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斌
一
雨后,虹卧于村西的小河上。树绿如翡翠。鸟阵掠过田野。
二姑父依靠在门边,呆呆地凝望着屋后的山坡,许久不肯移身。忽然,一滴浊泪滑落,无声地坠落在天井的青石壁上。苔藓微颤。
他的兄长,一位手脚残疾者,焦躁地在光线混浊的堂屋里来回走动,仿佛一头拉磨的驴。终于,他站定,咧咧嘴,想跟弟弟说什么,却很快垂下头,死劲地揉搓着双手。
病榻上,年轻的二姑妈气若游丝,眼光努力地落在两个年幼的女儿身上,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响。旁边马上有人叫道,不行了,不行了,志发,志发……
我的姑父李志发应声跌落于墙根下,如訇然倒塌的古塔。
泪光莹莹中,那个娇羞、贤淑、温柔的新娘,似乎还在灯下微笑。
村头的古樟下,那个小个子新郎,依然翘首以待他心目中的新娘。
风从村庄吹过。二姑妈花骨朵般的生命,在二十七岁那年,凋谢于一个叫沔村的村庄。
老祠堂很快恢复了寂寞。
人们渐渐习惯了这样一幕情景,一位三旬男人背着襁褓中的小女儿,一手牵着尚未谙事的大女儿,一手拿着农具,往返于田地与祠堂之间。沉默寡言的残疾兄长几乎将自己完全放逐于乡野,砍柴,牧牛,拾肥,侍弄庄稼。没有女人的家,炊烟照常袅袅升起。
阴冷的冬季,兄弟两人围着火炉,偶尔谈起早逝的父母,聊到相依为命的童年,当然,也会不小心地触及那位随风而去的年轻女人。一瞬间,冷寂的空中犹如有瓷器打碎,惊心。二姑父那张黑黝黝的脸,便被火灼伤了一般。心病难医。兄弟俩觉得冬季实在漫长。
春风终于来到这个村庄,大地温润,每日犹如梦呓,赐予人们多少留恋与畅想。
二姑父似乎也告别了阴霾,脚步嗒嗒有力,热情地跟乡人打着招呼,不惜露出一口龅牙。他甚至大方地掏出节衣缩食买来的“海鸟牌”或者“欢腾牌”香烟,殷勤地给发小们点燃,相互开起不荤不素的玩笑。
人生是一部无常的书。当欢笑重新在这个贫困的家庭荡漾起来时,不幸魔魇再次降临,姑父的小女儿竟染了“天花”,她来不及聆听草丛蟋蟀的奏鸣,来不及看桃花在雨里化为满地胭脂,苦苦折腾一番后,去了天国,与她的母亲相聚。任凭浊泪纷飞,可爱的小蝴蝶,再也不会飞舞,再也不会绕膝跟前。姑父将脸狠命地摩擦着那张天使般的小脸,号啕大哭。女人离去时,他不曾如此失态,而这回,他再也不需要什么坚强了,泪水恣意淌过满脸的沟壑。整个村庄,被一个男人的眼泪淹没。
村郊荒野又多了一座小坟。按照风俗,上面盖了一个竹畚箕,表示夭折。很长的一段日子,一个胡须零乱、蓬头垢面的男人常常坐在坟前,凝望着青草逐渐长往坟顶。风中飘来花香,风中传来鸡鸣、狗吠、孩子的笑声,风中走来女人那熟悉的身影。他愧疚地深深埋下头去,泪水滴进黑土。
我的二姑父李志发,正在跟她的女人说话。秀兰,我真浑,我怎么就让你怀了个死胎呢,胎死腹中,让你赔了一条命啊。还有我们的幺女,我没能给你守护好,她陪你跟大崽来了。秀兰,我真想你们娘三个呀!
他不知道,不远处,那个残疾的兄长正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二
当那个病恹恹的女人走进老祠堂几间黑乎乎的屋子里时,终于续弦的二姑父弓着微驼的背,上前牵了两个躲在女人身后的怯生生打量着自己的女孩,从八仙桌上抓了一把糖果塞进她们的口袋。
前妻唯一的骨肉、我的嫡亲表姐站在门槛外,一声不吭地看着一切。
女人似乎明白过来,叫唤道,螺螺!
表姐转身跑远了。
二姑父呆呆地看着远方,眼睛里飘过一层雾。
老屋里多了几分生机。灶膛里烈焰熊熊,铁锅里水汽起舞,木甑里红薯米饭飘香。二姑父的脸膛多了光彩,说话的声音中气足起来。兄长每日呵呵地,瘸着腿进进出出。
我便是在这样的幸福时段走进这个家的。表姐螺螺来拜年时,我非要跟着去沔村玩耍几天不可。表姐那生满青春痘的脸上绽出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也许,只有在彭家园这个二姑妈留下少女光阴的地方,表姐才能寻觅到母爱的气息。我那时少不更事,没有体察表姐微妙的心理。我只是出自内心地对这位胖脸少女感到亲切。表姐牵着我的手,穿越山径,前往隶属于凤阳乡的沔村。谁知这一呆,竟然是整整几个月。
在沔村的日子里,我成了表姐身边无忧无虑的小跟班,她的伙伴们则称呼我是“跟屁虫”。去后山拔竹筍,去田间打猪草,去溪水里捕鱼虾。当表姐坐在教室里上课时,我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盯着黑板,看老师龙飞凤舞写着什么,或者听老师抑扬顿挫地朗诵诗文。鸟从郭家学校的上空飞过,与苍穹构成美丽的风景。
表姐螺螺“命硬”。二姑妈先后生了三胎,老大是一个男孩,襁褓之中便没了,老三是个丫头,患“天花”早逝。只有老二螺螺,在姑父兄弟两人的拉扯下,渐渐长大。
我也不能不注意到表姐的继母。这位柔弱的女人似乎从来直不起腰,总喜欢扶着门框,讲话也有些吴侬软语。她跟着姑父叫我的父母哥哥嫂嫂,我则还之以礼,叫她姑妈。每次我跟这位姑妈打招呼时,表姐螺螺面容淡定,看不出喜怒哀乐。倒是那两位随同母亲嫁到沔村来的表姐,对我客客气气,凡事宠着我、让着我。
其实,新姑妈也是位苦命人,她的前夫本以打鱼为生,勉强度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用雷管炸鱼时,他失手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沔村是一座颇有历史的大屋场,巷弄间铺着青石板,石板下设排水道,经年的民居挽着手一直往纵深排列,古朴幽深。姑父的屋前有一口大水塘,垂柳婆娑,香樟掩映,浣衣妇不时用棒槌在水面划出一圈圈水波。黄昏之际,我喜欢坐在门槛上看落霞映照在池水里的情景。表姐那位瘸腿的伯父笨拙地牵着牛过来,老远便朝我嘿嘿地笑,嘴里含糊不清地招呼。我很是纳闷,姑父两兄弟怎么就未老先衰了呢?
很多谜无法解读,也没有时间解读,就像沔村藏在尘土深处的历史。对姑父,对姑父的兄长,我从来没有深入其卑微的生命表层下去挖掘那口永不见天光的矿井。我只知道,这个新组成的家庭,像乡村随处可见的野草,蓬勃地成长。endprint
二姑父并不是一个只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他有一种天生的精明,并将这种精明无师自通地娴熟运用于小本生意。他与村人合伙办了个小煤窑,日子过得算是有声有色。每回来彭家园走亲戚,他总是叮嘱我的母亲,嫂嫂,别忘了来运点煤炭去烧。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尽管二姑妈去世多年,祖父祖母却喜欢到这个邋遢的女婿家小住,每遇到沔村有剧团演出,二姑父必定将我的祖父接过来,热热闹闹地看个过瘾。
日子像村前小河里的流水逝去。在二姑父的悉心操持下,一幢两间砖瓦房拔地而起,三个女孩长大成人,并结婚生子。二姑父甚至跑到省城游历一番,回到故里,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所见所闻,令乡人羡慕不已。姑父说,真是新鲜,地上一个南昌,地下一个南昌。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十几年后,表姐螺螺的继母因肝腹水去世了,不过五十岁光景。老屋里,剩下六旬的二姑父和他那残疾的兄长。我若干年后才意外得知,那位继母其实也给姑父生过子嗣,只是依然没有逃过劫难,病夭了。
风从村庄吹过。花香风雨路。
三
听闻二姑父死亡的消息是在今年的清明之后。回赣西故乡省亲的小弟带回了这个噩耗。
离去是必然,无人例外。只是,我还是恻然。
在此之前,与姑父相依为命的残疾兄长辞世,老人一生未婚,了无牵挂。
雏燕远飞,独余空巢。老屋里,姑父是最后的留守者。老人守着一生的风雨、一生的秘密和一生的心事,慢慢消磨光阴。
我曾经不止一次托父母去沔村邀请二姑父到省城故地重游。三十多年变化,可谓翻天覆地,老人一定会对今日省城赞不绝口的。可是,姑父说,不去,不去,我有气病(哮喘),不要到城里讨人嫌!
老人终究未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走进省城。想来,我心遗憾。
在仲夏的暴雨里敲打这篇文字时,我满脑海是二姑父核桃般的笑脸,那是一张典型的乡村人的脸,憨厚,朴拙,粗糙。
他一定是去另一个世界还愿去了。那么多先行的亲人,是他放不下的牽挂。
他一定是去另一个世界担当去了。那么多的活计,总需要人挑起担子。
依然是春风绿江南,依然是桃李娇艳,依然是一蓑烟雨、一池翡翠。生病的老人微微一笑,龅牙已落,如孩提般可爱。不幸只不过是一朵落英。
我一直没有机会与他平静地对坐,哪怕是谈谈年景,说说收成。二姑父没有给予我这样的机会,或者说,我没有给二姑父一诉衷肠的机会。
孤独而死,这是我的二姑父。
也许,他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切带走。
一个叫沔村的乡村,有风吹过,将一位老人的所有痕迹,彻底还给大地。
原刊登于南昌铁路局文联《晨笛》
2013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