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不知所终

2017-10-27 05:42白/著
广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领子柿子母亲

草 白/著

1

秋风轻轻摇晃着坡地上的柿子树,那些高高在上的柿果似乎感到了危险。摘柿子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三十八岁的父亲也将加入这支浩大的队伍,他刚长了智齿,半边脸都是肿着的,就像一个虚假的胖子。

屋子里,母亲嘀咕着,说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人还要长牙齿,这些牙齿有什么用呢,长的时候还那么痛。连一向沉默不语的祖母也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哼哼声,像是对母亲质疑的回应。我更弄不明白长牙齿怎么会疼,拔牙的时候才疼呢。

尽管牙疼了一夜,出门前,父亲还是穿上他的白色假领子,藏蓝色卡其布上衣,灰色的确良裤子,如果不看他脚下的鞋,还以为他要去赶集或者修族谱呢。

“你也拎只篮子跟着去吧。”母亲像是放心不下,派我做她的使者。之前,每有她不能及的地方,都让我跟去。

柿子树太高,它的果实在离我们头顶很远的地方,常被比喻为红灯笼什么的,在我看来,它可不是什么灯笼,它就是柿子,可以吃的柿子。

柿子是甜的,制成柿饼更甜,这些甜美的东西总是让我们感到慌乱,如果我想要得到它们——谁不想得到它们呢——那就会成为一名小偷。其实,当我拎着篮子跟在父亲身后的时候,就准备做一名小偷了。

山坡上,柿子树远远地等在那里了。那些红透了的柿子,有些已经等不及,提前坠落在树下草丛里了。经过草丛的时候,我看到虫蚁们正在享用那些破碎的果实。它们总是等待着,等待着,就等到了一切。

三三两两的采摘者站在坡地上,吸着烟,一副悠闲自得又心事重重的样子。许多人陆续赶来,他们扛着梯子,担着箩筐,孩童们则跟随左右,彼此躲藏着,不说话。

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终于,我瘦弱的父亲也龇牙咧嘴地爬到树杈上。我简直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看那些柿子。我看着对面的水渠、寺庙和远山,我看到秋天的世界里万物支离破碎的样子。树叶掉了,田地荒了,草丛随之矮伏下去,飞鸟的身影显得孤单。

在这样的世界里,什么东西都看得见,什么都掩藏不住。

而那些柿子,挂在只余几片树叶的枝条上,父亲把它们取下,放进箩筐里。有些则放在我的篮子里,让我带回家。其实,那些柿子并不属于我们,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那些树上长的柿子,更不属于那些树。

每年,我都不知道是谁吃掉了它们。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并不是我想吃那些柿子,有时候我只想看看它们。特别是当冬天到了,下雪了,如果一个屋子里放着一些柿子,一些被冻出柿霜来的柿饼,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连空气都变得无比甜美。

父亲挑了几个最好的给我。它们柔软、光洁。他还要往我的篮子里放。我很怕回去的路上被他们发现,哪怕我会在上面盖上青草,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知道他们还是会发现的。

几乎所有的柿子都被摘下了,除了树顶上那少数的几枚,不是遗忘,而是够不着。它们太高了,高到好似要触到天际了。

回去了。我拎着篮子,父亲担着箩筐,我们像陌生人那样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我是来割草的,我的篮子里堆着草,兔子们需要它们,我需要它们,我给人看我的篮子,看我割的草,可他们看不到柿子。

我不给他们看我的柿子。

从山坡到家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到处都是人。随时随地会有一些人出来挡住我的去路。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水渠边,他好像是在等我走近,以盘查我的行踪,检查我的篮子。我挪动步子,迟疑地往那里靠近,待我走近,看见的是一棵树。天黑了,树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父亲已在灯下等我了。他的箩筐清空了,他交出柿子,拿到一些钱,这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他蹙着眉,半张脸还肿胀着,直愣愣地看着我。全家人都在看着我,他们看着我的篮子,等着我变戏法似的把那些柿子掏出来,一一放到桌子上。

好像,这是全家人这一天来,真正期待的时刻。

我哆嗦着,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些看不见的柿子,藏匿在青草底下的柿子,在回家的路上已经逃出我的篮子,消失不见了。

2

父亲没有钱买真正的有领子的白衬衣,但他拥有许多假领子。每当出门,就穿上它,把洁白的领子翻出来,裹衬着细瘦的脖颈,显得干净、利落,像个国家工作人员。

他去给我舅舅办事时戴着假领子,去外村修族谱时戴着假领子,下雪天出门打牌也戴着假领子。那雪白的领子衬得他的脸格外英俊,成了村里最与众不同的男人。有一段时间,父亲热衷牌戏,因此引发家庭矛盾,有一次深夜归来将家里的木门踢破。还有一次,与母亲起口角,不吃晚饭就甩门出去了。

不过,这些事情,很快都被我们原谅了。母亲不仅不反对他打牌,一旦他打牌错过吃饭时间,就焦虑得不行,非要我七请八请,请他回来先吃了饭,再打不迟。可我一站到那牌桌前,除了干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父亲叫我先回去,我走掉不是,站着又怕遭嫌弃,对请一个迷上牌戏的人回家吃饭实在厌倦透了。

在村子里,父亲有一个绰号:囡囡。一个成年男性拥有这样一个绰号实在匪夷所思。大概因为他是独子,祖母除了他之外再无别的生养,于是,在兄弟姐妹一大堆的村人眼里,他就显得孤单,缺少庇护,因此受到额外的关注。

他在外面那么受欢迎,谁都说他好话,可在家里,他总是那么不靠谱,自迷上武侠小说后,上茅厕的时间格外长。家人说什么,他不是听不见,就是转眼忘了。母亲只默默地干活,任他出去玩牌,只要不被抓,派出所的人不让我们去交罚款赎人,就谢天谢地了。

每次打牌回来,赢钱自然皆大欢喜,就算输了钱,他也不说输,只说赢得不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总之,在他那里,打牌是没有不赢的。要是被揭穿了,他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自己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村里一个男人输了牌,回家将老婆纺织的棕榈线点火烧着了。至于因为输了钱受不了女人嘀咕而大打出手的人,更多。最严重的一次,父亲他们在打牌的时候,有个牌友的老婆喝农药死了。

这一回,母亲终于说:你不能再打下去了。

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决定去厂里上班。从此,他开始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人们早起的时候看见他刚回来,天黑了,要上床睡觉了,他却出门了。

那个工厂有什么好呢,除了每个月可以领到固定的工资,到了生日,还发一个奶油蛋糕。

父亲一天天地走在上班路上,轮到换班日还要上二十四个小时,他的脸变黑了,厂服脏兮兮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人的时候也没有从前那么兴致勃勃了。隔壁女人生了小孩,婴孩的哭声吵得他睡不好。要开着电视机才能入睡。可他仍没有逃过一天班。

连母亲也说,你父亲变勤快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兴奋之色。从前的父亲是一个多么懒散的人啊,从前的父亲还会给我们讲一些笑话,报纸上看来的新旧见闻。我记得最牢的是,他告诉我很多年后,这天上会有一枚人造月亮,“到那时候,就算晚上,你也可以在屋檐下写作业了”。

父亲的工资卡一直放在母亲那里,母亲问他需要什么,他都说不要。自从不再打牌后,他好像真的不需要钱了,什么都不要了。

可是,他总睡不够。从前,他可以睡上一天一夜,如遇下雪天,可以连续好几天不出门。昏昏沉沉,享受人生。

生活对于一个三十八岁才长智齿的男人来说,实在太艰难了。

那年夏天,天气燥热,大地干涸,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父亲的工厂因限电放假。他躺在床上,在电风扇送来的热风中,辗转难眠。

彼时,村里一个男人从城市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赔了一笔钱。丧礼过后,他的妻子来到我们家,她与我母亲绘声绘色地说着镇上纺织厂里一名女工的长发被卷入机器里,那个场面实在吓人,很多人当场晕死过去,反正她不打算去任何厂里上班了。

年轻女人的脸充满滋润,一点也没有被丈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关于年轻女人的谣言可能是真的。她爱上丈夫之外的男人,便假装腹疼差遣丈夫去邻村诊所买药,自己却跑到那个男人家里帮忙做家务。她的丈夫买了药回来,发现家里无人,便跑去向女人的兄弟告状,她丈夫喝了点酒,哭哭啼啼。这事,一时被引为笑谈。

母亲对父亲的工作忽然感到不安,好像那里面隐藏的危险正一点点向我们走来。之前,村里的窑工得肺癌死了,死前咳出的痰像是瓦窑洞里充溢的火光。还有一个壮年男人,被采石场的石头砸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亡事件频繁发生。

就在全家踌躇忧愁之际,舅舅托人传话来叫父亲去替他办事。那个地方在外省,来回需要十几天。那是夏天,男人们都穿汗衫,脖子上光光的,没有领子,父亲却准备戴上假领子,套上黑皮鞋。

几天之后,他像是度假似的去了远方,把那双唯一的皮鞋穿破后,又回到家里。他送给我一条项链,说是从一座寺院门口的小贩那里买的。很多年后,我也去了那座寺院,只想看看父亲所说的那个寺院的名字以何种形式被刻在一堵黄色山墙上,可那里除了闹哄哄的香客,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3

在去工厂上班之前,父亲贩卖过水果。他像个真正的小贩那样从别处运来廉价的水果,准备拉到集市上去赚个盆满钵溢。

出发之前,他对此信心满满,认为所有的买卖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再说,那些来自异域的水果都是本地的土壤所不能生长的,人们只需看上一眼,就会生出无穷的购买欲。

父亲甚至夸下海口,等这次买卖成功了,他要给自己买一辆三轮摩托车,给母亲买一条金链子,带我奶奶去普陀山烧香,给我和妹妹买娃哈哈口服液——当广告上那个小女孩说“妈妈,我要喝”时,我和父亲都在电视机前面看着。

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

——娃哈哈口服液我没有喝过,电视上出现的很多东西我都没有见过,每次当我看得入了神,父亲就在我边上哈哈大笑。我觉得他的笑声里既有一种故作的镇定,也含着某种不便说出口的允诺。

水果贩来后,他马上后悔了。

许多年后,人们还嬉笑着向母亲复述当年父亲在集市上,在自己的水果摊前,那一脸局促,低头乱翻书的场景。

谁会在做买卖的时候翻书呢?他根本就不会叫卖,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成了哑巴,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如遇熟人购买,恨不得倾囊相赠。

父亲卖的是苹果。街市上有很多卖苹果的,那些女人,是天生的卖家,很会和顾客拉关系,而父亲沉默得像杆秤上的砣子。他觉得丢脸,和一大堆女人争抢生意,而那些女人们还对他很客气。

那些苹果不知道是怎么卖掉的,或许大都是烂掉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家里吃烂苹果,我感到自己嘴里都散发出腐烂苹果的气息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父亲在房间里睡着了,大白天的,他居然丢下货摊安心睡觉,那条红色的旧毛毯一直被拉到下巴底下,他像个婴儿似的蜷缩着,显得疲惫不堪。

不用说,金链子、摩托车、普陀山都化为一阵青烟飘走了,只有娃哈哈口服液从电视机里走下来,一盒里面装有十瓶,我和妹妹每人五瓶。

父亲问我,娃哈哈口服液什么味道?

我想以自己吃过的某样食物来打比方,可想了半天,觉得那种味道什么也不像,什么也不是。

4

在我们家,父亲是不重要的。借债还钱是母亲的事,造房起屋是母亲在张罗,家中一应大小事情,都是母亲拿主意。

特别是当贩卖水果失败后,父亲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近乎消极的估量。后来,当母亲实在走投无路,父亲才把自己贡献出去,他的姿态是无奈的,也是决绝的。从此,他成了一名昼伏夜出的人,是蝙蝠或猫头鹰。那个生产橡胶制品的车间,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机器轰鸣,空气里有一股模糊的难闻的气味,是大热天里马路上奔跑的汽车轮胎所散溢出的气味。父亲则成了一架勤勉的、作息规律的机器,为了保持这架机器良好的运作状态,他必须睡觉,可总是睡不够,眼睛布满血丝,身体里全是孔洞,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父亲成了一名工人,这是一个尴尬的身份,既是对原有身份和习性的背叛,更是对原有劳动方式的一种颠覆。他的劳动不再受季节气候的影响,白昼黑夜不分,时刻处于劳动状态中,或者随时准备投入其中。

他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再也没有消散过。他开始睁着一对红眼睛看人,用沙哑的嗓音与人说话,或者不再说话。有一次,我由于吃饭时坐姿不雅,被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训得我直想哭。以前他从不这样。这一切,全是因为他的劳作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不用去山坡上砍柴,不用去田间劳动,不必去沟渠里弄水,而且还拥有了工作服,那件散发出黑色橡胶气味的制服,蓝颜色的制服,受到汗水和黑夜的滋养,看上去充满诡异之气。他虽然不在太阳底下劳动,可那个车间里却有无数个太阳在炙烤,炎夏闷如蒸笼,劳作之人如屉笼上的包子。

父亲的力气开始像干涸大地上的水,一点点被蒸发殆尽。后来,他只是凭着惯性,按照作息表去上班,不迟到不请假。

那个轮班日,他终于拥有完整的二十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却不准备躺在床上睡觉。他要上山,不是去田地上劳作,而是去打野栗子。从前,那些无主的栗子树即使长在深阔茂密的林子里,总能被人找到,而这几年,它们开始无人问津。那天,父亲忽然想到它们,或许他只是想起了从前的劳动方式,那种在野地里进行的,自由忙乱,带着惊险刺激,不是事先被安排好的劳作方式。

栗子树长得高,栗子果干脆躲藏在一团绿刺里,想要得到它们并不容易。可父亲那天战果累累,装了整整一麻袋,拿到市场上去卖,赚了很多,好像那些钱是香的,是他最愿意赚到的——此事一度成为他最愿意谈论并炫耀的话题。

5

在我还小的时候,那些真正的劳动者——他们是走村串户的货郎,炸爆米花的外省男人,弹棉花的驼背,以及做衣服的,收长头发的,阉猪的——过着动荡或半动荡的生活,在大地上奔走,以不同的方式养活自己及家人,艰辛却充满尊严。

那些人出现的日子,天是蓝的,流水澄澈,夏日赤焰燃烧,冬天经常下雪。如今,这些古老的职业彻底消失了,曾经的从业者被塞进黑乎乎的机械轰鸣的车间里,成为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物种。

当父亲穿着蓝制服走进那个地方,又从那个地方出来后,也成了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他不仅成了自己的陌生人,他沉默寡言的形象也让我们全家感到陌生。

他是谁?从哪里来?他与那些奔跑的轮胎之间存在什么关系?他制造了它们,然后再由它们来改变这个世界的速度。

那些夜晚,我窗外公路上的汽车声,变得繁密而紧张,常有刺耳的喇叭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那样的时刻,父亲通常不在房间里,他成了家里的缺席者。这个缺席者出现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由此,父亲拥有了另一种形象与身份,这是被生活所虚构的身份,为了迎合那个身份,他变得勤勉而专注,一反之前的懒散与漫不经心。

他从不迟到,总是在被闹钟叫醒之前醒来。他需要的不是闹钟,而是一面镜子。事实上,这面镜子自进入车间后,就被他握在手里。镜子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让他成为镜中之人。于是,他不再是那个流连于牌桌的自己,他牺牲了全部的自己,迫切想要成为那个镜中人,一个付出了一切的人。

他从来没有赚过那么多钱,可这些钱都是以数字的形式存在于一张长方形的卡片上,这让他的成就感大打折扣。它们是看不见的、虚幻的,不像以前替公家摘柿子时那样,一手交货,一手收钱。

由于不再打牌,父亲对钱毫无兴趣,他的工资卡干脆交予母亲保管,任其使用。他只有在领回那个生日蛋糕时,才流露出类似欢欣的表情。每年,那个蛋糕都是被邻居的孩童们一起分食掉的。或许,这个奶油蛋糕是个安慰,支撑着父亲一次次走进那个车间里。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

小时候,父亲给我做过风筝,因为竹竿太厚飞不起来;父亲瘦削的身体自穿上那件蓝色制服后,就被它紧紧裹挟着,也飞不起来了。

彼时,我们家开始养狗。当父亲下了夜班回来,这只狗早早地等在桥边,望着父亲的自行车靠近,摇摇尾巴,将父亲迎回家。

这只来历不明的流浪狗,不会说话的动物,好似来自远古的亲人,在我们家进进出出,与父亲建立了某种隐秘的、窸窸窣窣的关系。每当他们静坐门口沉默无言,却向着同一个方向眺望时,好像那狗也拥有一颗同样躁动不安的灵魂。

6

这么多年,像父亲这样过着非生活的生活者,实在太多了。有些人熬下来,面黄肌瘦。而父亲病了,最终被淘汰出局。从此,一个劳动者不仅被取消劳动的权利,还无法成为若干年后奥运会体育节目的观众,新房的主人,婚礼的证婚人,以及送葬队伍中的一员。

这种劈面而来的结局是父亲所无法预料的,像是另一种被虚构的命运,是镜中之人的变异与分身。后来,这个躺在床上丧失劳动能力、随时有性命忧患的人,忽然成了这个家庭的陌生人。全家及父亲本人都在试图说服自己,去认领这具病入膏肓的身体,去接受它。

CT片被病榻上的父亲长时间地举在手中,他试图透过那些明暗与阴影去认清自己的现状,那被关在身体内部的恶疾,毁坏他的身体至何种程度。可他什么也看不出。那些灰色的黑色的半透明的阴影,像无意义事物的排列,是迷宫。

为了印证自己身上依然有那种叫作“气力”的东西,父亲起身,抓取书桌上的狼毫,试图练字。多年来,那只笔毛稀疏的狼毫只在旧历新年时才派上用场,父亲没想到自己的力气连一支狼毫都无法对付,他握笔的手在发抖,勉强成形的黑字好似打摆子,一副迎风逃离状。

向壁而卧的父亲发出一声哀号。他寻找、反思致病原因,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想起家里的储水容器,他吩咐母亲以水缸取代塑料桶。他认为是过去十几年来喝的水害了他。过一会儿,又怀疑是那些治疗慢性胃病的药,转而荼毒了他的胃。

一个老太婆被领到父亲的房间,对着父亲的病体施法。她燃香点烟,口含清水,嘀嘀咕咕,一张青色皱缩的脸埋在烟雾之中,老太婆走后,父亲连黄绿色的胆汁都呕了出来。

从此,父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病人,一个失意者,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挫败者,一个惨遭出局的人。连巫术也不能拯救他。那些如马蹄一般纷至沓来的疼痛,耗尽了他的所有耐性;他要转移它、分散它、驱除它,最终他所能做的只是消极地等待它过去。他对纷纷扬扬的来访者,各路亲友,自身惨状的围观者,表现出了基于本能的冷漠。或许,他是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在他房间里进进出出,温言软语,言辞凿凿,却与他无关。

还能起床的时候,他也去牌桌前观战,可无法久站,只呆坐一旁,听听声响,牌起牌落,“吃碰听杠和”,一脸木然。有时熬不住在软榻上昏睡过去,他们看他的眼神明显有了异样。

他不必再劳动,任何形式的劳动早已从他身上抽离,他甚至不能照顾自己。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了厌烦,他迫切想要结束这种状态,不是以死亡,而是以另一种形式。他还没有想出那是什么。

而当剧痛来临的时候,他什么也想不了。房间里,电视机彻夜开着,申奥刚刚成功,举国欢庆,人群传来的笑声好似来自遥远山谷的回音。所有这些,已经与他无关了。父亲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著名的乒乓球运动员,那个小个子女人好像一头敏捷的豹子,浑身充满着爆发力。

在两次疼痛之间,父亲颤抖着拿起遥控器,在各个频道之间切换,试图寻找那个女人的身影,可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节目能够将他留在这个世上了。

7

父亲的肉体没有等到那场奥运会的召开,在两次疼痛的间歇永久地昏睡过去。

而无数个被虚构的父亲,在我的意念中长久地活着,被不同时期的我不断赋予新的内涵。

我想让父亲过上想象中的生活,这种生活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没有过过的。它不是有钱人过的生活,也不是穷人过的,这种生活和财富的多少没有必然关系。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在这种生活里,它要解决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劳动。我们该如何劳动。我们对待劳动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在此期间,我不断地纠正母亲的劳动方式。我劝她以逸待劳,保持身体的安逸比过分地使用它,更接近劳动的本质。可母亲有自己的节奏,这种节奏被保存在她体内多年,已经成为她生命意志的一部分,无可更改。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渴望一种单调的劳动,在自然环境下的劳作,不必你追我赶的劳作。这种劳作既能给人带来身体上的疲倦感,也能让人迅速恢复。它是一种克制,一种试探,而不是穷尽。

多年来,我帮助父亲寻找着可能的劳作方式。他可以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守门人,丰收季节的拾漏者,研究彩票的人,或当一个游手好闲者。

而随着世态发展的不可控制,这些可能性都变得渺茫。

这个世上无数个活下来的我的父亲,正在逐一死去。他们死在劳作现场,死在冰冷的黎明,当太阳升起之前被埋到荒凉的山冈上。

“人居然必须要通过一份工作才能活下去,这个事情包含了人生绝大部分的荒谬。”

有一天,当看到这句话,我有种大声悲哭的冲动。

父亲辞世后多年,母亲以各种方式去打探父亲所去的那个世界。通过梦境,关魂婆的转述以及祭祀日的仪式,她试图获知父亲死亡的真相,以及如何避免这类悲剧的再次发生——不是避免死亡的发生,而是一个人,该如何清楚、明白地死去,接受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死亡,好似基督徒从上帝手里领取圣餐。

母亲的努力是徒劳的,她自己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劳动者。在父亲去世后,她更没有让自己闲着。有那么多时间需要填充,那是一个无底洞,她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除了昏天黑地的劳作,累了躺倒在床上,第二天从那床上爬起来,继续昨天的生活,她没有别的生活。

她好似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在熟悉的泥淖里越滑越深,根本无法开启另一种生活,那是不可能,也是不存在的。

如果活着的人换作父亲,一切都是可能的。我固执地相信父亲比母亲更加懂得如何保存自己,他的遽然离世是个意外。死去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被虚构的人。

多年前,那个被虚构者抛弃了假领子、柿子树、麻将牌,两手空空,惨然赴死。当通过请客送礼走进工厂的那一天起,那个人就已经提前死去。

飞鸟去了别处,而劳动者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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