无法具体于某一物象的抽象形体,都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势”。雕塑家借助了中国传统的文人意象,也善用现代的材质和媒介来完成视觉的爆发力,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他的作品中始终存在的一种神秘性。这种神秘是更切近自然的原生力,像森林里的狼的嚎音,像无言的山野中各种来自自然的声息。你无以判断那到底是什么,它们到底是现代还是原始的,但它们则是确证站立于空间之中并使之充满存在感的雕塑实体。
无疑,冯崇利作品的手法是当代的,因为每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人都有当代性,但他身上还带有很多同龄人尚不具备的成熟和来自中国传统的严谨之气,这是经过历练,懂得责任,穿越过历史风尘之后的平静,这也是冯崇利身上最打动人心的部分。艺术可贵之处在于独特,也在于它像天真的儿童一样,永远诚实地传递创作者心里最想要表达的东西。冯崇利的作品里有中国传统,但也有很多与所谓文人精神迥异的东西。中国文人讲求君子之交淡如水,讲究“中庸”,而冯崇利的作品则热烈,尖锐,黑白分明。中国宋元之后盛行的文人画梅兰竹菊,不外是表达清高气节,清逸孤傲,多少有种怀才不遇的酸腐。而冯崇利的四君子没有这种文人刻意“作”出来的傲气,他的作品是天生在自然中凛冽而立的岸竹,是风雪中不羁飘扬的兰菊。仔细推敲,这种精神与中原甚或南方温和的气候下生长而出的四君子是截然不同的气度。因此,在冯崇利的作品里,与其说他想要表达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与他个人符号的联系,倒不如说,是他在进入现代的城市文明之后,始终在原生自然与文明的矛盾之间试图寻找一种和谐共生。因此,我们在冯崇利这里,更多看到的是自然天成,是舍诸天运,徵乎人文的顺势而为。这种“势”体现在冯崇利的作品中,就是一个个北方古树一样笔直向上的柱状物,是一爿爿闻风而立的竹,是枯墨遇泥之后的焦痕。在冯崇利的雕塑中,无论是何种形,都有种大势的力,它无可置疑地确定着雕塑的方向性,在力量与造型之间产生—种凝聚力,使雕塑的团块一跃成为单独的生命。
但冯崇利并不是简单地停留在追随文化发展的轨迹或者单纯回望过去,他—直在找寻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在含蓄的传统符号里放置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和而不同”。所以在不明就里的观者那里,看到的是他现代感与神秘主义兼具的雕塑作品,有着原始向上的力,有着后现代艺术中对现实物象的抽离。但在更敏锐的观众那里,人们能够得到来自更深层面的共鸣。在柱状体延展的向上的力当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来自大地强大的约束性;在看似柔弱又文雅的竹子曳影当中,隐藏着无数锐利如看得见的风一般的凌厉。这种矛盾,交缠,延伸,是中国传统中虚与空之间的对比,但似乎更是—种沉默的力,在激情与理性之间寻找到的动态平衡。
或者可以说,在自然与文明之间,冯崇利用作品展现出—种和解,—种美的平衡。但這平衡之下涌动着隐隐的张力,是艺术家所有的技巧、知识、感觉以及潜意识中的记忆,经过长时间的积淀,终于凝聚成的一股合力。在自然面前,我们无法漠视自己的渺小,懂得谦卑,才能在自然之中找到自我的存在;而在传承的文脉之下,我们亦无以遁形,它是无形的力,惟其羁绊,才能在历史中找到精神依存。冯崇利在自然与人文之间逐渐摸索一条和解的路,其实,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艺术中有容乃大、生生不息的精神象征。在互动与融合、出离与回归之间,幻化出具有极强包容性的艺术生命,唤起人们对于艺术这一独特物质形式的尊敬。
冯崇利的雕塑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年轻艺术家对于自我、对于时代、对于文化与历史的思考,但它们一定不是所有努力的呈现。让我们期待他借助其独特的艺术感悟力,让隐性的东西成为更加鲜明的作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