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美人

2017-10-27 05:42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奶粉孩子

短篇小说·碎 碎/著

1

从林曼三十岁开始,李哲就经常和她商量要孩子的事了。对于生孩子,李哲从来都是跃跃欲试,满怀期待的。只是, 林曼一直不乐意生,有无限推诿的架势。

美人似乎不该结婚,这才更符合人们对一个遗世而独立的美人的想象。如果她结了婚,也应该不生孩子,才更能餍足人们对美人的想象,更符合美人应有的命运。嗜美如命的林曼无疑更是这样想的。如果因为怀孕,脸上长了斑,肚子和腿上有了妊娠纹,身材再肥胖变形,那简直就是杀了她。

林曼一直美得光辉耀眼,自成一景。上学时是校花,现在在大学工作,还是校花,走到哪里都会牵动周围人的视线。就像明星,会习惯性地感觉生活在镜头中,一直被观看一样。美人林曼也习惯于生活在别人的视线中,她就是风景,也必须是风景。

有次在李哲和朋友聚会的饭桌上,喝了点酒的朋友给李哲出主意,说这还不简单,用针在套套上扎个孔,神不知鬼不觉地,准能让她怀上。说完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朋友都知道李哲爱妻如命,凡是有违老婆意志的事,他都做不了。李哲当时觉得这主意不错,可是事后想想,还是觉得这样耍阴招有点不地道。他愿意等,他要靠自己的诚心打动她,让她自主选择生孩子。

两人结婚接近十年的时候,他们身边的同学朋友,孩子都已上小学了,林曼还是没动静。这时候,每个人都觉得,林曼的年龄已经挨到不能再挨了。

林曼是家中的独生女,所以要孩子这件事,好在还有她的父母死盯着, 老人三天两头劝。孩子必须要,这个没商量,他们说。再说了,他们现在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产业,没有个子嗣继承,将来他们老了交给谁做呢?作为高校教师的李哲,还同时身兼一家大型教育培训机构的负责人。所以生孩子这事,对林曼来说别无选择。

谢天谢地,三十六岁的时候,林曼终于有了。两家人都欢天喜地,尤其李哲,也觉得是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能让一个美人为自己生孩子,真是三生有幸。

怀孕前后,林曼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清规戒律,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当然都是为她自己和孩子考虑的。别的倒也罢了,最严重的一条,是她宣称,孩子生下来后,她不喂母乳。因为她见过太多的女人,在母乳喂养后,乳房松弛下垂,回天无力。挺拔丰润的胸,一直是林曼最大的骄傲之一。

别的李哲都可以忍耐,但是,既然决定要孩子,只要是对孩子好的事,父母都责无旁贷,这毫无疑问。李哲无法想象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竟然战胜不了她对美貌的依赖。

这怎么能行?对我们孩子不好。李哲抗议。他专门强调“我们”。

你看看,身边哪有一个女人不是母乳喂养的?现在奶粉这么不安全。母乳里含有很多免疫活性物质,能增强孩子的免疫力,这是无可替代的。孩子的身体弄不好,一辈子都是我们的麻烦。李哲早已备足了功课。

不要拿我和别人比,人和人哪能都一样?林曼的声音很平静。

李哲知道,她越平静这事就越没商量。美人的平静,比普通人的雷霆万钧更凶险。

现在有好多明星还都坚持母乳喂养呢,她们是靠身材吃饭的,还不怕影响身材呢,你又不用靠身材吃饭,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你身材怎么走样,我都爱你一辈子。啊?李哲改用怀柔政策。

不行。

现在的奶粉……李哲要给她列举吃奶粉的一百种弊病。

有的孩子,妈妈天生没母乳,奶粉喂大的,不也一样好好的吗?

人家那是没办法。问题是我们有条件,有条件干吗放弃?

不要再说了,这事没商量。林曼狠狠地剜了他一个白眼。

竟然还有这样的妈!美人的心真是铁石做的,李哲已经为他那没出世的孩子倍感心酸了。但是周围的亲戚朋友都对他说,没事,放心吧,别看她现在坚决,等孩子一生下来,一团软软的肉一抱在怀里,她的母爱肯定立马就被唤醒了,母爱泛滥了,到那时她就心甘情愿地用母乳喂养了。这是和孩子最重要的生命连接啊,哪个女人都抗拒不了的。到时候就好了,现在不用劝。

人人都这么说,李哲便也存着这个念想,满心指望着她到时候就好了。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长得像林曼,非常美,不管谁看了都会眼神粘住放不下。第二天,林曼就开奶了,柠檬黄色的乳汁流出来。护士叮嘱,这是初乳,非常珍贵,要让孩子多吸,越吸奶水会越多的。

不,我们喂奶粉。她像生之前一样坚定地说。

有母乳多好啊,你一定要喂母乳。再说,喂母乳你们也省事啊。小护士说。

不,我们早就决定好了的,吃奶粉。

你是演员吧,还是……模特?小护士一脸好奇地问。

我是什么,都不影响我选择奶粉喂养的权利啊。林曼说得平心静气。那种神情,使她更添神秘。

孩子嗷嗷哭起来,显然是饿了。林曼半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孩子,不为所动。快给孩子冲奶粉啊,林曼看着李哲说。

喂母乳,求你了。李哲说。

林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求你了,林曼!

别废话,我早就说过的事。

孩子继续哭。满屋都是嘹亮的哭声。哭声越来越迫切。好像她很清楚,现在是和父母较量的第一战,她要打赢,赢得自己最好的生存权利。李哲也快要哭了,他上前摇晃着林曼的胳膊,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怎么就不能喂奶了!为了孩子,我求你了行吗?

林曼坐起来,差不多也要暴怒了。你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到底是孩子重要还是你身材重要?不甘的表情让李哲的脸变形了,他恨不能把她的乳房揪下来,塞到孩子的嘴里。

喂奶粉死不了人。快去冲奶粉,你这样强人所难才是神经。林曼转而冲他嫣然一笑。

她一定看得见自己的笑,她知道这样笑起来的自己有多迷人。

那种温柔的笑,真是世界上最狰狞的笑,杀人不见血。李哲看着她,听到自己牙齿咬碎的声音。李哲宁愿看到她的脸失色变形,而不是现在这样明艳姣好。是的,也许,他早就隐隐地渴望她那张脸, 在外力的作用下失色变形,破绽百出,而不是完美无缺。只有那样,她才不再属于她的美,她才能从她的美里抽身而退,投入身外的世界。

那个世界上最好看最柔弱的婴孩,她的样子和啼哭都不能唤起林曼。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李哲也要抓狂了。

他想起在她的孕期后期,她的肚子大得让她很难够着自己的脚时,他每天晚上给她洗脚。买了最贵的泡脚木桶,他每天用手为她按、揉、捏、搓,半小时。对自己的脚,他都没有那么精细过。他坚持给她洗了三个月。她就要做妈妈了,他愿意全心全意对她好,让她心满意足。对她的好,也是对他们孩子的好。他知道她愿意为他生孩子, 应该是比一般女人更大的牺牲。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还是没有用。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的美更重要,哪怕是他们的孩子。他有一种被抛弃般的崩溃感。她的心是什么做的?也许,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又睡了她这么多年,看起来琴瑟和鸣,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征服过她。能征服她,令她服膺的,只有美貌。她的美貌, 始终把她和他隔离开来。那是他永远无法攻克的堡垒。

亲妈劝,婆婆劝,同学朋友劝,没有一个人能扭转她的心意。她是坚不可摧的。美人的心冷硬起来,那可是格外冷硬,如冰冻的岩石,无法击穿。哪怕她看到了婆婆的眼泪,哪怕她听到婆婆小声跟李哲说(也许是故意要让她听到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真没见过。

李哲的妈妈是县城的中学老师。以她的生活经验,她死都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不愿意喂奶的妈妈,除非不是亲妈。

自己好好的儿子,却娶了个非人类,让孙女也跟着遭罪。她的眼神分明在这样诉说着她的难堪和恼恨。这一切都让李哲感觉,自己作为男人,作为孩子的父亲,巨大的无能与失败简直是耻辱。他想象中的林曼圣母一样怀抱婴儿,孩子的小嘴犹如小鸟的喙一样啄着她的乳房汩汩吃奶的场景,成了一个笑话。

扑通。一声惊雷。李哲把床头柜上备着的,已经剪开了口的一袋奶粉扔到垃圾桶里,紧接着是奶粉从袋子里扑簌簌沉落到桶里的声音。李哲这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逼迫林曼就范。

没有奶粉了,你必须得喂。李哲站在林曼面前说。他在老婆面前从没这么强硬过。

林曼没有反应。

孩子的哭声撕扯着每一个人的心。

再不喂孩子就饿死了,你想让孩子哭死吗?李哲的声音完全扭曲变形了。对于新生儿,用“死”这个字眼,听起来格外恐怖。

随你。林曼的声音越发平静。

林曼!李哲哭着叫起来。

生孩子前我就跟你说过的,李哲你不要逼人太甚。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孩子的哭声和两人的争吵声中,林曼妈妈救火一样冲到医院门口的婴儿用品店里,买回了一筒新的奶粉。

一平勺奶粉,开水凉成四十五度,冲三十毫升奶。在孩子可怕的哭声和妈妈刀剜一样的白眼中,在自己巨大的希望落空的失神中,差点没有神经错乱的李哲,竭力保持平衡,在心里念叨着冲奶粉的这组数据。砒霜一样洁白的奶粉倒入奶瓶,奶粉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让倍感不适的李哲打了个喷嚏,一时涕泪交加。他终于冲好了他人生的第一瓶奶,递到孩子嘴边。

没有奶妈,他只能荣升为奶爸。

林曼早已研究好了如何回奶。口服烯雌酚,每次五毫克,每日三次。没有被吮吸过的乳房,奶水很快退回去了。那对尤物恢复完好,像生育以前那般优美,依然还能在衣服后面令人想入非非地颤颤巍巍。是的,有那样一对乳房的女人,完全可以让男人赴汤蹈火,出生入死。

上帝给了他一个长得漂亮、乳房漂亮的老婆,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吃不着母乳的孩子,这就是命运的买一赠一吧,李哲想。

2

读研究生时,李哲有句话在同学圈里流传甚广,一度成为大家口口相传的经典名言。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这一阵我女朋友不在学校,我想吃烩面吃烩面,想吃米饭吃米饭,可自由啦。但是——我宁愿不自由。

说这话的背景,是在大巴车上,学校组织一年级的研究生去南街村参观,包了三辆大巴,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时,李哲对他的邻座说的。李哲的男邻座或许在感情方面尚未开窍,对这话没做什么反应,倒是让坐在李哲后面的女生吴欣和刘俐听着了,对于他的“可自由”和“宁愿不自由”,两人都笑翻了。

两个鬼精灵的女生都觉得,他那话说得又可爱,又忠心,又有些贱兮兮的。

吴欣和刘俐在后座上浮想联翩地笑完之后,李哲的邻座才懵懵懂懂地问了一句:你女朋友,为什么不在呢?

这两个月她都不在,回老家复习考研了。李哲说。

刘俐对吴欣小声咬耳朵说:鲁迅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暂时做稳了的奴隶,一种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他这典型就是,暂时做稳了的奴隶。

吴欣点头称是,说,看来,做奴隶也有快感,也能做出幸福感。

两人在对李哲大肆嘲讽的同时,心里又不能不感觉有点酸楚。他的女主角缺席,他说的这么深情的话她也听不到,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内心肿胀地抒情表忠心,他女朋友该有多幸福?她得有多迷人,才能让一个男人宁愿不自由?时为女光棍的吴欣和刘俐,想得心里酸溜溜的。

李哲的女朋友林曼,大学时和李哲同届同系,毕业时李哲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林曼落第。后来复习一年也考上了,成了比李哲低一届的同门师妹。林曼身材高挑,该胖的地方胖得一点不含糊,该瘦的地方瘦得很彻底,饱满水灵得像个水蜜桃。是那种让人惊艳又惊魂的美,美得让人绝望。绝望上帝会把这样丰盛的美,集中于一个人身上。但是,她的美又不是那种盛气凌人式的,用李敖的话说,是梦一样的美。她的眼神,总弥漫着雾一样的水汽,她的嘴唇、发丝、步履、脸上呈现的气息,都有梦一样的味道。好像刚从梦里出来,又随时会回到梦里,有一种朦胧又缥缈的令人低回的美感。

一个人美成这样, 全世界都会为她让路的,看见她的人都会这么想。

李哲的优势在哪里呢?他的好是那种不怎么显山露水的,第一眼真还看不出来。他学习勤奋努力,是学生会干部。这些还不是主要的。他嘴巴甜, 会和人搭讪,说话主动,也很会说话。这一点,在理工科男生里颇占优势。林曼是很漂亮,但那种漂亮会令一般男生在她面前完全没自信,往往自觉无望也就选择敬而远之了。自身条件也很好的男生呢,心里又容易有些优越感,故作矜持,在姿态上不容易很主动,何况,他们身边莺莺燕燕主动偎过来的也不少。所以,围绕在林曼身边的男生反而不是很多。所以就让愿意主动和敢于主动的李哲钻了个空子。他也就是在林曼面前表现得特别踏实、特别主动、特别靠谱而已。当然,还有一以贯之心无旁骛地表忠心表服帖。日积月累,终能水滴石穿。

每天给林曼打开水送水果,冬天送手套夏天送帽子,诸如此类的小伎俩就不用说了,特别打动林曼,最终征服了她的,是在林曼生日的时候,李哲做了一件可以永载两人交往史册的漂亮事。

蛋糕,玫瑰,化妆品,香水,首饰,这些寻常而无创意的生日礼物都不稀奇,李哲胜在不走寻常路。他送给林曼的是一本书。

是他精心制作的独版的书。上面有两人交往以来的短信记录。短信发送时间,彼时的天气,那些在内心留过波澜的字字句句,都被精心记录了下来。有的还配上彼时的心情感言。还有两人一起看过电影的电影票的票根,公园游乐场的票据,两人照过的合影,某次约会两人说过的情话, 吐露过的心迹,都穿插在书里。那些密密匝匝的美好,都在书里定格下来,成为有据可考的史料。书做得妙趣横生又深情无限,林曼的公主心也被满足得一塌糊涂。李哲对这份感情的用心程度,简直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

应该就是从这个礼物开始,李哲彻底拿下林曼的。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百分之百地爱并不难,难的是,他还能对他的爱做出至高至深的表达。那种表达,情深义重,击中人心,且能挠到痒处,没有女人能抗拒得了。

俘获美人心的李哲没有沉迷于温柔富贵乡里,他知道男人最重要的是要用行动和实力说话。读研时的几个寒暑假,他可没闲着。他不是像一般同学那样,去做家教挣一点辛苦钱,他又是不走寻常路。他办的是动静很大、小有规模的假期培训班。他找了两个同学联手,租用学校假期闲置的教室,专门设计制作了广告传单,说明自己过硬的师资力量,还有相对低廉的收费,环境幽静安全的培训条件,都很容易把家长吸引过来。小学有语文、数学、英语班,中学还另有物理、化学班,每个班收三十人左右,都由他召集留校没回家的研究生同学任教。他自己呢,既任教又统筹全局。他能说会道,说话爽快又利索,脸上又总能在关键时候浮现出足够的正义感与庄重感,那是做过多年学生会干部锻炼出来的结果。所以,他总是几句话就能把家长的心拨动得哗啦啦响。他的班办得很顺利。一个假期下来,他挣的钱足够以最奢侈的方式,再读几年研究生的,比别的同学一对一地做家教强太多了。

暑假过后,林曼脖子上挂着当年最新款的宝蓝色三星手机,是李哲送给林曼的礼物。

当时那款手机刚上市,三千多块钱一部。三千多块,是绝大多数研究生除助学金之外上学三年的花销。那时用手机的人极少,用这个价位的手机的人,更是全校难觅。

那时年轻女孩流行用彩绳把手机拴着挂在脖子上。林曼胸前挂着的手机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迷人的乳沟处。犹如一块峡谷,稳稳地栖息着那部精巧炫酷、 散发着金属光芒的手机。手机的停泊,更好地烘托了乳沟的风景。乳沟处的旖旎,也更映衬了手机的神秘。林曼把富有、时尚、招人诠释得淋漓尽致,让无数男生女生看得眼热。

女的负责貌美如花,男的负责赚钱养家,可能是最好的男女关系模式吧。这两个受尽生活恩宠的人的幸福,全校同学都看得见,两个人走向一生一世也成了毫无悬念的事。毕业后,李哲在这个城市的一所高校任教。林曼晚一年硕士毕业,也进了同一所高校。

硕士毕业五周年时,李哲召集这个城市的同届研究生同学聚会。二十多人参加。按说这种同学会,应该大家AA的,大家也都乐意AA,但是李哲主动要求由他全程埋单。订了市中心最好的酒店,点了最上档次的菜。那时大家几乎都没有车,大家都是坐公交车出租车或者电动车来的,而李哲已有了价值三十多万的坐骑皇冠。他的黑色轿车停泊在他们所在包间橱窗的外面,无声地诉说着李哲的身价。

毕业后的五年里,李哲发展得更好了。他在高校教学之余,延续读研时开办中小学生辅导班的优良传统,在夜晚和节假日继续开办这种学习班,尤其是各种层次的英语班。现在他已经做得很大,在他所在大学对面的一个购物广场,租了整整一层楼作为教室,语数英物化生,各种门类各种层次,包罗万象一网打尽。培训班已经办成方圆一带的品牌,有了口碑,成为附近家长送孩子上辅导班的首选。他挣了多少钱,让别的工薪阶层的同学无法想象。如果仅仅只是挣钱倒也罢了,人家还在一年前考上了博士,现在是一重点大学的在读博士生。下海捞金与学术前程两不误,这实在叫人望尘莫及。

据说成功人士大都热衷于张罗同学会。也许是因为需要别人见证他的成功,也许是因为有了钱,人会变得分外慷慨,有了千金散尽的潇洒。无人见证的成功犹如锦衣夜行,对李哲也不例外。

聚会晚宴上的李哲,比原来更健谈了。是那种松弛、笃定、从容、拿捏得当的健谈。他身上的休闲西装布料精良,裤子的纹路一丝不乱,皮鞋亮得能照得出人影。衣饰的光芒与他的气息相互提升又相互映衬,很好地彰显了他的气场。现在的他和学生时代的他比起来,更加精致,更具分量与气势了。他的眼神、面容与谈吐,足以让人相信人生之希望、世界之可信。

李哲貌似轻松随意地和大家谈起下一步的打算:要在省内十八个地市都建立起他们的教育培训分支机构,覆盖全省。说这话时,他右手的手指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轻轻地敲击,很有节奏,敲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度,又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性感。那是保养良好、皮肤莹亮的手指。那是不抽烟不喝酒不事体力,生活习惯良好的人才可能拥有的手指。李哲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听着,他的气场笼罩全屋。大家都听出了这句话的分量,也在掂量自己的生活与他的距离。但是,李哲说这话的表情显得稀松平淡,平和得没有给人带来压迫感,让人相信他并不是炫耀,也无意于炫耀,只是向同学们汇报一下他的生活而已,有把大家当成自己人的意思。

这次聚会, 李哲带上了夫人林曼一起出席。大家发现,在美人面前,在既富且贵的美人面前,真真是时光无痕。

也不是无痕,林曼显然比在学校时更美了。岁月为她镀了一层光,是那种明妍盈润的光。犹如春光照射下的湖面,水光潋滟,撩人心魄。那种光芒,有恰到好处的灼人感,让人无法造次。极致的美, 是会让人望而却步、心怀畏惧的。

与现在的林曼相比,在校时的林曼到底显得素朴青涩,有种一眼望得到底的单薄。现在的林曼衣饰华美,滴水不漏,脸上既有天生丽质,也有高级化妆品和优渥生活条件所滋养出来的神采。原来的美是清丽,现在的美则是华美,更有内容,蕴含着很多可以想象和无法想象的信息含量。她让人恍然间明白了,美,不只代表一个人的长相那么简单,它还实实在在地说明着一个人的生活质量、精神状态、劳作和辛苦程度。甚至,还能说明一个人有没有爱。她的美让人相信,美,根本就代表活着的尊严与分量。

她的美,带着端庄的贵气,再配上美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矜持,简直能镇压一切。

两个人显然还很有默契。她脱下外套,李哲的手就在最合适的时间伸过来,帮她拿过去挂在包间一角的衣架上。走的时候也是。两人对接得很好,根本无须语言。显然,即使现如今的李哲已是富有的成功人士,他对老婆的宠爱服帖也还是一如当年,毫不褪色。这些不起眼的小动作,让饭局上的女同学看得眼热又气短。

李哲和林曼,都是彼此最好的名片,最好的说明。

这个饭局,让多少女人心里犯酸,又让多少男人心里失落,不得而知。这个饭局与其说是大家的久别重逢,不如说,是让大家见证他们两人的成功与幸福。

3

一个人表现在外面的,与他想要让人看到与感受到的,是他的A面;他的内里,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和体会的,则是他的B面。哪一面更重要呢?难说。

进入婚姻多年之后的李哲常会想,谁能设想娶一个美人回家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没有人能想象美女是怎样炼成的。这就像穷人无法想象巨富的生活,没权力的人无法想象权力一手遮天、呼风唤雨的人的生活是怎么过的一样。

娶一个美人回家,就等于同时娶了围着她打转的那些眼珠子,娶了觊觎她的那些涎水,娶了总想在她身上摸一把挠一下的咸猪手。

有个周末,下班后的李哲去林曼办公室接她一起回家。约好的时间是比下班推迟一个小时,免得回家路上堵车。往常这个时间办公室都没人,再说林曼所在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所以李哲没敲门就一把推开进去了。他看到的是,背对着门、在电脑桌前忙活的林曼,林曼光裸着的后脖颈上正大面积地停泊着一只黑手,手的主人,是林曼的系主任俞主任。俞主任正紧挨在林曼身边,两个人的身体有很大部分的重叠,两个人正对着电脑说着什么。听到有人进来,俞主任连忙回头,手马上拿开了。他的表情只僵了一下,就恢复了正常和松弛,说,小李,你来得正好,我和林曼刚把最近要在我们系召开的一个研讨会的方案定下来,忙了一下午。

李哲硬邦邦地笑了一下,说,是吗?

哎呀好多细节都要考虑,办一个会真是头大。俞主任说。边说边把双手插进他稀疏的头发里,使劲按了按。

林曼看着李哲,表情如常地淡淡一笑,很坦然的样子。美人遇到这样的咸猪手太多了,多得她早已见惯不惊,视若无物。何况,是面对自己的系主任,只要不是太出格,她都能报以大度。这是她的姿态。她不会轻易就伤了和气,把气氛弄到剑拔弩张的程度。美人面对别人,总是格外松弛的。或者,她甚至是享受。享受这一切。享受别人一见她就崩裂的眼珠子就流出的涎水就伸过来的咸猪手。反正被摸一下也不会掉块肉, 被多看几眼也不会伤了皮肤。好像她是公共财产一样。

在林曼的系主任面前,他需要表现出热情,但他刚刚看到的一幕又让他无法热情,所以他便沉着脸耷拉着眼睛,不想多说话。俞主任恰恰需要和他多说两句,以弥补刚才那一幕的尴尬。他顿了一下,又分外慈祥地说,你们家林曼真是能干,考虑问题很周全。周末了,回家好好犒劳犒劳我们林曼啊,这个会弄得大家都很辛苦。他摇身一变,表现出长辈人的样子。

李哲控制住想啐他一脸的冲动。看着他努力修补的样子,转而又想笑了。他摸一把好像能多活几年似的,自己睡都睡了,李哲一下子找到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了这样的心理转换,他便好脾气地一笑,说是,主任更辛苦。你也早点回家。

别人看到的只是美人的脸,和她的身形,而和美人零距离接触的他,看到更多的,是这张脸和其身段何以能如此的过程。只看到美好结果的人,是幸福的。就像我们看一个美人,无须去想她身体里的血管经络、心肝肺肾、大肠小肠,她的呕吐和排泄;看到一辆豪车,只需感受它线条流畅、造型美观的外形,无须想象打开车前盖后,里面露出的密密麻麻曲里拐弯的线路;面对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感受到的只是它的简洁平面,不会去深想它内里的线路,那些复杂的连接与功能何以实现的原理。对于美人,也是这样。没把林曼娶回家之前,李哲以为,美人的美,都是犹如天籁,浑然天成的,她顺其自然地美下去,就够了。直到和林曼日复一日地吃喝拉撒于同一个屋檐下之后,李哲才发现,男人的这种想法是多么天真。

他所看到和经历的,是对他关于女人的一厢情愿的想象的一种打击、一种摧毁。他的想象力与理解力不仅需要安抚,更需要重建。

比如说,林曼的吃,不是满足口腹之欲,而是要吃出水汪汪的一张脸。只要能美容的,她就会毫不犹豫甘之如饴地吃下去。水果就不用说了,她是拿水果当饭吃的。令人发指的是她每天一只猪蹄,雷打不动。猪蹄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对皮肤好啊,她就每天炖猪蹄、卤猪蹄,或者红烧猪蹄,家里永远飘荡着一股驱之不尽的猪蹄子味儿。后来弄得李哲一看见餐桌上躺着的肥腻腻的猪蹄就想吐。想到要与这个东西终身为伍,他就感觉绝望。

猪蹄之外,还有各种皮。鸡皮、鸭皮、鱼皮、皮冻。这些富含胶质的东西,都是她的最爱。饭桌上经常满满一大盘鸡皮。李哲感觉她迟早会吃出一身鸡皮疙瘩。还有鸡爪鸭爪。李哲经常在家里见到她的样子,就是她的两只手举着一只猪蹄或者鸡爪鸭爪在啃。

这种吃法近乎骇人。女人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物种,美女尤其是。这种隐隐的恐惧感,是李哲无法示人的感受。

还有面膜,她是每天都做,早一张晚一张,也是雷打不动。燕窝或红酒面膜,或者是她自己调制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面膜。黄瓜片、土豆片、 香蕉糊、 西红柿糊、 燕麦糊、蜂蜜珍珠粉糊、鸡蛋糊,以及把当归、桃仁、川芎、白芷、白附子、白僵蚕等打成粉末后调配的中药糊,等等,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稀屎一样的东西,总是被她糊一脸。李哲常常感觉,她在家的所有时间都在做面膜。早上一睁开眼睛,面对的是她鬼魅一样的面膜脸。晚上临睡前也是。要么就是在脸上糊上整整一夜的那种面膜。李哲想看到她正常点儿的样子都难。每天的区别只是在于,她涂的面膜的种类和颜色的不同。

有天晚上临睡前两人亲热,忘情处李哲正要亲吻她的脸,林曼用手一挡,说,不能碰,脸上有面膜。说这话时屋里没开灯,只有皎洁的月色洒在床上,空气撩人,但是,想到那一脸稀糊糊的东西,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更过分的是,出门在外,在火车上也不例外。

有次两人外出旅游。在铺位上躺下前李哲想,今天总该不敷面膜了吧,可以度过一个安生的夜晚了。 没想到,林曼洗漱完后,坐在下铺,拿出张面膜旁若无人地就贴到脸上了。面膜敷在脸上的时间是二十分钟,为了打发时间,这中间她还去了趟厕所,还去洗了一次杯子,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完全是把车厢当成自家美容院了。

她的脸才是人生第一要义,别的都该退居其次。这是一个美人的逻辑。真丢人, 李哲想。邻铺的哥们看他们的表情,已由一开始的艳羡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同情。李哲的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还有无从诉说的空茫和寂寥。

世界上有什么能比她一张吹弹可破的脸更重要的呢?对于美人来说,保持自己的美才是最大的道德。她的脸,成了横亘在她和李哲之间的一道鸿沟。

或许,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也许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李哲开始排斥这张脸了。对那张毫无瑕疵,简直完美无缺的脸,他有了难以克服的厌倦甚至憎恶感。因为它是那么贪婪、饕餮,无止无休,根本就是无底洞。

世界上不会有比美人的脸更难侍候的东西了吧,李哲经常这么悻悻地想。任何能让人变美、变瘦、变白的美容圣方和偏方,都难逃她的法眼。任何无益于美容保健的,都被她视作大敌。油炸食品不吃,腌渍食品不吃,烧烤不吃,麻的辣的不吃,含有色素与防腐剂的不吃,加工过的食品不吃,她不能碰的东西数不胜数。这让李哲感觉,生活的自由度凭空被削减了一大半。处处受限,处处掣肘。这样的生活,不仅无趣,而且无味。餐桌上的菜能淡出个鸟来。大都是生菜,配一点点盐、生抽与白醋。在他看来,都完全不下饭。不顾全口腹之欲的吃,还能叫吃吗?还能有吃的快感吗?这简直是人生巨大的损失。他几乎每顿饭都吃得讪讪的,有巨大的不满足感。只能偶尔在外面饭店吃饭时,狠狠地补偿一把。

还有种种极端的,在李哲看来变态的清规戒律。比如睡觉必须平躺。据说这样才能保持两边脸一样大小,不会挤压变形。比如她的长发一直是披散着的,哪怕是拥抱的时候,她也要把头发撩起来,才让他的手搭上肩,而不能挤着头发。诸如此类,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家里的一切,都被纳入为她的美服务的体系,一切都得为她的美让路。

包括两个人的性。

本来,在李哲看来,性是身体需要,是情意表达的最本能也是最高的方式,总得有氛围、有心情、有欲望、有身心的种种调动才能做的吧。但是自从她在网上看到“性生活能使人的新陈代谢和血液流动加快,可以调节内分泌,在达到性高潮的过程中大脑会释放大量的内啡肽,内啡肽能使皮肤润泽细腻,有利于人保持年轻状态达到美容的效果;调查表明,每周有两到四次性生活的人看上去最为年轻,皮肤状况最好”之后,林曼便要求他们每周必须有两次以上床上运动。当然,每次都得把她送上巅峰才算完。似乎她不是为享受那个高潮快感,而只是需要高潮带来的美容效果。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美容仪器。

有天晚上,两个人早早躺下,林曼钻进李哲的怀里说,我要。李哲闭上眼睛没有动。她黏腻地吻着他的脖子, 看他没有动作没有反应,不高兴了,嗲着声音说,我想要嘛。明天有个重要活动,今天来一次,明天的气色会特别好。她握住了他,像握住一条冬眠的蛇,试图让他的身体兴奋起来。

又是为了她那张脸。

李哲感觉真崩溃,有种绝望的挫败感。简直是屈辱。哪怕,她只是假装出于欲望才想和他做的也好啊。

她不说那话还好,一说,他彻底软塌塌了。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试图唤醒他的身体,却让他感觉窒息,简直瘆得慌。

他推开她的手,翻过身去,说,白天在培训中心的事太多,累死了,睡吧。

贴着他的后背,她赌气地喊,小心我找别人了啊。

那你去找——俞主任吗?这句话在他嘴里盘旋几圈,呼之欲出。但是,想到俞主任那副年过五十松松垮垮的样子,他懒得拿他打击她了。只是在心里冷笑一声。为了她那张脸,她真做得出来,他相信。

李哲真恨不得她和俞主任能有点什么。反正她也不会爱上谁的,除了她自己的脸,她哪还有心力爱别人呢?再说,她只是找一个美容仪器而已。自己倒可以乐得自在了,不然迟早要让她炼成药渣。

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同一件事,就不会烦吗?不会偶尔也想懈怠吗?可是她为什么就能孜孜不倦,不打折扣地始终如一?他相信,她一定会至死方休。

有时候他也会自问,还爱她吗?她那张美不惊人死不休的脸,简直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让一切在它面前乖乖缴械,好像由不得人不爱。其实他想撇开那张脸去爱,想有属于他自己的发现的爱,而不是所有人所以为的,因为她是美人才爱。这就像对一个男人,因为他有权,因为他有钱才爱他,一样低级而可疑。

那么,她爱他吗?这个想来更令人丧气。一切都毫无疑问地排在她那张脸的后面。她的美,是他最大的情敌。

但是,还能怎样?他们是人见人羡的夫妻,他们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她是所有见过她的男人觊觎和性幻想的对象,他们有一万个理由比一般夫妇甜蜜恩爱一百倍。而她的美貌,无疑是对他成功人生的最好装点。放着这样的老婆不要,除非他不是男人。人人都会这么想。

那么,忍吗?那就要日复一日地忍耐猪蹄和面膜,忍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直到咽气的那一天,就像忍耐衣服里的虱子,眼睛里的沙子。

毕业八周年又一次同学聚会时,李哲见到了上次同学会因为生孩子而缺席的吴欣。吴欣是他们这一届年纪最小的。研一那年的圣诞晚会上,她和刘俐合作演出了一个小品,不惜深度自黑的精神把大家逗得很乐,李哲因此对她印象很深。吴欣在校时娇小可爱,打她主意的男生也不算少。现在的她,看上去也有了人近中年的风尘感了。她穿得很随意,根本没有拾掇的样子。有了和林曼的对比,李哲忽然感觉她是那么可亲可爱,觉得这才是一个人内心自信的样子。李哲甚至发现,她后脑勺上随便别住一头长发的那只发卡,已经旧得掉了一大半的漆,露出里面斑驳的金属原色。

女人和女人真是太不一样了,李哲在心里感慨。

吴欣笑起来淡淡的,已经能让人看得出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不再是学校里那张平展光洁、可以畅怀大笑的脸了。到底都是三十多的人了。或许,也是因为活得辛苦,那是岁月倾轧的痕迹。在城市里奔波讨生活的人,哪一个不辛苦?他知道,像自己这样能让林曼过上贵妇人般的生活的,少之又少。但是,面对这样松弛的一个女人,李哲突然感觉很羡慕她男人,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天天面对猪蹄和面膜。

饭桌上的李哲,对吴欣流露出了花痴般的微笑。因为吴欣真实。那种真实的,本原的,具有生活质感的,有缺陷和漏洞而非完美的美,让人感觉放松而又舒适。相比之下,林曼那种严防死守滴水不漏的美,反倒令人窒息。想到这里,他难以自抑地在饭桌上打了一个呵欠。

有那么一刻,李哲感觉很绝望,内心一片黑暗。他真害怕林曼十年前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二十年后也还是这样。一样的美艳,美得纹丝不乱。想想看,四十岁的人了,还长着一张二十岁的脸,美到岿然不动,时光呆滞,这难道不可怕吗?二十岁是二十岁的水灵,三十岁就该是三十岁的成熟,四十岁就应该有四十岁的沧桑和风尘、衰微与败落,脸上有着该有的褶皱与纹路,那才是与生活胶着媾和,与命运厮打纠缠,与时光过招过的痕迹,是人间烟火的样子。还像二十岁一样饱满光艳,那不是明明白白的虚假与欺骗么?

他已经一眼看到了他们未来生活的样子。那是一望可知的直线,没有别的可能。他除了继续隐忍地,貌似支持配合地陪她这样走下去,还能怎样?这个结果和过程,如此难耐。可是在别人眼里,除了他的事业之外,最大的光环便是他有一个美貌绝伦的老婆。有这样一个老婆的男人,难道不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荣光与福祉?

4

剖腹产后,还要住院六天。在出院的前一天,林曼系里的俞主任也来看望林曼了。

俞主任是带着一个花篮、两桶进口奶粉来的。

这是我在墨尔本的弟媳寄来的。 俞主任说。这个牌子的奶粉, 最畅销,在澳洲经常卖空。他很专业地说。以后只要你们需要,尽管找我。

俞主任的弟弟一家在澳洲,他弟媳一直在做澳洲产品代购,食品保健品化妆品服装鞋子之类的,这两年的奶粉代购生意越来越好。

林曼接过奶粉,甜甜地笑了,说谢谢主任。我们最需要这个啦。

奇怪,他怎么知道林曼不喂奶?他怎么晓得他们需要奶粉?李哲恨恨地想。

在病房门口送别俞主任的时候,李哲看见俞主任的眼光往林曼胸前一滑,滑入胸前的两颗扣子之间,那里有一小片乍泄的春光。林曼仿佛感觉到了,耸了耸肩,还挺了挺胸,对俞主任甜美地一笑。她挺立的胸,她的全身都在闪闪发光,那是孕育过的女人特有的慵懒甜媚的气息。

李哲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刚做父母的人,都是手忙脚乱的。对毫无经验的奶爸李哲来说,也是这样。

半夜孩子一饿醒哭起来,李哲就从睡梦中挣扎着坐起来,穿衣下床,烫奶瓶,调水温,冲奶粉。 往往,这边奶粉冲好了,拿到孩子嘴边,孩子却又哭累睡着了。有时候呢,是孩子哭声震耳欲聋,一声高似一声,把整个夜晚都哭碎了,待孩子吃饱喝足,大人却再也无法安眠。

孩子刚生下来时,为了让林曼坐好月子,李哲都是亲自起来给孩子冲奶粉。让自己妈妈做这些,他怕影响老人休息,夜晚老人的眼神也不好。保姆做呢,他担心责任心不够,比如奶瓶没烫好,比如有可能手指头伸进奶瓶口内了。等到孩子满月了,这事便固定成了习惯,依旧是李哲半夜起来给孩子冲奶粉。所以李哲的夜晚不再是完整的,而是一段一段的、一节一节的。

睡眠不好的人,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觉得受到了亏欠。原来好脾气的李哲,现在经常也会有不耐烦了。虽然他对林曼并没有发作过,但不表示那些内心的怨气与郁闷不存在,它们一点一点积攒、汇聚,凝结成他内心的一座冰山。

林曼的月子坐得不错,身体恢复得也很快。每天被保姆汤汤水水地侍候着, 养得越发水灵。她经常做了面膜做手膜,做完手膜做发膜。把自己收拾好后,才会逗逗孩子玩。

李哲家楼下的一户人家,孩子出生和李哲家的只相差一周,叫牛牛。牛牛是母乳喂养。和人家孩子比起来,李哲感觉自己家的孩子真是麻烦事多。出个门就更麻烦了,要带奶粉,带奶瓶,带量勺,带保温的水……还有,孩子一会感冒了,一会受凉了,一会半夜发烧了,一会皮肤湿疹了,一会便秘了,一会大便干结了,种种层出不穷的事,好像风吹草动都会引发不适。一家人赔着小心又小心,差不多每天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这一切麻烦,都是因为没吃上母乳造成的——反正除了林曼之外,李哲和家里人都是这么想的。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天气不错。午睡后,好几家年轻的夫妇都带着婴孩在院子里晒太阳,几辆婴儿车停泊在草坪上,像是几艘小船停泊在风和日丽的港湾。李哲和林曼也抱着孩子下楼,让孩子晒晒太阳。牛牛妈也带着牛牛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和牛牛一比,李哲总觉得自己的孩子羸弱许多,没有人家红润结实。玩了一会,牛牛响亮地哭起来,可能是饿了。牛牛妈抱着孩子走到十几米开外的花木丛旁的长椅上,背对着院子里的人群坐下来喂奶。

从侧面看,可以看到她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的动作。孩子躺在她的左臂弯里。应该是乳头塞进了他的嘴里,孩子马上安静了。看着牛牛妈的侧影,李哲似乎听到了牛牛咕嘟咕嘟吮吸奶汁的声音。可以看见牛牛妈微侧着头注视着孩子,右手间或撩起耳边被风吹起的发丝。整个院子似乎都弥漫着清甜的乳香,和她恬静的光芒。李哲看着她的侧影,感觉一个女人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的样子真美,像一帧安适恬美的静物画。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温柔静穆下来。乳房里流出来的乳汁,一定不仅仅是母亲身体的营养,还有她生命的气息、内心的节拍、身心的密码,都和孩子小小的身体勾连贯通起来。那一定是世上最深沉的交流、最神秘的通道。李哲看得有点失神。他想转移眼神,但却忍不住,马上又看了过去,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怎么啦你?没见过是吗?林曼扯了一下李哲的胳膊,不满地盯着他,还用拳头捶了一下他。她一定是以为,他是关注人家的乳房。

李哲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心里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孩子的贫穷。贫穷而又孤单。李哲感觉自己作为父亲的无能。你挣了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甚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吃上母乳。李哲看了一眼林曼,走到哪里都会撩动众人视线的林曼,心里忽然生出对自己的厌弃和寒心。

转眼间孩子就百天了。李哲和林曼带着孩子一起去婴儿照相馆照百天照,最后还照了三个人的全家福。妈妈漂亮,孩子可爱,摄影师和负责逗弄孩子表情的服务人员对他们一家三口一阵猛夸。夸林曼身材恢复得好,不像是奶孩子的妈妈;夸李哲有福,有这么漂亮的万人迷老婆;夸孩子继承了妈妈的优点,是颜值最高的宝宝。林曼听得很受用,笑容荡漾。李哲也笑。在笑的间隙,他想,或许自己应该在别人的眼光里确证自己的幸福。

拍完照片回家,孩子在车上睡着了。为逗弄出孩子的最佳表情,大家在照相馆里折腾,都累了。回到家把孩子交给保姆,两个人就关起门来蒙头大睡。直睡到暮色四合,两人好像同时醒来。屋外的世界很安静,客厅里没有孩子的声音,应该是保姆抱下楼玩了。室内一片静谧空旷。难得的二人世界。时间仿佛又回到从前,两人没孩子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怎么疯就怎么疯的任性时光。林曼偎在李哲身边,揽过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他一下,吻了脖子又吻耳垂。很久没有这样了。她吻得轻盈而又温柔,好像那个吻是透明的,是一只只泡泡缓慢地在他们身边升起。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是她身体有想法的表现。

两个人的身体暌违已久。算算看,从怀孕的最后三个月,到生产后的这三个多月,他们都已饥饿多时。剖腹产,医生交代过的,为了子宫恢复,三个月内不能有性生活。现在,在一场酣睡之后,忽然苏醒过来的身体,怎么着也该嗷嗷待哺了。林曼的气息变得越发娇憨,她的手指在他的肚皮和背部慢慢向下滑,等待着他的热烈回报。李哲的身体也一点点热起来,有被点燃的迹象。眼前,像慢慢蒸腾起来的蒸锅,弥漫着一锅令人沉湎的白气。

也许是要推进氛围,林曼把李哲的身子扳正,对着他支起上半身,趴在李哲身上,任自己的乳房悬坠在他的脸上方。那是两只浑圆饱满的仙桃。它们依然白皙、透明、丰润,发出的气息招摇而又傲娇,以带有压迫性的舍我其谁的气势,挺立在他眼前。李哲只需轻轻动一下舌头,就可以把它们漫卷过来。或者,任它们把他的脸埋没。它们在他眼前不甘示弱地晃荡着、跳跃着,像往日一样散发着胸有成竹的诱惑,等待着男主人用嘴把它们衔起来,像衔起一块食物。这是每次前戏必经的路径,从来都没有绕过去过。它们很熟悉这一套。它们胜券在握。

李哲在暮色中看着这对宝贝,感觉熟悉而又陌生。从生了孩子后,日子过得就像陀螺,每一天,除了工作,都是围着孩子转个不停,唯恐有什么闪失。好像不是生活,而是被生活。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只有三个多月,但是一切已经恍如隔世。李哲凝视着它们,感受着它们逼人的气息,竟然有点心跳加快。不,不是激动,而是翻卷而起、缓慢升腾的憎意。就是它们,它们不是不愿意哺乳吗?它们不是宁愿让甘露一样的乳汁回流吗?它们不愿意放进孩子嘴里,却要来他这里等待娇宠。它们摒弃自己的天职,只愿意喂养他的手和唇舌,以及俞主任那些男人的眼睛。它们只愿意自己承欢。李哲盯着它们, 感觉它们如此淫荡、邪恶、异己。他下意识地让自己的身体往一边移了移,想躲开这一切。那对宝贝却不依不饶,更近地逼到他的脸上,自信地和他对峙,然后就降临在他的唇边不动了,软软地蹭着他的脸。

呃——李哲的嗓子眼里一阵涌动,胃里剧烈翻腾,他忽然想吐。他推开林曼的胸,急步下床去卫生间,站在马桶边一阵干哕。

怎么了你?林曼问,不舒服吗?

胃里不舒服,想吐。李哲含糊地说,可能,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吧。

李哲漱口,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边,重又回到床上。他躺在离林曼一尺远的位置。

林曼揉揉他的肚子,说,怎么会想吐呢?不是怀孕了吧?林曼笑起来。

也有点头疼。李哲说,揉了揉太阳穴。然后他拉过被子,侧过身背对着她躺下了。

一片沉寂。

一场可能的身体纠缠的事件中断了。什么都没有再发生。手和身子都显得无所事事,目光无所归依。两人躺得井水不犯河水。正好。李哲心里嘘了一口气,有一种轻松又残酷的解脱感,也许还有快意。

一星期后。周末的夜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夜色清凉湿润。孩子很配合地睡着了。李哲靠在床边就着台灯看书。冲完澡的林曼躺在李哲身边,轻柔而又坚决地缴获了他的书,说,不看了。睡觉。我想你。

天天在一起,还“我想你”。毫无疑问,她想的是什么。

灯光下的她,眼波荡漾,蛊惑人心。

三个多月了,可以开禁了。她对着他耳边说,莞尔一笑。说完后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挑衅般地看着他,又撒娇般地往他身上蹭。毫无疑问,她有对他不知主动的不满。

对一个美人不主动,真是不道德的。连上帝都会这么想吧,无疑。

台灯被拧暗了,只剩下轻柔微弱的灯光,室内一片温柔地迷离,像她水汽四溢的眼睛。林曼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又一次趴在他的脸前,两只宝贝堆在他的脸上,她无疑是要让他吃。它们早就习惯了这样。

呃——李哲的胃再一次一阵痉挛,还是想吐,难以自抑。他急速翻身下床,冲到卫生间,比上次更加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他一阵干呕。他真希望自己能吐个天翻地覆,吐个痛痛快快,吐出内心积压深藏的一切。

林曼重又把台灯拧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睡衣,坐在床边愣怔地看着这一切。她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也许,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她不知是该对他表示关切,还是嘲讽;是该表现伤心,还是愤怒。是的,她甚至无法正确呈现自己的表情。

他也一样。他不知是该表现歉疚,还是虚弱;是该表现无力,还是无奈。

时间熄灭,空气凝固。上帝在他们上方诡谲地眨着眼睛。

李哲想含糊地说声对不起,却没有说。是啊,需要对不起吗?为什么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的?这是生理反应。他并不是存心这样的。谁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不是吗?他很无辜。他也不知道, 何以会如此。但他就是想吐。想吐吐吐吐个痛快。那种确切无疑的干哕感,把他紧紧攫住,好像水土不服。

吐解决了一切。

5

早上醒来,林曼已不在枕边。走出卧室,李哲妈告诉他,林曼一早拿着车钥匙走了,说是要回老家住几天,休息一下。

怎么,她要回娘家你不知道吗?我还想着你们是商量好的。妈妈狐疑地问他。

李哲含糊地唔了一声。走到阳台,发现雨还在下,地上有很多积水。这样的天气出行,真不是好事情,何况她开车并不老练。

上午,李哲在工作间隙给林曼打了三次电话,一次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两次没打通。

看来是在和自己玩冷战,李哲想,也许需要亲自把她接回来才能过得了这个坎儿。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李哲在自己培训中心的办公室正忙碌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本不想接的,感觉一定又是广告。但那一刻的电话铃声似乎格外惊心动魄,李哲接了。

李哲被告知林曼因车速过快,在快下高速的时候车轮打滑,与前面的一辆越野车相撞,车前玻璃粉碎,车头被撞变形,林曼的头脸部伤势较重,已被送至医院,刚做完手术,脸部和颈部共缝了十二针,需要住院静养一段时间,生命不会受到影响。

车祸。头脸部多处损伤。手术。以后必定留下疤痕。这些纷乱的信息听得李哲灵魂出窍。

有一刹那,李哲觉得分明是自己撞的。就因为他的那一声“呃”,呃走了她。还有,在某些瞬间,他想过,让她的脸受损。是上天窥到了他的心事?李哲感到有毛骨悚然的惊惶。窗外的雨突然停了,乌云四散,几绺虚弱的阳光透出来,底气不足地照着大地。接过电话的李哲全身发紧,大脑一片空白,但是,他并没有感觉晴天霹雳。

有那么两三秒钟,他好像还有一丝兴奋。莫名的隐隐的无法抑制的兴奋。

好像这是他期待过的一个消息。模糊地,未成形地期待过的。无法成形。现在,它突如其来。他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真会这样期待过。但是,他无法欺骗自己。她的脸部多处受伤,要做手术,可能会毁容了?毁容之后会怎样呢?好像竟有一点尘埃落定的残忍的欣喜感。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心情,站在窗前,他一再地绞痛了自己的手。

他就是想要损毁之后的她。不是那个单调的完美的美人的她。他想她这种样子,一定离自己更近,离孩子更近。没有那张脸的她,才更接近他们的本源。亲爱的,我要牵着这个样子的你走过大街小巷,我要和这样的你拥抱亲吻,我要拼命啜吸你的乳房,我要比以前更有力更投入地和你滚床单。我要和这样的你做尽一切疯狂热烈之事。那一瞬,他想了好多,多得他的心都盛不下。隐秘的挑战和欢喜都在他心里乱扑腾。扑腾得他眼泪涌出来,流了一脸。

李哲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在进病房前的那一刻,他用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竭力掩藏起脸上浮起过的一丝笑意。他怕看见她的样子,他会笑起来,笑出声。还好,他不用掩藏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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