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铤而走险,没本事才做成这样”

2017-10-26 23:05王寅
南方周末 2017-10-26
关键词:稻米艺术节农民

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 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实习生 梁婷

2017年10月19日,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稻禾》演出一百场。

一位舞者提着藤棍缓缓走过舞台,藤棍在他手中轻轻摇摆着,好像有风在吹。一个接一个奔跑而出的舞者,顿足、吼叫,用身体和呼吸唤醒大地,耕种开始了……《稻禾》分《泥土》《风》《花粉Ⅰ》《花粉Ⅱ》《日光》《谷实》《火》《水》8个段落,表现的是一整年的耕作轮回,也隐喻人生从生到死的过程。

《稻禾》的配乐不仅有《新民庄调》《大门声》《苦力娘》和《摇儿歌》等4首客家山歌,有鼓的音乐,也有卡拉斯的歌声。“我常常铤而走险,没本事才做成这样。比如《水月》是巴赫的曲子,这在洋人里,是神一样的音乐,我一不小心用了,演了这么多年。我们面对的不是音乐本身,是音乐的感觉。我希望观众觉得不违和。”林怀民如是说。

谢幕时,演员们照例请出了云门创始人林怀民。七十岁的林怀民拄着拐杖走上舞台,向观众鞠躬致谢。今年早些时候的一场车祸,导致林怀民右腿粉碎性骨折,他现在已经可以缓缓步行,但是为了避免在台上摔倒,林怀民还是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拐杖。南方周末记者去后台看望林怀民,他说腿恢复得很好,但是变天的时候,受伤的腿还是会很难受。他的拥抱比以往更热烈持久:我还没死。

《稻禾》的创意来自林怀民去池上的一次旅行。池上是以稻米出名的美丽乡村,池上米是稻米品质的代名词。日本占领时代,池上农民被命令年年上缴稻米,贡呈东京皇室,“皇帝米”因此得名。风行一时的“池上便当”就出自那里。在吃了很多年“池上便当”后,林怀民在2012年第一次去了那里,“太漂亮了,风在吹,云在飘,几十公顷的稻浪,心旷神怡,池上有很多山,山上流下的溪水,因为有湿气,每天云在山上都会漫步而下。”

林怀民想到,这样漂亮的东西应该有很多人来分享才对。为了筹备《稻禾》,林怀民找到池上稻米达人叶云忠的田,那是一块非常美的稻田,请摄影师张皓然盯着这块田里稻子的生长拍影像,从筛土、灌水,一路到最后收割,一拍就是两年。

池上锦园村村长李文源问林怀民:林老师,你看上我们这些田,是因为我们这里面都没有电线杆对不对?林怀民说:对对对。电力公司原来是把电线杆一根根竖立在田里面的,可是池上的农民说,我们这里这么漂亮,有一根电线杆都不行。农民反对的另外一个理由是,稻子晚上要休息、要睡饱,有灯光就会有干扰。农民们头上绑白布条,静坐、抗议、协商、妥协、冲突、再抗议,到最后电力公司把所有的电线埋到地下,保住了几十公顷浩瀚无瑕的稻田风景。

在池上,林怀民最感动的不仅有自然之美,还有大自然和人的合作。池上除了有好吃的米做的蛋糕,还有米做的冰淇淋,春天还会有春天的聚会。有一年春天,当地请了席慕蓉、蒋勋在湖边念诗,即使下雨,大家一样安静地听诗,听完了以后就办流水席。

秋天的时候,池上做秋收艺术节,在田里挖出一块地方,放上一个白色的钢琴,请钢琴家去演奏,那张有趣的照片上了时代杂志。艺术节演出的节目里有不少古典音乐,他们就在田里设了很多喇叭,池上的稻米是听莫扎特、听贝多芬长大的。

有一天在拍农田的时候,林怀民和一位骑着摩托车的老农民聊天,老农说,我们现在是科学种田,每天做多少事情,要领讲义、填表、列席讨论,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做田野调查,非常忙。

叶云忠请林怀民去家里吃饭,林怀民一进屋子,就看见墙上挂的是米勒《拾麦穗》的复制品,很大,占了整面墙。再一转头,另一面墙上挂的是梵高的《星空下的咖啡店》。真正的惊喜是阁楼上堆了很多东西,自己酿的酒,腌的瓜,房子中间有个大桌子,是老农和家人写毛笔字用的,房间里拉了好几根铁丝,像晒衣服一样就把写好的东西挂到上面。池上农友很多都是这样的耕读人家。

2012年11月,林怀民把演员们拉到池上,要求他们在农民的指导下学习割稻,每个人都累得腰酸背痛,切身体会到了辛苦的割稻过程。林怀民说:“你去做农活的时候,浑身的汗,你继续做,风吹过来,你会敏锐地感觉到吹干皮肤的感受,以及你打开眼睛看到很大的一个世界,跟大自然在一起的那个感觉。所以,做这个舞,你去割稻子,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参与。”

《稻禾》的灵感来自身处田野,风吹拂过身体的时候,林怀民觉得头脑打开了:“也在那一天,我知道怎么编舞,因为风在吹,水在流,我不是特别有才华的人,只能向天向地去借。”

从小在嘉义新港长大的林怀民自称有“稻米情结”,嘉南平原上稻禾翻动,农友在烈日下布秧、除草、踩水车、收割、晒场。“稻米很容易挑动我,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在林怀民的创作中,不同年代都运用到稻米的元素:“1970年代的《薪传》徒手‘插秧,1990年代的《流浪者之歌》真米登场,远兜远转,云门四十岁,我竟然又回到稻田。”

但是,林怀民为池上的农民朋友献上的这一部新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我不想回去走《薪传》那类写实的路,那要怎么跳?最后,我想,可不可以就讲阳光、泥土、风和水,花粉和谷实,以及稻米的生命轮回?收割之后,延火烧田。春天到临,犁翻焦土,重新灌水,薄薄的水上倒映舒卷的云影。稻田四季如此,人生如是。社会苦闷的时节,我希望能把池上的明亮美好,透过舞蹈带给观众。”

云门的每一次演出都会成为引人瞩目的文化事件,《稻禾》也不例外。预演的场地就选在池上,收割后的田间铺上地板,稻浪、远山作背景,在梯田上架了两千张椅子,实景演出。为了2013年11月2日、3日两场演出可以在田中辟出舞台,叶云忠6月提前插秧、提前收割。11月3日,天公作美,天色一片澄净,《稻禾》如期上演,池上万人空巷。《稻禾》的演出是池上的百姓和云门共同完成的。

云门的舞者们演遍全世界,以前他们最难忘的是在雅典卫城户外的剧场演出,风吹来很舒服,手一举起来,打了光的神殿就飘在黑黑的空中。现在他们最难忘的是池上的户外演出。

作为云门四十周年纪念舞作,《稻禾》在台湾演出后,去了巴黎、伦敦、纽约、莫斯科、北京、香港、首尔等几十个大城市演出,至今已经演出一百场,广受好评。《泰晤士报》和《纽约时报》也不吝溢美之词——“他们打破了西方对舞台时间的期待,舞作仿佛在另一个平行时空进行”“林怀民辉煌成功地融合了东西方舞蹈技巧与剧场观念”。

《稻禾》在池上演出的场地到了每年秋季还是会用作秋收艺术节的演出,四千张票一个早上就全部卖光。农民还把祖传的谷仓捐出来,建立了画廊,“除了台湾,还有香港人、大陆人,日本人也去,有人从美国飞回来。池上的人因此感到非常骄傲,以前过年的时候大家要聚,中秋节大家回来聚,现在秋收艺术节的时候,大家都回来了。”林怀民说到这里,笑得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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