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涛散文二题

2017-10-27 05:42涛/著
广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大方

卢 涛/著

大方之家

“我又要结婚了。”他说。

眼前这个因长期上夜班缺乏睡眠而有着严重黑眼圈、眼袋看起来比脸还要大的男人,穿着标记有“L钢”字样的浅褐色工作服,一边快速而熟练地用同一种频率抖着脚,一边朝头顶上方吐着烟圈,神情淡然,就像是在说别人的喜事一般。他上大班的儿子小小超正在旁边小超市门前绿色甲壳虫状的儿童音乐摇摇车上,跟着TFboys的歌声,摇头晃脑地哼着“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

超市里客人如梭,来往如鲫。他们进出疾走的忙碌身影被这初秋清冷的月光刻在门前这一片凹凸不平的灰白色水泥地面上,偶尔还反射着高处巨型广告牌霓虹般的光。

小小超穿着红色灯芯绒背带裤,扭着屁股,像电子游戏中的超级玛丽一样跑过来,说是要买旺仔牛奶喝。男人从皱巴巴的裤袋里摸出了一张崭新的五元钱抖了一抖,递给儿子,还一把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巴掌落在印有两个白色大脚丫图案的背带裤后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去!”孩子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向我前方那闪烁着白炽灯与彩色眩晕的黑夜……

这个男人叫大方,是我兄弟。

还在那个丢沙包躲猫猫嬉笑玩闹的年岁,我就认识了这个家住在隔壁单元流着脓黄鼻涕看上去有点凶相的臭小子。因为小孩子之间争抢地盘的矛盾,我还和他狠狠地打过一架。记得那天的风特别大,能够把对方拳头带来的阴郁毫不留情地刮到我的脸上,有点冷。但是打架时短暂的疼痛,迅速被彼此相同的脾性取代。在那之后,他就成了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大方是L钢几万职工当中最普通的一个。他是一个安检员,是金字塔最底层的那种。平时带着像半个倒扣的柠檬一样的黄色安全帽,在厂房里各种大大小小可能出现危险的地方一成不变地巡查。与火龙飞蹿、紧张热闹的高炉生产一线相比,他的工作像是在悠闲的好莱坞大道逛街,显得无足轻重。“其实我很重要,安全无小事嘛。”大方曾经郑重其事地对我解释。当时,我还在心里暗暗嘲笑了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这几年,厂里大会小会上都在提“减员增效,提高产能”,要从技术上改变过去依靠人力创效益的思路。于是,厂里陆续招进来了很多外地大学生,人数一年比一年多,频率一年比一年密集。他们有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端正青涩的脸再加上看得见、响当当的名校文凭。凭着高端的技术能力,这帮涉世未深却踌躇满志的小年轻很快成为业务骨干。转正的转正,当技术员的当技术员,有好几个脑瓜活络口条顺溜的还当上了领导。仅凭着低微到尘土里的力气,大方和那些与他一样只有大专文化的工友,只能用他们更拼命的表现去爬上金字塔更高的台阶。

时间有时是冷酷无情的,它未必给人以足够的希望。有些工友熬不住,已经离厂了,如空气一样消逝在车间的白色粉尘里。就像曾经和我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的大方以前的工友浩子,他从三江的瑶寨出来自力更生时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他有着被瑶寨米酒泡大的干瘦身板和紧凑精致的五官。细长的脖子把身体和脑袋连接起来,像个火柴棒一样有趣。他是合同工,没有编制。七年的时间把他从一个饱满的青年风干成了一块苍老又干硬的橘皮。眼瞅着进编无望,浩子还是办了退厂手续,硬着头皮向银行贷了款,如壮士断臂一样悲壮地在合同上用大拇指印上了鲜红色的印记。之后,他在市里步行街开了一家叫作飘飘香的奶茶店,每天在香浓的奶精味中用原来在高炉前面拿铁锹的手冲泡巧克力奶茶。

去年,厂里要竞聘管理岗位。据说领导在开动员会时,扯着嗓子洋洋洒洒地说着鼓舞人心的话,这似乎起了些作用。虽说竞聘成功的机会非常渺茫,大方仍然郑重地手写了一篇竞选演讲稿,好像是质朴的老农回到了无人耕种长满杂草的田地一样手足无措。“你是老师,你帮看看。准备一下也好,搞不好得咧?”大方穿着大一号蓝色夹脚拖鞋和分不清颜色的迷彩沙滩裤,拎着被螺蛳粉高汤特有酸辣味包裹的鸭脚来找我。我埋头啃着鸭脚,看他半眯着眼睛绞尽脑汁地背着稿子的傻样,着实感到这画面有点穿越。除了小时候给隔壁班那个留着平刘海披肩发,我都已经忘记姓名的女孩写情书,什么时候见到过大方如此认真的样子?

大方以前是开出租车的,在深圳那个据说到处是机会到处见美女到处遇老总,可以像施魔法那样点石成金的地方待过几年。和大方一起在那里打拼的还有大方他姐。后来,漂亮的方姐姐理所当然地嫁给了一个做药贩子的香港人,非常争气地生了两个白胖儿子,做起了令人羡慕的全职太太。香港姐夫不太愿意接济大方,大方和姐姐的来往也就渐渐生疏起来。

在开了好几年车、搭了好几年从天南地北来的水客、把深圳和香港的几个水货集聚地混得烂熟之后,大方却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因为房租像喝醉酒的人一样开始发疯地涨价了,他又买不起房。每次听到大方说起他和四个陌生男人共用一个逼仄的一平方米的厕所时,我仿佛能够体会到混合着尿臊味、汗臭味、烟味的气体钻进我的鼻孔里那种令人作呕的古怪感觉。深圳高昂的房价残忍地把月收入仅仅能租下单人间的大方抛弃了。

与后来那些外地来的愣头青们不一样,大方和我都是L钢子弟,俗称“钢二代”。我们是在L钢土生土长的族群。L钢对我们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工作谋生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一个关乎回忆与温暖的处所。

我们的父辈从20世纪50年代末建厂开始,就在这十里钢城繁衍生息。他们这一代人所有的青春和汗水都洒在了这块混合着梦想与责任的土地上。每到“赶工期、创产量”的时候,他们会连续在火花四溅、流星满天的高炉前,穿着厚厚的高温工作服大干苦干,毫无怨言。那时的技术还非常落后,几乎所有的地方钢铁企业,都是清一色的半机械化。很多时候是要靠人工的方式来连接机器与机器之间的缝隙。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轧钢车间做轧钢工,他每天要用笨重的钢钳夹,夹住从轧机吐出的火红的钢条,毫不停滞的一个流水线的转身,将热得发亮的钢筋送进下一道轧机的孔型。闷热、肮脏、劳累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但老一辈的L钢工人却没有半点犹豫地接纳下这些钢花的馈赠。

L钢的生活圈是有着国企特有的文化印记的。每天下班时,很多小孩的父母都是身穿着淡蓝色或浅褐色L钢工作服、带着满身的金属气味与尘土,从L钢厂大门,涌回散落在周边的生活区。那情形像候鸟迁徙一样壮观,却又平淡无奇。

早早放学的我们,会在小区大板楼前枝繁叶茂的枇杷树下聚集玩乐。树叶常常遮住天空,从树缝里看上去,纯白的云朵显得那么遥远。撒着金粉般的夕阳,从山那边滚落下来。文静的女孩跳绳、玩沙包,调皮的男孩们就在旁边玩打仗游戏。瞄准、射击、瞄准、再射击……等天色渐暗,远远地看到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推着单车提着菜篮回来,小孩们才会被各自的父母们捉回屋里写作业。

我还记得那时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和大方偷来父亲土黄色的劳保鞋。因为它是捞鱼最方便的工具。宽敞且坚硬的鞋腹里,可以装下很多摆动尾巴的小泥鳅,一起摆动的还有我们躁动不安的青春。

那时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们互相撞见问好,一般会说“去哪儿?”“去柳州”。言下之意,L钢似乎不算柳州。那时的L钢有自己的学校,有自己的医院,有自己的福利,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

小时候的我们曾经天真地以为,L钢的水上公园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地方,L钢雪条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冷饮,钢都酒楼是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

L钢就像是我们这一群小孩心中美好封闭的世外桃源,它像母亲那样拥抱我们,哪怕我们已经遍体鳞伤。

大方通过招工进入了L钢,如复制粘贴一般过上了我们父母这一辈子都在过的生活。只是,此时已难有彼时的风光。时代在变,人也在变。没有人能够与这种变化抗衡,谁都逃不脱这种无形的力量。

当年一起在小学逃课的老同学们,有的嫁到了美国澳大利亚,有的留在了北京上海广州,有的当上了公务员,有的自己开起了公司。就连我,也远离了钢铁企业做了老师。偶尔组织的同学聚会仿佛是一个迟暮的戏子,刻意用浓妆艳抹来掩饰自己日益冷却的心。在例行公事的推杯换盏中,像大方那样出去之后再回来的人,是注定要被拿来比较的。

工作几年,L钢的效益一直不错。但是大方还是厚着脸皮问父母伸手要了二十万作为首付买房子。新房就在距离L钢不远的新楼盘。高高耸起的楼房像是水泥钢筋混凝土城市中的一座座无名墓碑,把多少人的梦想与坚持埋葬在里头,只留下面目可憎的敷衍微笑。

大方的房产证上写着他、他姐、他爸妈的名字。搬进新家的时候,我们几个好兄弟都去他家喝了酒。雪白的墙壁上贴着喜庆的中国结,张扬着红彤彤的满足。临走时,大方带着酒意嘟哝地说:“他妈的混了这么久,我总算有个窝了。”老天有时会疏于经营的,安稳总会被不幸打破。我没敢往后接住他的话,因为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忧。

果真,还是因为房子,大方的后院起火了。

大方的前妻死活要求大方把房子转到她的名下,理由是:我都为你生了儿子,你们家怎么能没有诚意?没房子,没有安全感!不过户,就离婚!我眼见过这个女人的咆哮和尖锐的线条在她瘦削的脸上呈现出的漠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爱情都会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变得脆弱不堪。

这样永无休止的吵闹持续了一年,大方怎么也想不通,原来小家碧玉、温柔贤惠的老婆怎么成了一个读不透心思满口谈钱谈房子的女人。

大方和前妻谈恋爱时,只有二十三岁。那时的他出落得清秀俊朗,朋友们都调侃他是日本杰尼斯团体的“小木村拓哉”。从小爱足球的他,在球场上驰骋时确实是有点拼命三郎的帅气。那时的天空湛蓝如孩子水彩画般纯粹。他前妻年纪也小,也曾是大方的铁杆球迷。在我印象中她常常低着眉,看上去很温顺的样子。两口子郎才女貌,青春正好。小小超出生时,我去病房探望,进门一抬眼就看见一个酷似大方的小人儿闭着眼对我打哈欠。刚刚升级当爸爸的大方在一旁搂着虚弱的老婆憨憨地笑,幸福溢满整个夏天。

“怎么就变成这副鬼样子?”大方不解地问我。我只能用沉默来回答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前妻的小姐妹都长得好看,充满着胶原蛋白的圆润脸颊,轻盈如水的腰肢。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雀儿,性感而招摇。她们不是嫁给老板,就是迎来送往地周旋在几个男人之间玩着暧昧。也许对她们来说,看得见的物质才是她们感到安全的砝码。青春的矜持在现实的诱惑下,完全可以脱下她们本来就半遮半掩的衣裳。听多了小姐妹们的议论,前妻的心思也活络起来:“一个工人,有什么好的?”

“妈的,有什么好?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大方愤愤地骂,向地面上盛着昨天下雨积水的水坑,鄙夷地吐了一泡口水。

在前妻把一碗汤毫不留情地泼向大方他妈脸上的时候,大方终于像个在悬崖边绝望挣扎的人一样毫无顾忌地爆发了:“离婚!他妈的马上离婚!儿子给我!”

离婚后的大方重新成为一个单身汉,只是并不“黄金”了。一个离婚的男人,带着孩子,还能有什么浪漫可言。他远离了曾经给他热血与爱情的球场,落魄地打发时光。男人失恋或者失意,最先找到的解脱就是酒。大方成了专业喝酒运动员。天天喝,顿顿喝,有事没事死皮赖脸地蹭着喝。

“在哪?”我问。

“在喝啊,兄弟们都喝起了,你要不要来?”大方嘻嘻哈哈地回应。

那段时间的大方,只要一接我的电话,十有八九是在各式各样的酒局上。电话那头热闹的猜码声像是一首浮世绘的鸣唱,衬托着每个人喧嚣的人生。就像他失败的婚姻一样,大方原本精瘦健硕的身材一天天走样,三个月之内胖了将近四十斤。他颓唐的肚子像泡了水的馒头,用手指一摁就是一个陷进肥肉里久久不能回弹的印子。

厂里的形势也严峻起来,空气中飘浮着的是腐朽的霉味。最高领导被纪委调查,各种谈话、各种开会在肃穆的沉默中进行着。钢材市场不景气,国家政策又有许多调整,许多原计划的项目被搁置下来,还停掉了一些辅助类的生产线。所有人都被一种世纪末的恐惧感压抑着。没有了高速运转的生产压力,大方的工作变得清闲下来,身形越来越胖,收入反而变得越来越苗条。

开大会时,领导神色凝重地说要裁员。班组里老范和老罗被裁了。按照高温条例的规定,他们的年龄到了,腰间盘也不好。大方经常和老范老罗在工余时间锄大地,还被这两个老大哥合伙整蛊过,输掉了一星期的伙食费。只是那样笑中有泪的日子是真的离去了。

还有那个被热水泡过大腿的阿青,肯定是要回家休养了。阿青是在快下夜班的时候掉进装满沸水的工作坑的,因为老旧的铁质踏板不知为什么松掉了一半。还好阿青年轻动作快,连忙本能地用手撑住了大坑周围的边缘。等救他起来的时候,工友们的鼻子都灌进了烧猪皮的焦味。比起那些身体被钢铁的恶魔掠去,或者将一只手熔化在钢板里的前辈,阿青算是幸运儿。因为出了事故,大方还被扣掉了几个月的奖金。但是大方说起这事的时候,眼睛里隐约有着泪光。他说阿青那植皮之后没有毛孔的皮肤是“惨白的像块塑料片”,我听得是汗毛直立,心生悲凉。“如果早点发现铁板松了,他这个卵崽可能就……”他叹息道。我知道大方的愧疚会像蔓草一样纠缠他的心。

少了之前常常在一起插科打诨的老工友,大方在厂房里孤独地上班,除了夜里偶尔传来的运输大卡车装货时发动机的轰鸣声,他唯一解忧的是手机。我敢断言,他成为重度手机依赖者。他就连开车等候红绿灯的时候,也不忘记低头刷微信、看新闻、抢红包,生怕自己被手机背后的世界甩开。结果有一次,下夜班开车回家时,大方差点出了车祸。我和几个朋友一起把他从医院接回家的时候,与钢板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方他爸坐在沙发上搓着手,沉默不语。大方他妈则拿着柚子叶,一边甩着柚子叶水,一边喃喃地说:“没事,没事,小祸挡灾,破财消灾。”大方却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没心没肺地挡开折射着绿色光晕的水珠,溜进了房间。

谁知道,灾还是来了。大方他姐夫,那个胖胖的像港星洪金宝的香港人得肝癌死了。姐夫做生意亏了一笔大单,然后就一直郁郁不振。从发现患病到离开人世,前后也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快得就像拉肚子的痢疾。长得像范冰冰的大方他姐根本来不及整理悲伤,只好从头开始,出来找工作。她卖过车卖过房卖过保险,两个儿子只能寄养在亲戚家,一个月才能看上一次。我无法想象,身为一个女人经历这些苦痛所要承受的压力到底有多大。因为想要买车,我还特地去找了方姐姐。人来人往的汽车4S店门外,还是涂着复古红唇膏的方姐姐挺直着身子,用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肘,依然傲慢地介绍:“这个是我见过最难看的SUV,你千万不要买。我在这里一个月了,都没有卖出去一辆。”听她说,以前在赌桌、美容院认识的闺蜜们,现在全都没有联系了。人有时候就像壁虎,遇到危难了,早早断掉一切无益于“利己”的尾巴。有人说方姐姐克夫晦气,“他们才晦气,连儿子都没得生。”大方睁圆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激动地替他姐打抱不平。

我对大方说:“你再喝下去的结果,不会比你姐夫好多少。还是减肥吧,过点正常人的生活。”大方没有说话,只是自嘲地拍拍自己鼓胀得像怀孕四个月的肚子,那样子有点辛酸。

从那以后,大方开始戴运动手环,开始下载运动APP,开始在每天天黑之后像鼹鼠一样在L钢小区一带游弋。他缓慢跑动的背影,就像他身处的这个已经被体制的黄昏压抑多年的国企。

因为减肥卓有成效,大方的帅度好像又回升了几分,这回有点像胖版的王力宏了。在今年春节的同学聚会上,在其他人忙于谈论收入房子车子的时候,他和一个高中时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女同学竟然聊得非常投机。这个相貌平淡的女人,好像不经意敲出了大方心里某个想要隐藏的树洞。趁着公休假期,大方去了北京旅游,顺便约了这个女同学出来谈谈人生、聊聊梦想、憧憬诗意与远方。女同学也直率,喜欢了就立马承认。回来之后,她就变成大方的新夫人了。

厂里最近又频频开会。领导说是南方的项目马上要上马了,急需有志青年参加新项目的筹备。就像古代君王打仗一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得有一批敢去打头阵的主力军。领导说四十岁以下的职工可以去打天下,届时论功行赏。像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都必须要经历阵痛一样,对于没有任何负担的年轻人来说,这也许是新的希望与机遇。可对于更多已经习惯了安逸生活的人们而言,是选择重新开始还是选择一成不变?有人会站在原地,有人会选择离开,只是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大方学着那个领导说话的湖南口音,扬着眉的样子有点滑稽:“屌你公龟,老子快四十岁了,谁想到还要再结一次婚?谁想到还要再建一个厂?”

眼前的大方,坐在我的面前,继续抽着他从不离手的红塔山,一个一个白色升腾的烟圈像是他心中的问号。

“搞不好,我哪天中了五百万。哈哈,我就再买一套房,挂一副字。名字我都想好了,你猜叫什么?”

“叫什么?”我问。

“大方之家……”

阿 英

阿英是我姨妈。

她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从她出生就一直住在我们家。梁家几个姐妹中,阿英出落得最靓水。年轻时的她,身姿挺拔健美,有着如麦穗般饱满的脸庞,嘴边常挂着流露风情的微笑,深邃的眼窝里总闪烁着动人的光。十九岁那年,被封为“厂花”的阿英嫁给了技术员姨夫,这让整条老街的男青年们都奔走相告、扼腕叹息。

阿英脾气倔,她是典型的柳州女人。泼辣倔强又娇俏多情,就像七月夏末的夜风中四处弥漫的螺蛳粉香,呛人的浓郁酸辣里带着一丝螺蛳高汤的甘甜。到如今,她的三大标志“大嗓门、急性子、快动作”,都从未改变过。总是人在门外,声音先进家。以前外公还在世时常常揶揄她,“呐,这个脚不沾地的又回来了”。谁要和阿英吵架,那简直是自投罗网。谁想欺负梁家的娃仔,她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骂到激烈之处,阿英会干脆利落地一把操起灶台上的锅铲往你头上抡去,口里还会飙出柳州地道的“柳骂”——“屌你公龟,你敢欺负我梁家的人?” 她好比武侠小说里面不蒙面的女侠,义薄云天的拼命架势抵得过千军万马。

阿英救过我母亲的命。“文革”后期,两派武斗已经开始。压抑和恐惧弥漫在青云菜市和中山西路这一带的空气里,令人窒息。据说,走动在沙角的青年人都要随时做好背诵通行口令的准备,巷子里常响起冷枪声。那个夏天的午后,因为外公家庭成分不好被排斥的无所事事的母亲还在家里纳凉,阿英不知怎的好像嗅出了什么危险的异常,起身拉上我母亲,“走,陪我过河去谷埠街买个饭勺”。说长不长的十分钟之后,常在街口转悠的五六个青年人就急匆匆地拿着土枪冲到了我家,追问我母亲的下落。若不是阿英和这救命的饭勺,我母亲可能就要永远留在那个疯狂又嗜血的时代,赔上性命作为纪念了。

阿英救了不少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婚姻。技术员的姨夫后来当了厂长,跟家里慢慢地就生疏了。阿英生有一儿一女,凑成好字,甚是幸福。可是她女儿长到十岁时,竟然染上了怪病。小小的身躯,竟长出大大的肚子。柳州的医院跑遍了说治不好,不肯死心的阿英带着女儿四处求医,跑到广州排了十几天的队才挂上了专家号。诊疗之后,医生说孩子的病是肝癌晚期。急救了一通,这孩子最终只能魂归西天。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丧礼后的白宴,是在厂房的空地上摆的酒席。席间熙熙攘攘,人潮如水。纸钱的焦味混合着人体的汗味,浑浊不清。明晃晃如大眼蝗虫的探照灯在大棚顶上刺着我的眼睛,照出虚幻又真实的伤痕。当时只有四岁的我,还懵懂无知地跑去,亲昵地挨着阿英膝头问,“姨妈,表姐呢?”至今我还记得阿英那一瞬间的黯淡表情和她的回答,“表姐……去了好远的地方。”

阿英一直埋怨厂长姨夫,说要不是他这么忙碌,要是他能多照顾家里,女儿就不会走。骂得多了,就真的把姨夫骂出了这个家。阿英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早些年还摘除了一个左肾。退休之后,她常到柳侯公园跳跳舞,听听戏,拿着最微薄的退休金,但看上去倒也惬意。其实,她还有一个心病,就是唯一剩下的儿子——我表哥工作一直不顺意,总有不得志的抑郁。表哥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虽然阿英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内心那种对后嗣的渴望就像流淌的柳江水,漂流不定,无处安放。

记得我坐月子的时候,阿英急匆匆地旋进我家,一进门就一股脑地塞给我两只土鸡和两大箱鸡蛋。一个一个鸡蛋在阳光下剔透无比、骄傲自信地立着。这都是她自己养的老母鸡下的土蛋。“好吃啵,一定要多吃,捏着鼻子也要吃完,听见没有?”阿英恶狠狠地对我下命令,可这命令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暖。

阿英爱美,时刻不忘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色彩缤纷。烫发、丝巾、口红、眼影,这是必要装备。哪怕从地摊上买的只有三十块钱的花衬衫,穿在她身上也别有风情。举手投足间,隐约可以见到当年她美人如花的盛景。刚刚改革开放那会儿,她穿着白色雪纺纱做的飘带长裙,随着录音机里邓丽君的甜美歌声,扭着屁股旋转跳舞的样子,长期以来成为我对女性成熟美的一个定义式符号。隔三岔五,我母亲还经常收到阿英买来的各式各样的花衣裳,“小妹,我见好看,你拿去穿。”

去年外婆去世。老人家走的时候正好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当我心急如焚地赶到外婆家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失去生气的外婆安静地平躺在地面上早已准备好的席子上方。跪坐在一旁的阿英一边轻柔地帮外婆擦拭手臂,一边帮外婆穿上那黑如死寂的寿衣。平时急躁咋呼的阿英,在此时竟然那样的温柔,温柔得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孩一般。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虔诚得好像在进行一项今生今世最重要的仪式一样,极尽小心,极尽缓慢。低着头,她文着深蓝色眼线的眼睛噙着泪花,嘴里嘟囔着:“妈……你放心,我帮你擦得干干净净的,让你干干净净地走。这件衣服太黑了,下辈子我再给你买好看衣服啊。”

阿英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人们迎接新年零点钟声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漫无边际。昭告着全世界都在欢乐而只有我们这个房间正在承受着悲伤,仿佛一出黑色幽默的戏剧。站在一旁的我,除了沉默,也痛苦得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外面的喧嚣浮起落下,而房间里寂静冰凉,滴泪成霜。

张爱玲在《红玫瑰和白玫瑰》里写道:“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过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聪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着一辈子的污血扇子。

我想,阿英的人生之扇,从来不缺少意外的血污。

可是,她还那么自然地接受了生命中所有的赐予:快乐、幸福、不安与忧伤。

这荒芜的生活,要是没有阿英这样的普通人,恐怕也将沉入寂静的深渊。人生,在任何情况下,从来不会失去它的意义,而且这永恒的意义包含了苦难、死亡和倔强。生死轮回间,大多数人只看到那表面的痛楚,一心被污血束缚。一方面我们常常被外界粗暴地对待,同时我们又粗暴地对待他人和自己。人们常被残酷的生活剥光了理想的外衣,成为赤裸的笑话。我们却忘记了,原来一抹血色的嫣红也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刻进自己的生命里,守住美与生动。

阿英,这个柳州女人,用她最真实的姿态抵抗着命运,活出了灿若桃花的美丽。

“下辈子我再给你买好看衣服啊”,写到这里,耳畔仿佛又听见阿英说给外婆最后的话,低沉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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