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曾 野著
蒲扇的小女儿还活着。听说在城里工作。
这个消息像风那样不经意地吹进了客里山,吹进了蒲扇的耳朵里,吹进了老弹的农民的习气里。开始是洋溢的高潮的快乐的,慢慢地就是低沉的暗淡的忧伤的。总之,这两个淳朴的老人在生活面前无疑成了另外一种时光,这是一种近乎恼羞成怒的时光。这些时光正一点一滴地渗入他们的心里,从眼睛里流出来,平静,忧戚,悲伤。
油菜花漫山遍野地盛开了。这个消息已被早春二月的芬芳浸染。
蒲扇不再响了。一切都静得发亮。
我为何要用到“响”这个字呢?是觉得蒲扇的嗓门大声音壮吗?还是她身上的那股像辣椒一样的泼劲耐人寻味?细细想来,在客里山,谁个女人不都是一样的习性?静起来她们善良而安宁,温柔敦厚;响起来藏刺带疼,声色俱厉,把这一坡的阳光也给蜇醒了。
哪个压娘的婆娘客去鸡公岭上采菌朵吗?
哪个壮男人压的嫂嫂去凉西坪锄草吗?
哪个手痒的骚麻屄来禾荡里打纸牌吗?
这是客里山女人常有的响声,嘴敞得很,粗痞得很,却美得生动。
阳光在蒲扇的眼睛里晒得很亮,她笑起来,眼睛里也有了阳光。蒲扇只要轻轻一响,阳光就会碎了男人一身。阳光就会在老弹的手艺里蔚然成风。蒲扇此刻的神态是美的、靓的、乖态的,更是妙的。可惜蒲扇老了,蒲扇今年六十八岁了,是一个老女人了。老了的蒲扇矮、瘦、扁,真像蒲扇了。她开始还是笑眯眯,不知怎的,突然就咧着嘴巴哭了,细细的。一点点,越来越长,还带着颤音。把一个人心里的痛苦给勾了出来,摆在你的面前,让轻弱、卑微的身体突然难过。
蒲扇的哭声听上去跟平日里不一样,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她想以此来博得男人的内疚,她想让男人因为内疚而全神贯注地关注自己。男人看了她一眼。她不但没有引起男人的全神,连贯注的可能性也荡然无存。男人很不耐烦地朝她踢出了一句:庆耍姑啊庆耍姑,你到底还要不要困觉了?
男人的话是带刺的鱼,卡在了蒲扇的喉咙。
女人是客里山上的风景。
男人就在这片风景里与时间纠缠,时间里有着女人的香甜,像泥土一样香,像庄稼一样甜。时间是细碎的不动声色的,在男人的眼里流淌。男人怎么也没想到,时间还是痒的。像女人多嘴的舌,不小心舔了你一口:柔软、朝气、意味深长。女人几乎和时间融为了一体,闻见了男人粗糙的鼻息,鼻息在空气里有着健康的吉祥。女人羞赧地笑了,却用尽了男人的大方。
蒲扇在客里山是个很响的女人。响其实是一种声音,也是一种动静。在客里山说话可有意思了。意思里好像还藏着味道,是韵味。不是甜的味,是一种响味。这个“响”字就是出声说话的意思。蒲扇和男人睡在后堂的床上,蒲扇的男人把心思藏匿在夜光的静寂里,蒲扇却欢喜地把心里的想法抖出来。
蒲扇说:老头子,咱们过些天当真去城里唵?
男人嗯了一声。
蒲扇说:当真去找小皮唵?
男人嗯了一声。
蒲扇说:你管小皮还活着吗?
蒲扇又说:你当初也真狠得下心来……
蒲扇说不下去了,哽着喉咙从眼里挤出了泪来。蒲扇心里明白得很,当初狠得下心来的还有她。其实男人虽然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但最后还是把关键的决定权摊给了蒲扇。看起来这狠心肠的人是男人,其实不然,这主要的狠心人不是男人,而是蒲扇她自己。蒲扇想,我真的比他还狠得下心来吗?
男人往里侧翻了一个身。蒲扇小心地喊他:老头子。
男人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打眼闭了,你莫响不行唵?
蒲扇就不响了。蒲扇的心里就有了细嚼慢咽的孤寂。她多情发愁的背景都因为小皮呆若木鸡。小皮是蒲扇的小女儿,蒲扇还有一个大女儿叫大皮。
大皮十三岁时,小皮七岁。大皮比小皮大六岁,但小皮却比大皮长得漂亮。
客里山在湘西淌下村,过一条河,望到那棵开花的梨树就是了。梨树下面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户主姓曾,就是蒲扇的男人。家里有两个女娃,大的刚满十三岁,叫大皮。小的才不到七岁,叫小皮。大皮见人就爱笑,一边一个酒窝。大皮的笑就像这地里的油菜花,黄澄澄地悦目。大皮的歌声就从油菜花地里闯了出来,把鸟的翅膀打湿了:
油菜花,遍地开
一朵一朵惹人爱
家乡水,河边草
爹娘把我天天吵
……
大皮唱这首歌时,有一个人就在河的另一边竖起耳朵听。河的另外一边是客里口。也算客里山,有点偏,只住了几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都把这里唤作客里山口。有人过客里山来找钱米多,客里山的人就会这么说:哦,你找客里山口那几户呀!
听这歌的人叫半顽,是钱米多的崽。今年已满十五岁,但长得比钱米多高多了,父子俩走在一起时,半顽的身体就毫不客气把钱米多的阳光挡得干净。钱米多就拉着他自成一家的嗓音锐声喊叫:我日你姆妈的屄,滚一边去,别挡到我的光。
响声砰砰地落在地上,惊扰了细密的风。阳光淌开一身。半顽最爱听大皮唱歌了。半顽如果烦恼了,一听大皮的歌,心里就像放了一块糖,是甜的。半顽就看着河边梨树上的花,一朵挨一朵,都挤得空中风在动。半顽的两只脚伸进水里,一荡一荡,把水弄得像碎了的花,飘在心上痒痒的。半顽就对着满河的水笑着自语:大皮,大皮。
这一条河叫清水河。说是河还不如说是一条宽阔的溪。在客里山人们管宽一点的溪叫河。远远地你就会听到女人的声音像这河里的水一样,从高空抛下来,打在圆滑的石头上,溅得四分五裂:哈宝哩,莫去河里洗澡唵。
孩子们终究是忍不住的。于是一个个像泥鳅,在水里钻来钻去。把一条河的水也给弄活了。女人们就站在梨树下,看着光屁股的孩子们,心里既爱又恨地唠叨着:看你上来我不抽疼你几身皮唠。
往往这时,有一个人就在自家的窗口偷偷地看。看河水里光屁股的男孩子。当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和相互戏水的声音荡来,她的心里就像被风密密地扎了一下,痒。舒服极了。
在河里的男孩子时不时会有一些古怪的举动,花样多得很。他们从水里钻出来,站在河边的石头上,排成一行。有一个人喊开始,于是大家就争先恐后地从裤裆里把自己的小把戏掏出来,得意忘形地摆在阳光下,用力朝前射。边射边唱道:
客里山里有条河
一年四季水长流
不见牛羊来喝水
只见和尚来洗头
她马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脸上飞起了一团红晕,羞涩了起来。但还是控制不住从手指缝里去偷看。过了一会,待他们都扎进了水里,又慢慢把手移开,偷看起来。
这不是别个,正是大皮。大皮最爱看的是半顽,半顽的声音总是那么大,比他爹爹的声音还大。他爹爹可是个聋子。聋子说话总是以为别人也是耳背的,所以半顽的爹每一次喊半顽时,总是声嘶力竭,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狼在嚎:半顽,半顽,臭臭娘卖屄的又埋到哪里去了?等钱米多的声音射不过清水河时,半顽对着钱米多百般挑剔地回道:我在床上困觉哩!半顽和钱米多的声音是客里山口的二重唱,把原本安静的客里山打点得血气方刚。
钱米多是一个屠夫,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都会有人请钱米多上门去宰杀牲口。钱米多杀猪不仅是个行家,喝酒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在客里山的人的印象中钱米多喝酒从来就没醉过。客里山的酒一般都是自家酿的烧酒,也俗称米酒。二锅水为好酒,一般都是烤三锅水的米酒。你倒一杯到碗里,钱米多还刚坐下来抿了一口,看你的神态就像醉了。没跟他喝过酒的人误以为他不能喝酒呢!一碗喝完了他还是刚才那个醉了的神态,再来一碗,不断斟满给他。没想到喝了几壶了他还是那个要醉不醉的神情。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情,没有人知道钱米多到底能喝多少酒,也无人能喝过钱米多。后来无论是喝酒还是没喝酒他都是一副要醉不醉的模样行走在客里山,见了的人总要跟他打声招呼:钱米多,要来一壶吗?钱米多就会眯缝着眼睛,醉了一样地对着你笑。方圆几十里,名气大得很。可谁曾想到,钱米多的半顽在十五岁这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给弄瞎了双眼,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可谁曾想到,蒲扇的大女儿大皮在十三岁那年被肝癌夺走了生命。蒲扇悲痛愤恨。曲着身子嗡嗡大哭,却用了音乐的动感之音,像弹琴一样地搅动了清水河清澈见底的慈悲。
可谁曾想到,可谁曾想到,可,谁又能曾想到呢?大皮和半顽两个人的秘密才刚刚萌芽。它们还没来得及展开美好,美好就变成了永生的忧伤。
客里山没有木鸡,但蒲扇家喂了很多的家鸡。鸡把蒲扇低沉昏暗的家搅活了,搅亮了,搅动了一屋子的生气。鸡从后堂里,从厢房里,从厨房里,从堂屋里蹿出来,走的走,跑的跑,飞的飞,有的去了猪栏里,有的去了牛栏里,有的去了旁边的灰屋里。它们兴高采烈兴风作浪兴致勃勃地运用了各自的姿态和表情。把“鸡飞蛋打”这个成语发挥得淋漓尽致,大放异彩。鸡又不约而同地飞到了禾荡里,抻直脖颈来目光虚虚地瞅瞅了蒲扇的男人。蒲扇的男人正靠在一堆刚劈完的柴火堆旁打盹,阳光结实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有无数的阳光在蠕动,像看不见的蛇。鸡用嘴啄了啄男人的脚,男人一动不动。鸡就大胆地啄了起来,像啄吃米一样。开始是一只后来就变成了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它们把男人的脚啄得欢了心,男人开始是痒的,是美的,是妙的,嘴角边还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是梦境里的笑。是枝蔓上的笑。是晨露里油菜花里一掐就可以掐出水来的笑。是一个孤独老人圈圈点点苦心经营的笑。慢慢地就觉得不对劲了,痒加重了,密度加重了,力度加重了,变成了痛。痛心疾首的男人猛地张开了眼,看到了脚下的一群鸡,用力踢了一脚。鸡没料到男人会来这一手,都吓得四分五裂地逃散了。它们飞的飞,跳的跳,扑腾起一身的羽毛,羽毛里还涂着浓烈的鸡屎味。睁圆了眼来朝男人张口结舌地喊:搞,搞架搞。搞,搞架搞。它们发现男人根本就不把它们放在眼里,男人很快又闭上了双眼打起盹来了。鸡看到了男人如此无趣无聊,都把嘴撮尖了在男人的附近啄起土来,并用两个带狠的爪子疯狂地刨起泥来,把原本松垮的泥土刨得烟雾弥漫,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泥坑来。这一个又一个的泥坑要是被五岁的小皮发现了,她一定会选一个她喜欢的泥坑,然后脱下裤子蹲下来,屙一泡很响的尿出来。然后就在这个屙了尿水的坑里玩起了捏小泥人的家家来。等小皮在禾荡里玩物丧志到了满园春色的情景时,男人就会气急败坏地呵斥小皮:莫乱匪。你看你搞得像么咯话。或者说,哎呀呀,咯个哈宝满女哟。男人像被五步毒蛇咬中了一样发出了尖碎的声来。
大风乡到客里山不算远,但走起路来却很费工夫。要绕道要翻山越岭,所以走得快到晌午时间还能赶上午饭,走得慢就得日照西山了。大风乡是生养蒲扇的地方。
蒲扇一下子就蹿高了,乖态了,水色好得很。蒲扇站在清水河边的梨树下,客里山就是蒲扇一个人的了。
我该怎么来安慰她此刻的心情呢?蒲扇确实是爱老弹的。记得蒲扇不止一次地从大风乡来过客里山,那时的老弹刚从部队参军回来。蒲扇来客里山就是为了能够看到老弹。她每一次来都能感受到许多新奇的东西。来的次数多了,老弹当然知道蒲扇的心。蒲扇每一次见到老弹,心里就很踏实了。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
老弹有时坐在梨树下的时候也想到了蒲扇。他想蒲扇时就真的看到了蒲扇在看他。她是那么的吃惊和欢喜。她有说不清的欢喜!真的。让蒲扇羞愧的是,她正在低着头偷偷吃一颗李子呢!
蒲扇觉得老弹的身上有一股别的男人没有的东西,是吃苦耐劳吗?不是。是英勇无畏吗?不是。是勤俭节约吗?不是。是什么呢?蒲扇想不起来了,反正她就觉得他身上有特别的东西。是什么不同呢?蒲扇就翻来覆去地想呀想,想呀想。
蒲扇眯着眼睛在缝补一件衣服,这是蒲扇男人的衣服。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的情景,这样的阳光。蒲扇的男人在禾荡里劈柴,蒲扇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给男人缝补一条坏了拉链的裤子。男人的力气很大,把阳光也给劈得生动了。男人的斧子在男人的手里是柔软的,到了柴木上就变得坚硬了有锋芒了。男人一斧子下去,柴就分成了两块,非常干净。男人也有劈不准的时候,斧子偏了力就劈在了泥土上,泥土就被斧子劈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木渣和泥土翻浮成浪,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气味。这些气味来自一个男人的身体和身体里散发的力量。而这样的力量通常来自一种司空见惯的动作:劳动。劳动是光荣的,劳动是健康的。在客里山,男人的健康本色就是能吃苦耐劳,而吃苦耐劳却又因了劳动。男人去山里砍伐树木,一个人连枝带叶地扛回家里,力所能及得像头牛。那些横冲直撞在男人肩上的树叶,把男人身后的路扫荡得烟尘弥漫。精神抖擞的汗水渗透了这一树的绿。男人走路的样子像在跳舞,男人的脚是富有弹性的,把弯曲的田地小径点缀得很动情。这样的男人是讨人喜欢的,他让生活呈现了另外的质感。蒲扇顿了顿,对男人说,你们男人真没用,要是没得女人给你们缝,真不知要怎么出门哩。出了门当真显丑哩。男人听了蒲扇的话,一下子就来了油滑的见解。男人说,要是这世上没有女人,我们男人穿不穿裤就不打紧了咧。男人说完就先笑了,一脸的油滑神气。蒲扇没想到男人居然会这么说,她被他的话惹笑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笑得很真切,她的脸竟有些红了。
蒲扇补得差不多时,就放眼来切男人,却意外地看到了孤寂。蒲扇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孤寂”这个词,她活在了她的响声里,这样的响声在客里山很清脆,却给了人无边无际的孤寂。落雨天里,客里山的人就趁此机会在家里游手好闲,打打字牌,下下象棋,烧烧冲天炮或哑大话等。落雨天蒲扇也闲下来了。她的手闲下来了,可心并没有闲下来,她的心里堆满了许许多多的杂乱无章的内容。她的眼里流露出了欲说还休的感情。别人问蒲扇,你一天到晚地忙,突然闲着了,心里是啥滋味呢?蒲扇就很大方地回答说:有么个滋味?莫悔过了哩!莫悔过了跟后悔无关,在这里是指没一点意思。也有是指很有点意思的味道。比如蒲扇赶场看上了一块心仪的灯芯绒的布料,买回来在镜子前不停地朝身上比画,问身边的男人,这布料怎么样?你管做条裤子好吗?男人闷了一口烟,削尖脑袋想了一下,又把烟雾从嘴里稔熟地吐出来,做件衣服好,你穿上去显得乖态。蒲扇就假装很生气地说,还莫悔过了哦。声音里却蕴藏了那样一种神气。
蒲扇就挖空心思地看着眼前这个打盹的人,这是她的男人吗?蒲扇这么想时,吓了自己一跳。蒲扇看到了时间让他的身体弯曲了,把他的皱纹填得那么亲那么密。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那个一身旺气的壮汉子不见了;那个可以肩挑两百斤的青年不见了;那个把话烧得冲天炮一样的阔气佬也不见了;那个不见了的人把记忆的细节留存给了蒲扇,蒲扇沿着这些细节一路走着。蒲扇走到了这个男人的家里。男人是个孤儿,父母亲是弹棉花的师傅,一到了棉花盛产的季节,他们就扛着“弹琴”去给别人家弹棉花去了。男人特别爱听棉花弹奏的声音,那些声音就像音乐一样美妙。父母亲弹棉花时男人就神采奕奕地瞅着他们,父母亲从来不多话,只顾嘭嘭嚓嘭嘭嚓地弹奏着。棉花就在这些音乐里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弹棉花,弹棉花
这里的棉花绵又香
弹棉花,弹棉花
这里的棉花好又白
弹棉花弹棉花
棉花跳舞又唱歌
弹棉花,弹棉花
弹得人心里害了羞
男人惊喜地发现,父母亲想说的话都融入棉花里了,每一朵棉花都是他们的语言。男人在十二岁那年某一天,父母亲去了很远的一个地方弹棉花。那个地方的棉花特别多,母亲离开家门时还给男人做了一双布鞋。母亲说去的地方远了,么个时候回来还不定哩。父亲那个晚上一直摸着男人的头,父亲很少抽烟,但那个晚上却认真抽起了烟,把男人给熏呛了。父亲就笑了。男人也跟着笑了。男人笑起来跟父亲是一个模子。父亲就又摸了摸男人的头,这一次忍不住用了一点力,把男人的头给摸痛了。男人就哭喊起来。母亲就给父亲发了话:你看你,像个孩子一样。父亲就死了脸一样瞅着母亲,母亲就说:当真是死了脸的。父亲就使出了一句死了不怕人埋的话,等望的崽长大了,也生个像望一样的。带把的好种。父亲就把手从男人的头上拿下来,摸到了男人的裤裆里,摸出了一连串的坏笑声。父亲说,崽就是好,比女人强。父亲出门的时候遵嘱男人要听话,说男人是他的命根子,是传宗接代的神。母亲就嫌父亲的话离谱得讨嫌。母亲说,出趟远门弹棉花,你净说这个做么咯?
父母亲离开家乡时是秋天,客里山的天有点凉了。男人看到父亲的眼里有了湿润,但很快又消逝了。父亲拍了拍男人的肩,就和母亲出门了。
男人等到早春的油菜花都开了,父母亲还没有回来。后来父母亲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父母到底去了哪里?他们为什么就不回来了呢?
客里山有的人说,男人的父母亲是被人放了蛊。父母亲去的那个地方放蛊成性。放蛊就是把一些野性的剧毒的生灵碾成粉,藏在人的指甲里,在跟你喝茶或者吃饭时,趁你不防投了进去,待你喝了这茶,或吃了这饭,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短则几日几月,长则几年都有。客里山有人这么说,就有人不大信,说这个没有依据事实。人家凭什么这么无端端地害人呢?
有人就会说,那个地方有个风俗,人如果一年内不放蛊是会折阳寿的。他们放了蛊要了他人的性命,就可以延长自己的寿命。
也有人这么说,可能是看到他的父母亲很恩爱,很般配,出于嫉妒才放蛊。那里的人妒火胸中烧了也会放蛊的。
这样的话只不过是一种猜测,当不得真。
男人的父母亲的下落后来成了客里山人心里的一个谜。
男人去了大风乡打了六年的铁。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话是谁讲的呢?男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不过想起来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对男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什么呢?男人一下子还想不明白,男人手里正在拉着风箱,每拉一次,风就鼓足干劲把煤里的火吹宽。铁就在火里面发出吱吱的声响。待火力够了,铁烧软了烧白了,师傅雷蒙德就从火海里捡一块铁出来,放在砧子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然后就拉开距离地喊叫起男人来:上大锤。男人就抡起大锤,往铁上砸锤。每一锤都发出脆响的叮当叮当的声音来。
师傅雷蒙德是个老铁匠,耳朵听不到,眼睛却听得到。他看到男人的锤没有落准位置,没有砸在实位上,是虚的。师傅雷蒙德就像拉长的风箱一样把声音也拉得老长:“打铁越没有声音才越是打得好!你看你,还没有几分钟,就汗流浃背了。这也是不对的,打铁是不能流汗的。汗越少说明你越懂得了打铁。”就是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这个叫雷氏铁铺的地方,男人给了理想从早到晚散发铁味的汗水和力气。
男人越长越大了,像块铁。男人的心里有了想法,有了想法的男人打铁,每一锤都让男人的心感到空洞。但每一锤都是无声而有力的,男人荣辱共存的心颓废沉郁的心潸然泪下的心都成了铁,都成了锤,成了不断涌出的力气,成了面呈酡色的万籁俱寂。男人那一天完成了师傅雷蒙德的愿望,打铁的响声结实如琴。男人一直没有流过汗。师傅雷蒙德喜出望外,露出自以为是的笑来。
好好好。终于可以出师了!
好好好。终于可以出师了!
师傅雷蒙德欢喜了!忍不住从嘴里低声地哼出了这样的句子:
哪个缺心眼的婆娘
不跟我一起压床了
烧得通红的黑夜
哪个婆娘要打铁呀
翻肠搅胃的哭泣让男人很快就早熟了。慢慢地父亲的话就在男人的身上生了根,长成了无法抹去的伤痕。男人后来参了军入了伍,后来又回到了客里山,回到了清水河的梨树下。后来遇见了蒲扇,后来自己又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就有人做媒把蒲扇许配给了他。蒲扇罗曼蒂克的岁月在这个老头的身上成为拢着袖子的想象。阳光几乎浸透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清澈的光线里把蒲扇的眼睛堵截了,蒲扇的眼里就有了像水一样的内容。蒲扇想小声哼一曲男人年轻时教她的调子:
这儿亲
那儿亲
有了娃儿更要亲
这儿爱
那儿爱
有了崽儿更要爱
这个人亲她
她亲这个人
两个人哟处处都亲爱
蒲扇想哼出来,却被什么咬住了声。蒲扇看到了男人的脸上有蛇在动,蒲扇喊叫了起来。蒲扇把身边的男人给喊醒了,男人问,怎么了?
蒲扇发现适才是一个梦。
蒲扇想告诉男人她看到了蛇。
蛇有什么好怕的呢?男人肯定会这么对蒲扇说。蒲扇知道男人会捉蛇,专捉毒蛇。男人说起蛇一套又一套的。毒蛇主要有眼镜王蛇、眼镜蛇、海蛇、蝰蛇、五步蛇、金环蛇等四十多种,在客里山只有简单的几种蛇,像五步蛇、眼镜蛇、菜花蛇、黄牛蛇。捉活蛇打蛇的七寸,要轻点打,同样用棍子或鞋子压住蛇头,然后抓住蛇颈,让它咬不着你的手,放入结实的尼龙塑料编织袋里,要先放尾部。把蛇尾用力扔进袋子里就是了。
毒蛇咬伤了人是会致死的。奇怪的是男人从来没有被毒蛇咬伤过。倒是有一回被无毒的黄牛蛇轻咬了一口,蒲扇以为是毒蛇咬的,吓得去找了客里山的郎中狗拐子。狗拐子是个酒鬼,也是个很“荤”的种,油嘴滑舌,动不动就要来几段荤段子。但狗拐子的医术非同一般,外伤一副草药,内伤一包中药,包你啥病没有了。狗拐子对蛇也有研究,但他从来不捉蛇。他说,其实蛇是有灵性的,你不侵犯它它是不会随便伤人的。狗拐子只对蛇药感兴趣,所以凡是客里山被蛇咬伤的人,只要他一服草药就平安无恙了。
蒲扇觉得敢捉蛇的人心一定是很硬的,会让你受伤。
男人只问了一句就又把眼睛闭上了,睡了。
困吧。蒲扇想。两只老鼠好像存心要跟蒲扇作对似的,在墙角里吱吱地尖叫,没心没肺的声音把夜晚的房间弄得很响。蒲扇咻咻了两声,老鼠便不响了。但不一会儿老鼠又吱吱地喊起来,蒲扇就拍床板,老鼠停了下来。过不久又吱吱起来了。这下把蒲扇的心给搅恼了,她攒起心劲来重重地拍了几下,嘴里伴随着很响的恼怒声来:咻、咻咻,咻、咻咻,猫要咬的猫要杀的。床板被蒲扇的手拍案叫绝了起来,把身边的男人也给拍恼了:哎呀。你咯个人哪。晚上打眼闭了你管你响么咯嘛。一个晚上响个不打停。
蒲扇心里本来就是恨的,被男人这么一说就更恨了。开始的恨是远的散的飘的莫名其妙的也是虚的,后来的恨就成了近的紧的实的一心一意的也是真的。蒲扇就息了声,老鼠也息了声,房间里就又回归了安静。安静得有点怅惘。蒲扇听到了房间里只有清而亮的鼻息声。很快,男人打起了重重的鼾声,把房间给撑起来了。蒲扇就想仔细地看一看男人,却看到了男人像一条蛇蜷缩着,他把身体里的毒素都传染给了蒲扇,蒲扇才看到比毒蛇更害怕的是人的心,心是一种永远捉摸不定的东西。
蒲扇却被男人给捉住了一生。
老鼠又蹿了出来,一掠而过。蒲扇发现老鼠的眼神里有着成熟的惊鸿一瞥。
这寂寞的夜色里,只有它们,没有她。
大皮走了,只剩下了半顽和整个客里山的想象。
奇怪的是,只要想起大皮,想起她的笑,半顽好像就能看得见了,看得见了清水河,看得见了梨树,看得见了清水河上的风把一树的梨花吹开了。白痴痴的一片,像半顽的痴了的心,也是白璧无瑕的。半顽试着在心里唱了唱大皮的那首歌:
油菜花,遍地开
一朵一朵惹人爱
家乡水,河边草
爹娘把我天天吵
……
半顽觉得很奇怪,他在大皮的歌里面找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半顽他自己。于是,他想,哦,除了大皮还有一个人呢。于是半顽就发现了客里山也不是大皮一个人的。客里山是他和大皮两个人的。
他们两个人的。
我们两个人的。
半顽的心像家里窗口的那扇蒙尘很久的玻璃,被擦拭了一下,就发出了清亮的光,把清水河上的水也照亮了。梨花就在这擦亮的玻璃上显得少有的生动。
半顽经常在梨树下等大皮,等大皮背着书包从家里走出来。大皮和半顽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大皮看见了半顽,就喊:半顽哥。半顽就只是笑。半顽的笑比语言生动,比语言活泼。大皮走在半顽的前面,头也不回地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半顽就在后面跟着。不说话。大皮觉得自己每一次上学的路上都很愉快,她也说不出来为何这么愉快。大皮就在嘴里小声地哼出了曲子。大皮的曲子在半顽的身上长成了细胞,日久天长,每一个细胞就有了大皮的气息。只要大皮的嘴一动,半顽身上的细胞就欢快地跳起了舞。大皮的歌在半顽的心里变了一棵梨树,只要风一吹,“千树万树梨花开”。大皮觉得有半顽跟着,心里踏实。半顽呢?半顽觉得走在前头的不是大皮,是一幅画,是多么美的一幅画哩!
大皮在半顽的心里长成了一棵树。
树上绿成波。半顽的眼里就有了深厚的绿,不同的绿。仿佛这些绿是清水河潺潺的流水声填的,是大皮的嗓子填的。
半顽在睡眠里很新鲜地露出笑来。
有一次,半顽因为生病了,没有去上学,也就没有在梨树下等大皮,大皮在放学的路上被几个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了,他们骂大皮,啐大皮,大皮很伤心。大皮就想到了半顽,心里一下子就明亮了,有勇气了。大皮告诉他们,等半顽哥来,他会打你们的。他们就起哄说,哦,半顽,哦,半顽。半顽是不是你男朋友呀!大皮的脸上一下子就红了。大皮的眼里一下子来了火,把泪水也烧出来了,大皮把头抬得高高的,扬着下巴狠狠地动了动嘴巴:二流子。就背起书包朝着清水河飞跑。像飞翔的鸟。
大皮第二天就告诉了半顽,半顽没有说话。
半顽哥,你怕他们吗?
我不怕。
半顽的声音真好听,很有磁性,像个男人。
那你怕啥呀?
我怕我爹。
大皮就把他们难说的话也讲给了半顽听,大皮说出他是她的男朋友时,心里好像住进了一只兔子,在四处窜动。大皮看到半顽把拳头捂得紧紧的,把大皮的心也焐热了。
大皮觉得半顽是个不一样的男孩。不,应该是男人。
这个不一样的男孩,最终没能跟大皮继续上学。
大皮最终也没能再让半顽看得见了。
半顽眼睛瞎了后的第一个学期便辍学在家了。造物弄人。这话真是说到半顽的心里去了。谁能想到呢?这样的事情偏偏发生在半顽的身上。直到今天,半顽拄着一根棍子,在客里山的水泥公路上敲打着地面摸索前行时,他仍然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它确实发生了。半顽发现每一次睡不着的时候,都是因为大皮。
半顽曾在那棵梨树下问过大皮:
半顽哥好吗?
好。
半顽哥长大了只对你一个人好。
好。
你长大了就嫁给我。
好。
大皮像一个不再醒来的梦,在客里山再也找不到大皮了。那个乖巧恬静的大皮永远属于一个梦了。这个梦对于半顽来说是不公平的,也是冒险的。现在好了,这个梦成了半顽一生的回忆。半顽从来不喝酒的,那天却把他爹钱米多的一瓶米酒喝了个底朝天。半顽想,不行,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找她。半顽在一个晌午推开了大皮的门。门开了,却站着大皮的母亲蒲扇。
大皮呢?
你莫要再来找她了。
半顽还问个不休。
蒲扇一下子就生气了。蒲扇突然加厚了嗓子说,你个死瞎子,大皮已经死了。你是不是脑壳烧糊了?半顽脑壳没有烧糊,他只不过喝醉了。半顽喝醉了可他的心里却清晰着、亮堂着呢,半顽的心就像被电闪了一样,被雷劈了一样,震颤得很啦震颤得很啦。
半顽什么话也不说了。半顽的眼神震颤了一下,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大皮的房间里坐着一个人。是他的大皮吗?
大皮轻风似的飘出了半顽的心。
半顽的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大脑也是空的,到处都是空的。
半顽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半顽像悄无声息的泪水一样离开了大皮的家,离开了梨树,离开了清水河。半顽走得很快,走得很急,半顽要尽快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不想再多停留片刻。半顽朝着客里口的路疯狂地奔跑起来。半顽想喊一声:大皮。但张了张嘴,没有让声音发出来,只在心里轻轻喊了声:大皮。
半顽的心天低云浓。
在客里山,重男轻女的观念一直很重。蒲扇刚嫁进客里山不几年就生了一个女儿,很快又怀上了一个,过了一年,生下的还是个女的。这下蒲扇的男人就急了。如果第三胎还是个女的,那如何是好呢?突然袭来的战栗像幸福一样捉住了他,又很快松开了他,他的身体里到处是时间的煎熬:烧,烤,烫。蒲扇的男人被某种陌生的羞愧和烦恼给剥削了幸福,他看到了幸福褪色的味道是黯淡的苦涩的甚至是寂寞的。细枝末节的疑惧仍然在房间里,在蒲扇的男人和蒲扇之间,在他们的身体里飞翔。画着未知的弧线,每一道线上都连接了他和她的不可思议的忧伤。可以想到,这下急了的也有蒲扇自己。她跟男人常常为这事愁了眼苦了脸。
要是生下的还是个女孩,就把她撒给别人算了。
要是生的还是个女孩,我……
蒲扇没有把这话说完,眼里却已汪了一眼的泪水。
蒲扇的男人把手里刚闷了几口的烟给拧灭了,用手指弹出了老远。这轻描淡写的动作里却用了一个男人可爱可恨的感情。蒲扇重重地咻了一口气,很轻柔地浮在了房间里,房间里此时夜深人静。
蒲扇的男人叫老弹。
老弹后来在一个远村的亲戚那里打探到了生男生女原来还可以由自己选择的。那位亲戚告诉他一位老中医懂得这个秘诀,只要吃了他的药方,保准你成。那位亲戚的女人就是吃了这个药方才一连生了两个男孩。亲戚的话让老弹动情:这药真管用?老弹的声音像闷热了的气泡冒了上来,也是热的。大妹子,你说说看你是咋生出来的?这药真管用吗?老弹的话不仅热,还是烫的,把亲戚的女人给烫红了脸,女人还很年轻,才刚嫁来不几年。女人赧颜了汗下了,拿手指捋着头发,点点头,好看地笑了。亲戚还举了另外几个人的例子。亲戚由于激动,谈这些话时情绪高涨,却不想话里分明夸大了夸张了夸赞了。亲戚的心是好的,他不轻不重的语调,像风直直地吹进了老弹的心房里去了。老弹知道,亲戚想以此来言明这个药方的准确率。
这下让老弹的心也宽了下来。
在老中医那里开好了药方单子,老弹一刻也不想停留了,他要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蒲扇,他要尽快让蒲扇知道两个人一旦上了床,粘在了一起,他也会让女人为他发疯的。老弹在回来的路摊上,破例地吃了一大碗牛肉面,他不是在吃,几乎是在往胃里倒,有人看着老弹吃面的样子,忍不住发笑。老弹知道有人在看他笑他说他,他不在乎。老弹一心只想着这个药方,他甚至还这么富有创意地想,要是老板说今天这碗三块钱的牛肉面得算十块钱,他也舍得出。老弹要是碰到几个没事找事的流里流气的烂杆子,就同他们打一架,他让给他们打,他不还手。很多人就围拢来看老弹遇到的麻烦,有熟人见了,就问老弹,你这是怎么啦?老弹看着他们那么关切,那么不得要领的脸色和眼神,老弹就有了狡黠的笑,却放在心里笑出声来。老弹很硬气地说了一句:没事,我怕他条卵哩!老弹正在满头大汗地想,路摊老板见他吃好了双眼切着个空荡荡的碗发愣,以为他还没吃够,就冲老弹的桌子轻轻敲了一下,师傅,你还要加一碗吗?老弹才回过神来,把心里刚才掖着的笑淋漓尽致地显露了出来。老弹付了账,就急匆匆地往客里山的方向走去。老弹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蒲扇。蒲扇。却忍不住骂起了狠:我日你个女人的蒲扇。我压你个女人的蒲扇。老弹这么在嘴里发狠,心里却是暖的爱的柔的美的。
老弹又把老中医的处方拿了出来,老中医开的处方如下:
白芍6克 川芎15克 甘草9克 胡桃9克没药3克 枳实15克 正沉金15克 台党参15克 黄大皮9克
处方用法:怀孕38天至40天左右,开始抓药,两副即可。共两个疗程(两天)。每日两次,早晚各煎熬一次吃。第一次煎熬约个把钟,第二次只需约半个钟即可。
值得一提的是:药渣不能乱丢。把水沥干用胶袋装好塞放在床垫下面,不要让别人晓得,不要给外人发现,放到小孩出生满月方止。
老弹问老中医,说孩子都出生了,干吗还要把药渣放在床垫下面?
老中医就故弄玄虚地撮尖了嘴说,我叫你放你就放,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老中医说完睨了老弹一眼又说,要是你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到时不灵别怪我。
老弹刚走几步,又折回来问,那药渣里有水汽,那不湿了床铺了吗?
老中医反剪着一双手,拿眼不讨好地冲老弹眨:你不晓得晒干烘干了再放么?
那天老弹在老中医那里开了一服药单子,花了一百〇一块钱。老弹没想到一个药单子也这么贵,这老中医真是抠得很。老中医看出了老弹的心思说,要不是看在你那个亲戚是熟人,我一般是不开这种药方的,就算你给我两百三百,我也不一定干。老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中医干吗不收一百,或者一百〇二,一百〇八,偏偏只收一百〇一块呢?
老弹觉得老中医殊为少见,高深莫测,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中医。
蒲扇在怀孕三十八天时就按这个药方吃了两个疗程,却突然感到自己有点不适了,肚子痛得厉害。老弹赶紧把蒲扇送到了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发现是流产了。老弹一听说是流产了心里就凉了半截了。脸色异常难看,时而青时而白,青白的交替让老弹的眼里刨出花来,是火花吗?是磨刀一样散射的火花吗?老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点燃喷出几口肺气,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烟还没上瘾就被医护人员给制止了,请勿吸烟。老弹把烟粗枝大叶地拧熄了,随口吐出一把口水来,这充盈的口水里堆积着老弹的爆裂的呼吸:这该死的老中医,这该死的远亲戚。医生问老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医生问明情况原来是乱吃了药时,厉声地浅笑了一下,这一下像针扎在了老弹的脸上,老弹的脸就疼痛了起来,把眼睛都疼湿了。你怎么能不尊重科学生育呢?现在好了,你老婆不仅流产了,还可能从此不能生育了。医生把老中医开给蒲扇的药看了一遍,摇了摇头说,这些药方都是破血败血的。不是适合每个人吃的,有些人能吃有些人不能吃的。那些吃了这个药方,还能生男孩的只不过是碰巧而已,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其实生男生女都一个样啊。
医生用了很长的时间开导了老弹和蒲扇。
生男生女都一样?
生男生女都一样。
医生的话像处方一样让蒲扇开了窍,醒了神,润了气。
蒲扇把医生的话温了几遍,这些话就温婉曲折地开通了她的心,也开通了老弹的心。医生说,别难过,你虽然不能再生育了,但你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吗?有两个女儿也是最好的啦。
蒲扇只有两个女儿。尽管她不能再生育了。但看到这眼下,这成双成对的女儿,对于蒲扇来说当然是喜人的悦人的乐人的。其实有两个女儿于蒲扇来说也算不错的了。蒲扇想起了医生的话心里也就亮堂了许多。于是蒲扇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像对门岭下泉水旁的野菊花,滋润而丰盈。
时间如果按照健康的方向迈进,蒲扇就不会感到有什么别的遗憾了,也不会有苦闷的心思和难过了。可时间这个东西太难让人把持了,它藏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像蛇轻咬你,一点点地把你的身体咬坏,你越是想在时间里慢下来,它越是咬牙切齿地噬咬你。为了躲避它的噬咬,你只得不停地往前跑,马不停蹄地跑。人又怎么能跑得过时间呢?时间用一种看不见的手段把人彻底咬伤,直到你在时间面前束手就擒。
时间是个永远的敌人,是个打不败的敌人。谁与时间作对,谁就会被时间所消灭。谁与时间耍聪明耍鬼把戏谁就会被时间耽误。在客里山,时间耽误了太多的人,也耽误了善良和贫穷,天真和简单。时间就像一枚钱币的两面,哪一面都让人迷惘,哪一面都让人苦恼。时间渗透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菌,潜入了生命的每一个细胞。时间成了最难对付的敌人,对于生活和生命里难以对付的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敌人交朋友。化敌为友,在敌人允许的范围里顺其自然地生长,敌人就会越来越友好。但不要忘了,它终究还是敌人。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你就会在风调雨顺的时候被强烈的光线砸伤,时间会在阳光里露出它不可一世的脾气,它发起怒来会让人出乎意料地心惊肉跳。
客里山的人都说小皮不是蒲扇生的,长得既不像蒲扇也不像老弹。大皮却不同了,一看就像蒲扇,简直是一个模里刻画出来的,笑起来活生生的一个童年的蒲扇。蒲扇听到说小皮不是她生的这一类的话心里是怄气的,她会尖着嗓子说,当真是个骚麻屄,只晓得起讽咧。要是碰到男人说她,她会这么说,当真压烂个尻把的,嘴舌要生痒泡泡咧。
大皮要是和小皮在蒲扇的身边玩,听到别人的婶婶在说蒲扇,说小皮,大皮就会说,骚麻屄哟。小皮就会说,骚麻屄哟。
大皮和小皮的声音很脆很亮,混合在一起特别好听,感觉不到骂人的尖酸,反而让被骂的婶婶们听起来心情舒畅。她们的声音就像唱歌。通常这个时候,蒲扇就会来了神气,为两个女儿添油加醋地加热骂人的辣劲:帮姆妈骂,骂烂这帮嘴巴敞的骚货。
大皮和小皮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皮好奇地问蒲扇,骚麻屄是什么呀?
蒲扇就鼓起两粒眼珠来炫一眼小皮,她就不敢再问了。但蒲扇却忍不住哄地发出一声浪笑来。
蒲扇刚嫁进客里山来时,是个标致的女人。老弹曾经是那么疼蒲扇。
老弹有时会双手高举小皮在头顶,逗孩子玩耍。忽然拉着嗓子朗声说道: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惹得小皮在老弹的手里咯咯地大笑。大皮也会在一旁咯咯地笑了,也想要老弹重来一次刚才小皮的游戏。蒲扇情不自禁地笑了,但很快又闭住了笑,把笑放到心里,说了一句:讨嫌。
她的样子真是乖巧。
在蒲扇的心里她还是最爱小皮的。当然她也疼大皮这个孩子。但她爱小皮和疼大皮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爱。是哪里不同呢?蒲扇自己又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同。就是这个被蒲扇爱得不同道的小皮,却给了蒲扇锥心的疼痛。
时间在蒲扇的小女儿小皮的身体里蜷缩成一团,在小皮七岁的某个地方不愿走下去了,时间就轻咬她的那个地方,小皮就疼了起来。小皮喊蒲扇:姆妈嗳。小皮喊老弹:爹爹嗳。小皮还对着时间喊:爹爹姆妈嗳。爹爹姆妈嗳。爹爹姆妈嗳。小皮撕心裂肺地哭喊,喊声把人的心给震颤了。蒲扇和老弹把小皮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这个病情说不严重也严重,说严重也不打紧,但有一个麻烦就是要每天得住在医院治疗。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得花费一笔不小的开支,得去筹借一笔钱来。老弹把小皮送到邻县的一个乡镇医院。客里山离这个邻县的乡镇医院很远,没有通马路,要翻过两座大山,山路曲曲弯弯,走起来颇费周折和时间。老弹和蒲扇走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老弹和蒲扇就轮流地翻山越岭,像马不停蹄的忧伤。老弹开始时信心还很足,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按一般的价钱给处理了。先是把猪和牛也给卖掉了。老弹当时是这么宽慰蒲扇的:怕么事卵?我就不信把这个家卖了还治不了她。蒲扇的眼里就汪满了泪水。给小皮把病治疗好,这是他们两个心照不宣的信念。这个信念让他们两个人支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来负担越来越重了,家里该卖的都卖过了,实在没办法了,无钱上交了,没有钱是不能住院的啊。医院也知道了他们的难处,就让他们先赊几天,叫他们再去另外想办法。于是他们便开始到处去借钱,可钱是那么好借的吗?碰了一鼻子灰不算外,还会遭到一些人的嘲讽。走断了脚也只从一些特别信赖的亲戚邻居那里借来了一点钱,可这一点钱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很多人也许是出于一片好心,就劝慰老弹说不要治疗了,你一个家都治穷了,免得到头来人财两空,打了水漂不说,还欠下一屁股的账。蒲扇听到这样的话,就骂这些人是没良心的,都不是娘生的。骂得太狠心了,老弹就对蒲扇也来了火,你骂什么骂?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哩!蒲扇说,一片好心,他们的好心都被狗给吃掉了。老弹觉得蒲扇的话也是对路的,老弹想,如果他们都舍得借钱出来,也许过不久小皮的病就可以治好了。因为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动手术了,但还得准备一笔很大的钱。可这样一笔很大的钱去哪里凑呢?就算把老弹和蒲扇两个人给卖了也凑不了这么多钱啊。再说,谁又会出价钱来买他们两个人呢?那一段时间里,老弹和蒲扇就像两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天天穿行在客里山一带的人家门前。有人曾经这样形容他们:他们跟疯子没有两样。不管别人怎么说,老弹和蒲扇还是清醒的,他们并没有发疯,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小皮急于求成得过于迫切了。其实他们还真巴不得马上疯掉,忘了这人世的痛苦和烦恼,成了疯子也许说不定就是快乐的。最后无奈之下,老弹只好做出了这样的重大决策:把小皮扔在医院。蒲扇听了老弹的话却并没有厉声出口反驳,蒲扇也没有过激的行为,老弹没想到他这样说出来的话,蒲扇是如此的镇静和稳定。这让老弹心里犯起了病症的疑惧。老弹又补充说,扔在这医院里,医生总不会见死不救吧?算不准还会遇到好心人带养了她。蒲扇叹了一口柔筋筋的气,说:你不要后悔就是了。老弹说出了他的想法,但真正要做出来还得看蒲扇的决定。蒲扇只得狠下心来把小皮扔在了医院。这一扔就把小皮的病痛给扔掉了,可在蒲扇的心里有了更大的一块心病。
当老弹和蒲扇翻山越岭过了两座大山,看到了客里山时,看到了清水河,看到了那棵梨树时,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这两个善良的人终究在贫穷面前动了心。可见贫穷是可怕的。它会给善良的人致命的一棒。这一棒会让生活变了样,走了题。
粗心的医生却怎么也没想到,老弹和蒲扇这两个笨拙的农民忘了把真实的住址留给他们,这到处是山的深处,他们知道老弹和蒲扇在哪里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们到哪里去找老弹和蒲扇呢?他们是找不到的。
老弹和蒲扇回来的时候,月光被夜色浸泡得很湿。山里的虫子在暗处的草丛里,猛地飞出一些,溅到他们的脸上、耳朵旁、脖子上、手上、脚上和身上。萤火虫却在他们的头顶上忽明忽暗地熠熠发亮,像梦一样浮动在他们眼前。
老弹走在后面,蒲扇走在前头。
上坡时,一只大鸟吱溜溜地飞翔出来,发出“抱我抱我抱抱我”的声音来,把老弹和蒲扇给吓了一跳。这一跳,山更静了,大鸟已远去了。余音袅袅。山更静了。
走到家里时,却发现大皮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睡觉了。
身边的马灯也快没煤油了,光线已经暗淡了。
刚回来的那些天里,蒲扇满脑子都是小皮的影子。
每一次蒲扇剁猪菜时,小皮就会悄悄地溜到蒲扇的背后,用两个小手柔柔软软地从后面捂住蒲扇的一双眼睛。然后让蒲扇猜:
是哪个?
小皮。
不是小皮。
是小皮。
你怎么一猜就猜对了呀?
因为你是姆妈生的。
哦,难怪。
……
晚上的梦里净是小皮,有一回小皮在梦里哭着喊蒲扇,把蒲扇的心给喊碎了。小皮问蒲扇为何要扔下她不管了,问姆妈去了哪里,问爹爹去了哪里。
蒲扇醒来了就是一身的汗。蒲扇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口干得紧,心干得紧,她爬下床,拿着木勺舀了满满一勺的清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一通。喝完后,蒲扇却在黑暗里冷不丁哭泣了起来。
老弹问,蒲扇你这是怎么了?
老弹问了这句话就知道了蒲扇的心思在哪儿了,也就知道了刚才自己的问话纯属多余。那一夜蒲扇像碎了的瓦片,尖利地触及了老弹的身体。
天还没大亮,蒲扇就悄悄出门了,离开了客里山。
蒲扇还想再去看一眼小皮。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去看过她了,也不知道小皮还在那个医院没有。她其实每天都想去看小皮一眼的,哪怕就只在外面隔着窗玻璃看一眼。但老弹却很严肃地警告了她,这个你千万莫去啊,不是逗山蜂的。发现了可让你怎么脱身?蒲扇就用牙齿咬着嘴巴不响声。老弹就叹一声,你也晓得的,我又何尝跟你不一样呢?家里现在穷得水一样,你叫小皮等死吗?
是啊,你叫小皮等死吗?蒲扇懂得老弹的心,他跟她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他们回来的这一个月里还是在四处筹借着钱,幻想着如果能借到钱,就再去医院。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弹和蒲扇几乎借遍了附近的大小村庄,想尽了法子。
蒲扇的眼里就有了泪光在浮动,不停地在眼眶里蠕动。这些眼泪也是一个一个的生命,它们理解蒲扇懂得蒲扇更怜惜蒲扇。蒲扇没让它们流出来,而是往心里去了,往小皮的医院里去了,往一个人的名字里去了。很快,蒲扇的眼里就没有了泪水,而是消退之后的疲倦和干涩。
蒲扇把眼神盯在了一个地方,让它固定深刻甚至难以自拔。
时间就一点点地把蒲扇的心病淡化了。时间是个非常复杂的东西,它简朴自然含蓄又出乎意料地把你的记忆隐藏起来,让新的生活住在它的里面,然后转动,然后消耗。时间只那么地睃了一眼,蒲扇就气定神闲了,就无所谓无了。
时间也许还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坏蛋。
时间认得很多人,它当然认得蒲扇,它还认得蒲扇的男人。
这个叫老弹的人。
老弹这个人的幽默是天生的,他浑身充满了趣味性。
在梨树下歇息时,见了在河边浣衣的几个女人,她们像树上的鸦雀,叽叽喳喳,倒映在清水河里,分外地动情。女人说,这天还真热哩!
另一个女人说:是有点热啊。
有女人就把外面的一层衣服脱下来,有胆大的就把上衣的纽扣也松了。风凉凉地吹来,她们觉得舒爽了,就开始浣起衣服来。天性良好的奶子就在她们胸怀里不停地晃动,老弹在梨树下看得清楚。一下子就来了劲,忍不住总要来两句惹嘴巴子的话:
哎呀,张嫂你的水桶里有鱼呀!
哪里有呀?
你没看见水桶里有什么在动吗?
女人低头一看,还想说没有鱼呀,一下子就发现了自己半露的奶子映在水桶里,一下子就改口了啐道:个死老弹。短命鬼。女人骂到“短命鬼”时是第四声,高音。
老弹就笑了起来。由于没做准备,笑的速度快了些,把胸腔也给感染了,于是连着咳嗽从胸腔里“斤半斤半”地排挤而出。
老弹很年轻就当上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在那个靠打铜锣的声音来引起大伙注意的山村里,当书记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像当了干部一样。每当有重大的事情要与村民商量时,老弹就会提着铜锣,出现在晒谷场上。老弹的脸上很特别,像个严肃的学者,眺望那一望可见垠的山川。拿出打火匣和烟丝来,把烟丝放进裁好的废纸片里,卷成筒,然后看了看打火匣,吧嗒一口,烟便燃了起来,从黑黄的牙齿里喷出一缕缕的烟汗味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矫情的咳嗽声。
烟上了口,人就来了劲。只见他手捏了捏衣袖,把铜锣高高举了起来,认真地看了又看,好像在想什么似的,拿着锣棍的右手狠狠地朝锣鼓掷去。当、当、当……锣声响了。老弹的嘴张了张,狠狠地咽了一把口水,就扯开了嗓子喊了起来:十一队和十二队的人听好啦,今晚七点钟在坝间上开村民会,每家人都派一个代表参加啊。老弹在这个时候总是兴奋的,铜锣的声音和他的喊声汇成一片,在几百户人家的山村里传递着。老弹再一次体验到了书记的魅力。重复地喊让老弹越发精神,好像开会是次要的,打铜锣倒成了重点。只见他在满负荷地擂着。尖锐的嘶哑声刺破了每一个人的耳膜。那起伏的喧嚣的声音,不知道的人还会疑心是哪里唱大戏了呢。
听来背后发麻的声音,总有村民会嘴硬的:行了,够了,大伙都明白了,别死敲了。
擂一遍就中了,你擂来擂去的,像个压屌一样的。
你把力气留着给蒲扇压床吧。
后面这两句话一出口,村民都听着发笑了,嘿嘿地笑出声来。老弹知道,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个,是狗拐子。老弹也不介意,狗拐子这个人他是晓得的,他是个随便惯了的人,像根老油条,油再多,也是不趴油的。讲黄段子在我们那儿是一种很常见的习惯。比如大伙在一起开会谈得正欢时,哪个背了老壳的就会在话里含了一截荤话讲出来,说得大伙声音四颤。要是有女人在场,大伙的声音就明显色情得多了。老弹好像也有这个爱听黄段子的雅兴!也总是闭不住心中的笑来。狗拐子总是趁热打铁地发挥他的才能:“所以,我们搞生产要像搞女人一样,先抓住上面两点,然后再来搞下面的重点,要加劲搞,搞出水平来嘛!”狗拐子说起荤话来,像肩上挑了两百斤的担子的扁担,轻而易举。狗拐子笑起来不是嘿嘿的,而是哏哏哏的,很细,拉很长。看到大家都盯着自己看,老弹就恼了似的说:你们呀是虫豸,只知道钻蛀的空处呢!
老弹没想到狗拐子就是他身体里的一只虫豸,就那么不露痕迹地在他身上的某个空处里钻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蛀呢!
狗拐子三十六岁那年才结了婚,还是老弹搭的桥牵的线。
狗拐子向来都是跟老弹对着干的。要是说领情的话,也是看在老弹给自己撮合了这份“情缘”上。老弹是个大好人。这狗拐子是心知肚明的,但狗拐子就是喜欢跟他对着干,我就跟你干,干死你。狗拐子心里愤愤地想。老弹在会上传达了公社的旨意,要植树造林,年内不准上山剁柴草,不准私自砍伐树木。老弹在会上的话狗拐子却当作了耳边风,一阵风过了,他也就忘记得差不多了。天天去山里剁柴草回家来烧,不仅自己去,还怂恿婆娘也去。婆娘是个通盘考虑问题的人,就劝诫狗拐子别乱去剁柴草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狗拐子就不依了,嘴里像被锯锯了一口,吓,我剁我自家山里我怕什么?狗拐子末了又说,你看这老弹精不精,狡不狡,他老婆蒲扇在山里剁柴草时,他就不发通知,不开会,不封山。等蒲扇一担担地把柴草担回家来,一排排竖满了屋前屋后了,这老弹却神气地出来放话了,出来逞强了,出来摆他的书记架子了。哏。狗拐子吐出一把痰来,辣辣地弹出了很远,粘在了屋门前的杨梅树上。杨梅树上结满了杨梅,眼看快要熟了。婆娘说,你要晓得要不是老弹那么好心,你还不晓得在哪里打光棍呢。这句话戳到了狗拐子的痛处,狗拐子最烦恼的就在这里,婆娘每次跟自己拌嘴时,到最后都是这一句话。老弹也这样说,客里山的其他人也这样说。狗拐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难受,但又不能把压住的东西翻开来。狗拐子就只好长叹一声,把满腹的苦水咽在肚里,不再吭气一句话。开始每到这里,狗拐子就收场了,嘴巴也闭幕了,只管安静地去做手里的活了。到后来,时间长了,狗拐子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的策划者就是老弹。只要婆娘的话一出口:别个都是为你好。你自己翻开百叶肚子好好想一想,要不是老弹,你得打一世光棍哩。狗拐子就气贯长虹了,就气急败坏了,就狗急跳墙了,发出了爆裂的声响来:都是老弹这个猪压出的害了,我打一世光棍还不是照样活?狗拐子本来就生活得不容易,一个人吃饭都难上加难了,现在又因为老弹多添了一口。狗拐子在心里说,算不准比现在好多了。
狗拐子越想越来火了,觉得老弹这个人简直就是针对他狗拐子,他觉得老弹就是鸡抓松土,越抓越深,越抓越不同道了。狗拐子心里闷满了对老弹的火气,闷得久了,火气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最后就膨胀了,就爆炸了。
狗拐子见到老弹地里的菜就用脚踢一脚,把一些菜叶子踢得到处飞舞。看见地里的萝卜和四季豆和长豆角,就去扯,就去抓,扯出来就生吃了它,抓下来就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要是还不过瘾,就裤带绳子一松,沙沙地撒起尿来,边撒边诅咒老弹:
我尿死你个老弹,我臊死你个老弹。
我把你头上的毛都尿光光。
尿了你,看你还生得个崽来吗,我让你生的都是没带把的狐狸精。
狗拐子后来真没想到老弹生出来的都是女儿,这是不是跟自己的诅咒有关?最后老弹晚景的凄楚,更是让狗拐子惭愧至极。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狗拐子总是觉得自己欠了老弹什么,总想要去设法补偿他。所以在老弹晚景的时候,狗拐子总弯着他的腰,驼着他的背去老弹家里喝酒,顺手带一点旱烟丝丝去烧几口。狗拐子逢人就说,老弹这个人啦,好人啦。
面对狗拐子的我行我素,老弹曾经以一个书记的严肃敲过狗拐子的警钟。老弹说,你再去山里剁柴草,你自己架起好势。狗拐子呢,他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还嘴里不服输地说:你当个书记有么咯了不起的?
狗拐子缺钱用时,曾去山里砍了两根上好的杉树,偷偷扛到赶集的场上卖掉了它。狗拐子做这事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最后还是被老弹发现了。老弹这一次来了真功夫,把狗拐子砍伐的事上告给了公社,最后公社派人来罚了狗拐子,把狗拐子家里的猪也给捉走了一头。狗拐子把家里搁置已久的铳也拿了出来,说谁要是敢把他家里的猪牵走,他就跟谁拼命。公社来的人问狗拐子想干什么,狗拐子说,谁动我的猪我就用铳打谁。公社的人说,你吃豹子胆了,你敢。
狗拐子就顺势把挡咔嚓一声挂上了,说,看我敢不敢。
这下还真把公社来的人给镇住了。个个面面相觑,一下子没了言语。
一粒杨梅安静地掉了下来。杨梅熟透了。
老弹看在眼里,他最清楚狗拐子肚里的斤两,狗拐子的铳里根本就没装弹子。就算装了,狗拐子也是不敢开枪的,他只不过想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上次交粮谷狗拐子想抵赖不上交,也是玩这一套,不是拿铳,而是拿刀。公社的人进了狗拐子的屋,把交粮谷的来意跟狗拐子说了。狗拐子听了,没吱声。就进了里屋拿出一把柴刀来,在屋檐下的磨刀石上霍霍霍地磨起刀来。公社的人就问他,我们问你话,你不说光磨刀干吗呀?狗拐子就抬起头来,神气地数了一数来的几个人。说,等下用来放血。公社来的这几个人害怕了,又摸不准狗拐子这个人,借口去别家,赶紧走了。那次上交粮谷还是老弹婆娘蒲扇给狗拐子代交的。狗拐子的婆娘跑到老弹家,找蒲扇哭诉,说这怎么得了了。狗拐子婆娘怕事情闹大了出乱子,就瞒着狗拐子叫蒲扇出了面替自家交了粮谷。当时老弹没在家里,回来听到这事火冒三丈。
这狗压出的尻尻卵。
老弹看在眼里,狗拐子把他一个大队书记的脸给丢光了。老弹虎着脸,不说话,独个跑去狗拐子的猪栏里赶猪。狗拐子真是想一铳就打死老弹。狗拐子喊,老弹满满,等下我真的开铳了。老弹说,你开吧,你打死我你就得坐牢就得枪毙。说着,狠狠地用脚把狗拐子家里的猪踢了两脚,狗拐子的猪就哼哼地喊叫起来。
狗拐子的铳是对准了老弹的,但是他却下不了手。狗拐子他也是拿铳出来吓吓而已,因为铳里面根本就没有弹子。就算有,他也是不敢开的。在这一点,老弹比任何人都要懂得狗拐子这个人。
狗拐子把铳往地上一扔,嘴里骂道:压得你娘的,老弹你要绝种的。
那天公社来的人不仅把狗拐子家的猪给赶走了,还把狗拐子屋门前的杨梅树上熟透了的杨梅也给摘吃得稀稀疏疏。
狗拐子对老弹真正的恨是在这一刻建立起来的。
那天老弹打公社开完会回来,喝了点小酒,走到一个山坡坡上时走得疲惫了,就蹲在了一棵树下乘凉。才坐了不久,就打起了磕睡来了。等老弹醒来时,却发现脚有点痛了,顺着痛的地方一看,老弹吓了一跳,原来脚上青了一坨。老弹就奇起怪来,我什么时候给摔伤了?我怎么不知道呢?老弹觉得这个很奇怪。到了家里跟蒲扇一说,蒲扇马上叫老弹去狗拐子那里看看。
老弹去狗拐子那里看了。狗拐子说这是被蛇咬伤的。蒲扇一听是被蛇咬的,马上就抽了紧。说,会不会有危险?是不是耽搁的时间过长了?狗拐子却异常镇定地说,这个不好说呢。这下让老弹也抽起紧来了。老弹问,这当真是蛇咬的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狗拐子说等你知道是蛇咬的时候只怕你早就完蛋了哦。
蒲扇就慌了心,慌了神。狗拐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也不是很怕,只要我的一服草药就可以治好了。但这次的草药得以毒攻毒。我得开些让你的伤口溃烂发肿的草药。你要忍受得住疼痛才行。大概要敷在腿上三天左右才行。老弹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信以为真了,就依了狗拐子的话。
狗拐子给老弹敷的是这样的草药:土蛙、白花丹、麦粉等,把它们搅拌调在一起外敷在了老弹的脚上,老弹的脚很快就肿胀了溃疡了流脓了。这哪里是治蛇毒的药?分明是存心跟老弹作对的苦药。等老弹疼痛肿胀了三天了,狗拐子的阴谋诡计也得逞了,他才重新给老弹换了草药。
他换的草药其实也不是针对蛇毒的,而是普通的常用的外伤草药。
事后老弹才知道狗拐子原来是因为私心狠狠整了他。他根本就没被蛇咬过,是自己喝醉了酒,不慎摔的,自己醉得一塌糊涂,连摔了也不知晓。到了山坡坡酒醒了才发现脚有点痛了,才发现脚那里乌青了一块。
老弹后来一想起这个事,就真像被蛇给咬了一样难受。
嘴巴里生起了火:打一世单身的狗拐子哩。
老弹平时很不喜欢狗拐子,有时看到狗拐子从家门口过,当作没看到,不睬他。狗拐子心里当然清楚,隔门邻居的这么多年他还不懂老弹的那点心思吗?老弹越是不喜欢狗拐子,狗拐子却越是喜欢往老弹门里钻。
狗拐子人还没到门口,声音就先到了,大得很,像出了一身汗的牛。
老弹满满,呷了饭了吗?
待走到了门口,老弹从黑暗中放出一句话来:在呷哩。这时,狗拐子才看到老弹正坐在火塘边。摆了一张长凳子,人坐在旁边,边喝酒边扒落花生,把花生往嘴里溜。很熟练的功夫。狗拐子就说:老弹满满,蛮会享受嘛。
老弹说:你喝酒么?要喝一点吗?
狗拐子说,刚才在家里喝了的呢。话是这样说,但人却坐了下来,摆好了要喝的姿势。
这样的情景使我想到了老弹和狗拐子老了的时候,两个人也是这样喝酒。
狗拐子说,老弹满满,又管真话又管笑话,你也不容易呢。
老弹老了后话就少了,只喝他的酒。
狗拐子就又说,管真管笑,你是个好人啦。
老弹只顾眯着眼喝他的酒。
这酒还真好喝呢!
老弹这个人与蒲扇不同的是,一个油惯了嘴巴,一个骂惯了嘴巴。他们唯一相同的就是有一副好心肠。只可惜,好人没得好报,黄泥巴打不了好灶。
按理说,老弹和蒲扇的生活应该越来越好才是,但命运总是爱捉弄人的生活。
蒲扇的大女儿大皮十三岁那年得了肝癌去了。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老弹唱起了京剧《尤三姐》的唱词来。每一声都是撕心裂肺,声声断肠。老弹已经成了京剧的主角,他现在就在舞台上与蒲扇对视,与她眉目传情。老弹听到尤三姐唱道:“他堂堂仪表多英爽,天生就是侠骨与柔肠。白首同偕倘有望,清贫到死我也无妨。” 尤三姐的姐姐们劝解她,给她讲嫁给那个男人的坏处和不值,她又唱道:“姐姐不必多言讲,妹此心早已许柳郎!”
老弹的泪就滚了下来,泪滚了下来,那就让它流吧。老弹没有去揩眼泪。在客里山老弹看戏也是出了名的。最爱看的当算京剧了。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等。
京剧集唱、念、做、打、舞为一体,通过表演手段叙演故事,刻画人物,表达喜、怒、哀、乐、惊、恐、悲的思想感情。老弹只用了一个晚上的传奇,就头发全白了,耳朵也不那么好使了。这真是前世的冤孽,今生的因缘。客里山的人用了寂寞的嗓子张扬着老弹这不幸的一切。
这一切,在老弹的心头只凿了一凿,是深的、刻骨的、长的扁的,又是那么圆。很快就死了。死在活着人的心里,死在云深不知处。还是得活下去呀,还有一个婆娘蒲扇啊。
时间在痛苦的人身上总是漫长的,就像漫长岁月里断裂的疼痛。
老弹不知为何就没有做书记了。蒲扇的话也越发变得少了。
即使这样了,蒲扇仍然很神气地活着。脸上布满了娱悦人的笑容,你看不到她的苦衷和哀愁。蒲扇总是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也许,只有做工才能消除她内心的烦躁和怨恨。她像极了家乡的菊花,在扎实的劳动中健康地衰老。村子里总有些人是瞧不起她的。比如在背地里议论蒲扇,谈她家的破败。让蒲扇恨出泪来的是,总有人爱在蒲扇的地里挖她的凉苕,偷她的白菜和四季豆。蒲扇开始总是忍着,后来就不再忍了,而是在凸塘的坝间上拍着手板骂了开来:天杀的炮打的黑油麻收的老虫咬的砍老壳的……蒲扇骂得很伤心,尾声像带了哭音。我想,也许蒲扇骂的并不是偷她地里东西的贼,而是在骂生活,骂她不争气的儿女。
骂着骂着蒲扇想到了她还有一个女儿,那个被他们抛弃在医院的女儿小皮。不知道她还活不活着。不知道她跟着谁在生活。如果她还活着,她还认我吗?认她这个狠心的爹和娘吗?天若有情天亦老。算起来,蒲扇的小女儿小皮将近三十了,她结婚了吗?成家了吗?她有孩子吗?她肯定有孩子的。蒲扇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还有一个念想,这个念想就是她的小女儿小皮。对于小皮的往事,蒲扇的心里是翻江倒海的,但现在已心如止水了。对于小皮,蒲扇想得最多的不是她的生活,而是她是否还真的存在,她是否还活着。她只想见她一面啊。
蒲扇那一次背着老弹去了医院,却没有见到小皮。
蒲扇看到那间空了床的房间,心里有了无边无际的悲伤,突然忍不住想悲伤地放出声来了。但蒲扇没有这么做,她不能哭。她怕一旦失控自己无法收拾这一切。而这一切把蒲扇紧紧地围住,让她往深处逃,往深处疼。
难道小皮她?……
不会的不会的。
小皮也许被好心的人领养走了。
小皮后来被检查了证实了根本没有病。
蒲扇还想,肯定是小皮找不到他们了,最后只好跟好心的阿姨走了。
想象层层叠叠地罩住了蒲扇。蒲扇一笑,笑的另是一个味道。
时间是浸泡在水里的铁,一眼就看到了锈。痕迹斑斓。
蒲扇和老弹老了。蒲扇的头发越来越白,像白露的霜。老弹的背在我不经意的视野里弯了很多,像孤独的犁。
客里山的夜很早就睡了。
有一盏灯却亮着。总要等到所有的灯都熄了,它才睡去。在这盏灯下忙碌的便是蒲扇,蒲扇是客里山打了喊的冇得眼闭的女人。她半夜后才睡,五更便起床下地干活了。在客里山勤快吃苦的女人不少,但像蒲扇这样磨夜的女人是少见的,只有她一个人。老弹说蒲扇这叫作哈宝事,只晓得磨洋工。
蒲扇听了这话当然是不高兴的,想想自己一天到晚地折腾,你不但不领情还反过来数落自己,你管烦恼啵?蒲扇一烦起来,就向老弹发起狠来:当真是个黑剐心的人哪,你能干冇看到你来做。
老了的蒲扇生活就不太爱讲究了,村子里很多人都不愿意在她家里吃客饭。而蒲扇总要很热情地招呼,来哩,冇得好呷的菜,喝两口烧酒哩。回顾起蒲扇家的场景来,简直是不堪入眼。鸡飞蛋打的茶屋和里屋,呷饭的桌上、藏柜上、灶坑上到处是老鼠屎,有干涸了的也有刚刚老鼠窜过时急于求成的。鸭子和鹅就像家里的人一样可以在房间里到处活动,嘎嘎嘎哦哦哦地闹情绪,真是屋里“风光无限”。对于这种放任自流的做法,有人曾很不满地给蒲扇和老弹提过几回参考:这哪成体统呢?别个看到还敢来你屋里坐吗?老弹和蒲扇就会很小心眼地瞅着这人,嘴里或者说,当真是个假充雇。要是提这个意见的是个小伙子,蒲扇就会很阔朗地说,卵子大的尽是名堂多哩。有时候坐在蒲扇家里吃饭,一不留神就有一只鸡从鸡笼里扑飞而过,嘴里大声喊叫咕咕咕咕蛋咕,咕咕咕咕蛋咕,把在吃饭的人吓一大跳。这时,就有筷子掉了的,有碗打着转转差点摔下桌去的。有老弹和蒲扇的锐气埋怨声:臭娘卖屄的,来哩,下一次把你杀了呷剐。看你还叼不叼闹。
我忍不住想虚构另外一个人出现在小说这一大段里,这个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我只不过只想让这个人在场,以在场的观察来替我完成对老弹和蒲扇晚年以后的真实描述。为了叙述的方便,我把这个人暂且以第一人称我来代替吧。
我还在家乡没出来时,就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假充雇。每每蒲扇家请客时叫我们全家人去吃客饭,我总要把我使用的碗再亲自用水冲洗几遍,觉得踏实了才去把饭添进碗里,把菜搁进碗里。蒲扇却只摇摇头,眯笑着神气地说道,看你这个假充雇。而每一次我总是说速战速决,挑剔地扒几口就匆匆了事。放落碗管句我呷饱了,起身就离开了蒲扇家,一刻也不想停留。
回家时,生怕蒲扇叫我去她屋里吃饭。因为我实在无法面对她满屋熏染的炉灰和鸡鸭鹅的腥气,那些在墙角里不甘寂寞的蜘蛛正在不断地编织着网,扩大着自己的阵地。还有她从来不用清洁剂洗碗的种种原因,使我真是一点兴致也没有了。我越是想躲避蒲扇请我去吃饭,越是被蒲扇逮得无处藏身。天还没光,蒲扇就在我家堂屋里对我姆妈说:叫小茶树今早上去我屋里呷饭哩。姆妈答应了她。天大光时,蒲扇又来喊我,宽着嗓子在堂屋里喊了起来:懒汉还没起床,到婶娘屋里去呷早饭唵。我没吱声,假装没睡醒。蒲扇疑我还没醒,就叫我姆妈来喊。我跟姆妈说了我不想去她屋里呷饭,蒲扇太邋遢了我呷不落。姆妈很为难地小声说,又不是天天去,去呷一餐饭唵,蒲扇婶娘看你好多年没回来了。姆妈的话说得在理,可我一想起蒲扇和她屋里,我就铁了心不愿去了。我叫姆妈跟蒲扇说,刚回来身体有点不舒服不想去呷饭了。姆妈就按我的意思跟蒲扇撒了一个谎。我躲在屋里的床上听到蒲扇说:好久没看到小茶树回来了,特意宰了一只鸡称了一条鱼哩。
我不知道蒲扇回去时在家里心情是多么空荡和孤独。那两个老人面对一桌丰盛的佳肴,心里肯定有了许多低落愁苦的情绪。
离开家乡临走时,我去蒲扇家辞行。蒲扇叫我等等。她找来楼梯,架在放扁桶的楼顶上去给我撮落花生。我说不用了,蒲扇却迈着她矮小的身子往楼梯上爬得很急,生怕我走开了,就一边爬一边怯懦地回过头来说道:莫哈,带一点点,好久没来婶娘屋里了。看到你回来了,婶娘高兴哩!我心怕蒲扇摔了,就说,你慢一点,我在这里等着呢。你莫忒拿多了,拿少一点。
蒲扇用一个写着“乳猪饲料”的小白蛇皮袋子装了满满的一袋。尽管那一天我拿走了蒲扇的落花生,但我还是没把这些落花生带回城里去,而是留在了家里。我没有去蒲扇家呷饭,没有把她的花生拿走,可是她还是那么无辜地神气地对我嘱咐,到了外面多保重,有空回来看婶娘哩。如果她知道我真正的内心是这般对待她,她会是怎么想呢?我想,她该是多么的悲伤。
这两个只有从劳动里才能发现秘密快乐的老人,被庸俗的生活攫去了所有的幻想。
村子里的夜在蒲扇的手下总是那么的晚。蒲扇在屋檐下的砧板上“砰砰砰”地剁着猪菜,十五瓦灯泡在风中摇晃。蒲扇剁猪菜的速度快而均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感。老弹就在这种力量的睡眠里没有规律地呻吟着、咳着痰。垫满稻草的床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窸窣声。那远远近近从凸塘坝间上传来的刀剁砧板的声音,情绪高涨的咳嗽声,农田里的青蛙的呱呱声、狗吠声……声音好像伏在风里,到处流动,低重而冗长,把十五瓦的灯染得更暗。
我们的小皮还活着呢!
蒲扇和老弹又看到了一种生活的光亮,他们温婉曲折却又无比动人。蒲扇攒足了心劲地想小皮,想小皮这些年的生活。蒲扇想到的都是一些幸福美好的镜头,她在城里活得体面出息有着城里人的气质。她还看到了小皮的儿子见到她后哇哇地哭了起来,声音却是欢悦的像唱歌一样。儿子还不会走路,还不会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她,把蒲扇的心看得像浮了一层蜜。
时间捉住了小皮。小皮就笑了起来。
小皮喊了一声她,喊出的却是蒲扇的名字。蒲扇像被蜜蜂蜇了一下,轻轻的。疼的。欢喜的。蒲扇一点儿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在乎。蒲扇原本是想认领她的,但看到了小皮,看到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蒲扇却撒了一个谎。没有认她了。只说来看看她而已。小皮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当然不知道这是抛弃她的父母。小皮对他们的热情却感动了他们。他们忍不住说,如果闺女愿意,可以叫一声妈吗?
小皮就叫了一声妈。
蒲扇背转身去,内心里有了翻山越岭的疼痛。
蒲扇无法承受这种疼痛,放声大哭了起来。
老弹就有了不快,说你好好的突然哭什么?
老弹这么一说,蒲扇哭得更伤心了,声音更响了。
老弹当然知道蒲扇在哭什么。
老弹说,等我把手头的活干完了,我们攒点钱买一身像样的衣服去城里看看她,好让她有点光彩。蒲扇说我们穿这样的衣服去不行么?老弹说,你懂什么?那是大城市,是城里不比我们乡下。要穿得像个样子才行的。我还准备去买一双皮鞋呢!
蒲扇说,那我也要穿皮鞋吗?
老弹倒还真是忽略了蒲扇这个重要的细节了,是啊,她要不要穿皮鞋呢?
老弹抽了几支烟,想了很久说,你就不必了。你穿一双值钱一点的解放鞋就好了。
我们的小皮还活着。蒲扇就笑了起来。
客里山有一天来了一个骑单车的人,这对客里山的孩子来说是新奇的,是兴奋的,是激动人心的。因为在客里山这一带还没有哪个孩子真正见过这单车,都只是在电影里面见到过。孩子们都围拢来看,像看社戏一样入迷。骑单车的人也是一个孩子,他如鱼得水地在清水河边来回地滑翔,单车就像他身上的翅膀,他想要它飞它就飞,想要它停它就停。客里山的孩子哄堂大笑地拍手叫好,满脸鼻涕口水地笑,露出满不在乎的带黄垢的牙齿。他用他纯粹的技术赢得朴实无华的肯定和信任,赢得了清水河的喝彩,赢得了孩子们无拘无束的童真和友好。
小皮也受到了感染。影响小皮的不是这个人,是这个人的单车。小皮看到那飞翔在清水河边的单车,也想骑在单车上飞翔,但她不能实现。于是她想,如果我能有这么一辆单车,该多么好啊!但小皮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是个城里人。在客里山,太穷了,哪有钱去买单车啊?但小皮真想去骑一下那个人的单车,哪怕是摸一摸也是好的。小皮的心思也就是客里山所有孩子的心思。他们都围着这个人转。围着他滑动的单车转。
我可以骑一下你的单车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摸一下你的单车行吗?
孩子们的问题让这个人高兴了起来。不对,应该是高昂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说,不可以。谁也不行。他说话时只看着他的单车。
这时,小皮小声地问了这个人。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单车吗?
这个人看了小皮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
小皮接着又说,我给你唱个歌听吧。小皮试图用她的歌声来打开她幻想的门。
这个人就咧开了他的嘴来笑,但笑完之后马上严肃地回拒了她,不行。
小皮的心情就暗了下去,淡了下去,沉了下去。那个人说,要是你答应做我老婆,我不仅给你摸还给你骑一回。小皮没想到这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怔地站在那里,很快就“哇”的一声,吓得哭了起来。
小皮的哭声惹起了正在清水河边浣衣的蒲扇的火来,蒲扇早就看不惯了这个假充子。她走了过去,狠狠地盯着这个人,你下来。那个人就从单车上下来了。蒲扇说,你给我滚,以后别拿你的洋玩意儿来这里出风头。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这样的人。那个人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害怕了,扶着单车,准备走了。刚要把腿跨上单车去,蒲扇又把这个人叫住了,等一下。
你把单车推过来,给这个女孩摸一下。
那个人就把单车推了过来,推到小皮的身边。小皮的心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激动了起来。小皮的手是颤抖的,不是害怕,是高兴。但小皮却不敢把手伸出来。这个人就朝着小皮歉意地点点头,示意她摸一下。小皮就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过去,像伸进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蒲扇的泪水和着小皮伸过去的手一样,涌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蒲扇用颤抖而微细的声音说,对不起!
他们常常在为去见小皮而动足了脑筋。他们在房间里谈小皮,房间里就到处是小皮的影子小皮的气息,他们在田间和地里谈小皮,田间和地里就到处是小皮的影子和气息。小皮在他们的现实生活里重新给出了希望和美好,在他们的生活里撑起了一种暖人的信念。他们越来越小,而小皮却越来越大。生活让小皮重了起来,他们却轻了。他们想着笑着乐着。他们站在院子里孤独而沧桑,显得那么朴素大方,自然温暖。
蒲扇打了一些豆腐,老弹又烤了一锅米酒。
准备差不多时,他们就去了城里。
老弹和蒲扇去了城里以后才发现城里很大,到处是人。他们才发现忘了详细地址和工作单位,而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知道。这下怎么找人呢?他们到处在打听着小皮,可是这么大的城里又怎么样才能找到小皮呢?
他们问了很多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小皮是谁。
老弹和蒲扇在城里奔波了一天,都不见小皮的影子。他们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小皮也许早就改名字了,就算找到了确定的地址,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个叫小皮的人。他们才突然意识到,小皮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了。
事情本来是朝着明朗一面发展的,但它却在老弹和蒲扇进入城市时突然拐了一个弯。它成了他们未知的方向,那方向遥远且陌生。
当他们返回客里山时,整个客里山都在打探和询问关于小皮的消息。开首老弹和蒲扇还不好意思,说话时遮遮掩掩,后来干脆就开门见山,大大方方了。他们说见到小皮了。小皮长得乖态了,嫁人了,生了娃儿了,做了妈妈了,生了的娃儿还是个带把的呢!蒲扇说小皮在城里最繁华的中心还买了房子呢!于是有人就问,那你怎么不到城里小皮那里多住几日呢?为何才不到一天时间就赶回来了呢?蒲扇说我们住不惯城里,再说家里养生多,要回来照管嘛。于是有人就开始羡慕起蒲扇起来了。蒲扇一谈起小皮,眼神里就充满了神采,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从身体里流出来。蒲扇告诉客里山的人,过年的时候小皮就会回来跟他们一起过年哩!梨树下的蒲扇很多年没有这么神气了。老弹一直蹲在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再吭声。
说话间就快过年了。
蒲扇和老弹这两个老人在屋前屋后忙个不停,还特别腾出了一间屋子来,把这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去邻近的乡镇上买了新床和被褥枕套,还买了很多新衣服,说是等小皮他们来了给他们穿的。老弹在禾荡里劈了很多柴木块,一块一块码起来,码成井形的柴块垛。老弹劈开一块,蒲扇就蹲下去拾起一块码起来。说用来烤火取暖,生怕小皮过来这山里冻着呢。有人就问,劈那么多柴做么个好事?蒲扇说,小皮要回来咯!他们在乐此不疲地忙碌着。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们越发地忙乱着。他们还请了客里口的钱米多来杀猪宰羊。客里山的人都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们终于等到了小皮了,她就要回来了。老弹就笑了,蒲扇眯缝着眼睛也笑了。老弹蒲扇有着无穷尽的欢欣。看得出来,小皮的到来让这两个老人期盼得太久了,沉淀得太深了,积聚得太浓了。这下好了,她终于要来了,他们能不开心吗?客里山的人都替他们两个人开心着呢。可是,时间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大年三十了还没见到小皮从城里回来。
小皮没有从城里回来。蒲扇是这么跟大家解释的,她说后来小皮要在单位值班,空不开身,暂时不回来过年了。等明年看情况再定。客里山的人都积攒了一身的好奇和等待,当然还有对蒲扇的祝福!可是等来的却是一个空想,是一句空话,是一个人的失望。客里山的人当然愿意蒲扇说的是真话,那就再等一年看看吧。可是等到了第二年小皮还是没有回来。蒲扇又呵呵地笑着对大家说,还要等到明年呢!小皮一家人今年去外地旅游过年哩,新鲜着哩!客里山的人开始不再相信蒲扇的话。他们是否明白了什么?但也有人还是怀抱了对蒲扇的信任和期待,他们更愿意看到蒲扇的好,这说明他们的内心是善良的。
春天有时蕴藏着等待的美好,但同时也蕴藏了难以等待的残酷。老弹不能与蒲扇一起等待小皮的出现了,春天还没开始老弹的一生就结束了。老弹临走前,老泪纵横,只说了一句话,庆耍姑啊,我的傻蒲扇。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蒲扇一直活在她的虚构中。老弹等不到小皮再来的机会,先离开了蒲扇,离开了客里山,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蒲扇一个人。蒲扇天天坐在家门口数落小皮。客里山的人后来才发现,原来蒲扇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蒲扇了,她已经疯掉了,准确地说成了一个疯子。很多时候大家喊她是没有反应的,她只是笑。只有在聊起小皮时,她才是正常的,才会跟你说起很多的话来。
小皮终究没有回来客里山。
当我把蒲扇的故事写成小说发表后,引起了在远方城市的一个陌生女人的关注和重视。她通过多种的途径和方式找到了我,询问了很多关于蒲扇的生活和细节。她说她想见见这位老奶奶。我答应了她。这个时候的客里山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由于改革开放的原因,很多人都盖了新洋楼,而且还买了车。家乡也早已经装上了自来水,通了水泥公路。只有蒲扇的家还是过去的砖木房子,在所有的洋房当中是最独特的风景。它代表了客里山所有过去的记忆和美好,也代表了一种被我们早已忽略的忧伤生活。我和陌生女人来到了蒲扇的家,蒲扇的家门口结满了蜘蛛网。我们推开有裂缝的木门,看到了头发蓬松脸上堆满皱纹的蒲扇。蒲扇对于我们的到来没有半点的反应。女人先开了口,喊了一声蒲扇奶奶好,蒲扇依然只是傻傻地笑,眼神迷离而散乱。女人伸出双手去摸蒲扇的手。她摸到了她的手,蒲扇的手苍老而冰凉。女人的心动了一下,女人的鼻子一酸,眼里就汪了泪花。她看着蒲扇,她看着蒲扇许久,才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妈。蒲扇突然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瞪着女人看。女人又叫了一声,妈,这一次亲切自然得多了。女人说,妈,我是小皮!蒲扇一听到“小皮”两个字,马上就清晰了,就正常了,她有点激动有点紧张有点语无伦次了。蒲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问,你真的是小皮?女人笑着点点头,我是小皮。蒲扇等待了一辈子的小皮终于回来了,她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她紧紧抓着女人的手,嘴里念叨着:小皮小皮我的小皮。突然蒲扇号啕大哭起来,那份压抑太久的悲伤和屈辱的疼痛,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女人拥抱了她,蒲扇也紧紧抱住了女人。
女人走时给蒲扇留下了几身好看的衣服。放下了一点钱。女人走时油菜花正在盛开。女人和我约定会再来看望蒲扇。当油菜花再次盛开的时候,女人打通了我的电话,我才想起来蒲扇已经过世了,在女人看完她回去的那一年就已离世。女人最终还是决定要再来一回客里山,女人站在客里山向阳的山坡,油菜花漫山遍野,开得很浓很欢,黄灿灿的一片。它们积满了阳光和泥土的芬芳,闪闪动人。
对于蒲扇和老弹想得很简单,其实他们只想见见自己的女儿,见见他们的小皮。可就是这么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却要他们用一生来想象。而人的一生又经得起怎样的想象呢?
女人和我沿着油菜花走了很久。在不远处油菜花地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歌声:
油菜花,芥菜花
对门来个妹子家
拖你进来歇一夜
进屋照,筛茶照
看你喊娘喊爷叫
……
女人和我禁不住相视一笑。女人突然蹲下来,她摘下一朵油菜花,眼泪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