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住在哪小区

冯诗强

每年4月，中州市都会迎来一年一度春季飘雪的日子，而这雪是不会融化的杨柳絮，之间还夹杂着黄色的法桐絮，这真是望城市内外、白絮茫茫，高楼上下、人迹渺渺，引无数男女戴口罩！

这时节，经非权威机构检测，不但PM2.5超标、PM10超标，连PM250也一定会超标，只是测量PM250的这种机器虽然已经实现国产化，还没有投入实际应用。在中州市人民区的一处建筑工地上，不识PM2.5、PM10和PM250为何物的一群建筑工人正在脚手架上粉刷外墙。几十栋三十多层高的楼房，像巨人一样耸立着，刺得天空无法躲藏。借助横竖交错的脚手架，建筑工人像趴在大树上的跌喽龟（蜕壳之前的蝉），必须离得很近才能看见。

午后，建筑工地的路上，一辆蓝天白云标志的黑色宝马760急速驶来，掀起滚滚尘烟掺杂着柳絮杨絮，如同猪刚鬣到高老庄探媳妇时发出的动静，又仿佛是《速度与激情》电影里的特效镜头，充满着玄幻和未来感！

“老板来了，也只有处理这事才来，来了就好办了。”工头老肖一边说一边小跑着来到车跟前，点头哈腰去开车门。

宝马车内加司机一共三人，老板戴着宽边墨镜从副驾位置下了车，年轻的男司机和坐在后排的年轻女子留在车内。

“老肖，”老板摆了摆他的胖手说：“你这是怎么干的？又掉下来一个。这个地方嘛，各种防护应有尽有，那帮人成天组织检查、组织监督，不过是肚子里没油水了，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也没有吧？家属来闹事了吗？”

“活太多！又要赶工期，那天风太大，他也太不小心了。我刚找了一个人顶替狗子。”老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说：“从十九楼摔下来，神仙也救不了。家属来了几次，我都打发了，说要往上级闹……远乡的，能闹出个啥子？”

“我今天来呢，他的家属你来说吧，老规矩100万。你说我这能算仁至义尽了吗？当然，这人没了。虽然是人没了，也不能钱也没了吧。怎么说你也知道吧！真是的！公司的法律顾问都闲得扯淡。”老板这时发话了，而且是用不容置疑的口气。

老肖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出来干活的，都是想挣他一帽头子……给钱就好办，我今晚就去他家，保证处理好。”

“有钱能使鬼推磨，”目睹了这一切的李才发，也就是刚顶替狗子的民工自言自语道：“有钱都能使磨推鬼了。”他仔细看着不远处的矮胖子，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李盖发，”李才发走到宝马车旁问道：“你是案板吗？案板、案板……”李盖发特征太明显了，以前后背像立起来的案板，现在看着像横起来的案板，反正都是案板，这特征配合着这绰号，让人过目不忘。这也是才发能认出来他的原因。

“三哥，快到车里来坐！”老板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坐到后座上来！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我的小名，你看我这这么大的一个公司老板，以后传来传去影响形象。我都已经是党员了，明年还想回老家竞争大队书记呢！”

“来扩（颗）紫树吧，尅扩紫树，烟不好，”才发不知所措地坐上车，拿出一盒烟掩饰着，问：“没戒烟吧？以前毛吧的烟都抽得嚯嚯的。”“还是抽我的吧，早换了，九五之尊。”盖发让美女秘书坐到副驾，他也坐到了后座上，顺手从包里拿出一包金黄色的香烟。

“直接去我的陵园别墅，”盖发对着司机摆摆手说：“老家的兄弟来咱不能忘本，不去曼哈顿公司了，一会儿你送晓美自己去公司，我和三哥到家坐坐。”

这李才发和李盖发既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又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一起玩过泥巴、弹过溜弹、打过拉子，一起在那个依山傍水的村庄生活了十多年，祖祖辈辈更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就是邻居了。只是这五年前，村子莫名其妙地被拆了，大家伙一股脑都住进了楼房，彼此串门的机会就少了，慢慢就失去联系了！听说，盖发沉迷于赌博和买彩票，把房子也卖了，从此更加音信全无。

汽车在陵园的山路上行驶着，一个拐弯来到陵园的后山坡，这里地势豁然开阔，有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感觉。山坡上零星地盖着十几栋别墅，独立的院落、宽阔的草坪却提醒着这是御花园，不是桃花源。“马上到家了，”盖发指着路边别墅说：“没有两千万根本买不起，哈哈。”盖发的笑声，一下把才发从回忆的沉思中拉了回来。

打发走年轻司机和一脸不高兴的女秘书晓美，盖发领着才发走进这栋欧式别墅，一进门的左边依稀分辨出是一匹马的雕塑，奇怪的是马的身上还骑着只猴子，猴子却是活的，绳子就拴在马脖子上。另外一边拴着的是一只藏獒，正在低声咆哮着。“贵发，别乱叫。”盖发不知道从哪儿踅摸出一块骨头，扔了过去。“这叫马上封侯，”看着一脸狐疑盯着猴子看的才发，盖发说：“我马上竞选大队书记，图个吉利。哈哈……这藏獒，每天贵发、贵发地喊，不发也得发啊，哈哈……”

“这哪跟哪？大队书记还成了猴了，不过现在的大队书记可了不得，也真跟侯爷差不多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苏烟不倒，小酒不断。”才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到，但没有说出口。

进到门厅，迎面劈头盖脸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鱼缸，鱼缸里的鱼应有尽有，如同那道微山湖名菜——烧杂鱼，细看好像还有一条小鲨鱼在水中游弋。

“鱼可真多，”才发由衷地感叹道：“这五年不见，你可是真发了！你这别墅，有钱人住着才舒服，不然撒泡尿都花钱。我们泥腿子，哪像以前路边、河沟、山坡上就解决了，住上樓房了，还真不习惯呢。”

“鱼越多，余的钱越多，”盖发边抚摩着鱼缸壁边得意地说：“你看，马上封猴、贵发狗、年年有鱼，这可是找风水看过的，开过光哩！三哥，你别看我现在开宝马、住别墅，但说实话这都是借的钱，能不还咱就不还，想什么时候还咱就什么时候还，大不了我跑路，绿卡都办好了。不过咱现在正准备把烈士陵园拆了盖房子，分分钟就有钱还了。”

“这也行？”才发毕竟读过几年书，情绪有些激动：“跟烈士争地方，恐怕做不到……”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小时候，老师问我们长大后的规划，我说是金钱和美女，被老师臭骂。你说是事业和爱情，被老师表扬。其实我们说的都是一样的。”看到才发窘迫的样子，盖发拉着他的手，来到沙发跟前，说：“你快坐下，别拘束。你的日子过得太寒酸了，以前天天想吃烙馍卷撒子，虽然你比我读书多，却不肯动脑筋……这建设局长、那建设副局长，进去的多了。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如果我开工陵园小区，你来当项目经理好了，也让三哥你挣点钱花花。”endprint

“不行，对不起，”才发更加窘迫：“我能行吗……”

“我家的藏獒就是那只贵发，它都能，”盖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比喻的不恰当性，没有区别高级哺乳动物和普通哺乳动物，继续说道：“你只要会说话、会训人、会送礼就行了，咱自己人不让你送礼给我。其余的活有人干，钱在咱手上，让谁干谁干，谁敢说个屁字！当年开发公主坟小区，那个书记的大屁股风骚秘书就是经理，大钱都让他们挣去了，留给我这个老板的都是残羹剩饭，还落个臭头，破坏古文物、破坏古建筑遗迹，这些都有嘛用？幸亏上面有人罩着，没进去，可笑建设局长判了六年，不过他也吃饱了！”

“公主坟也拆了，那可是好多年的了……香火一直很……”才发的目光越来越忧郁，一种莫名的激动使他喘不过气来。

“除了北京的故宫，那是天皇老子住的地方，”盖发满脸豪情地说：“什么工业用地、农业用地，统统可以盖房子。什么什么涨幅回落，什么什么同比降低，咱统统不爱管。实在不行，找个偏远的地方咱再给造个假的。一会儿咱们去车夫山果岭吃饭，那里有山有水，是风景名胜，以前随便进。你多久没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能去的，现在的风景名胜都开成饭店和星级宾馆了，没有钱哪里都去不了。”

这对未出五服的兄弟，坐在沙发上，五年的时光寂静流过，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可以用光年为單位来计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未暗，月亮已东升。“月亮啊，月亮……”才发动情地说：“只有月亮还和小时候一样，星星已经被雾霾挡得看不见了，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晶莹。”

“可不是嘛。”盖发这时也精神一振：“你想想我们小时候，萤火虫也很多……”

“如今，到处搞建设，今天拆这里，明天拆那里，房子真的不够住了吗？到处都是车，柳絮、杨絮怎么这么多？以前也没觉得房子不够住，也没觉得这病那病的，我们老家患癌症死的人可多了去了。”才发像是在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肾亏、走火入魔、神经衰弱，这是三大富贵病，”盖发笑着说：“房价蹭蹭窜、教育原地转、生病总得看，想躲你也躲不掉。咱们省的教育失败得很，光看分数杠杠的，但又有什么用，远的不说曾、左、李，十大元帅，现在的首富二马一王，搞房地产、卖假货、开发游戏，这都是不务正业的，可笑的是没上过学几天学的都能开辅导班，也能发财！”

这时，盖发饶有兴趣地指着茶几上的一张晨报说：“神州X号登上月球了，有人上月球了。我也想去啊……那个、那个嫦娥住在哪个小区？”

还没等他说完，令人恐怖的一幕发生了：“不许去月亮！”才发突然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掐住了盖发的喉咙，他口吐白沫，眼睛瞪得像鸽子蛋一样，怒不可遏地大声喊道：“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远点儿！你不能再打月亮的主意了！你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去……总要留点东西给子孙后代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