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歧
程书记
程志明,高寺台镇书记。认识他的人,没有叫他程志明的,都叫程书记。
高寺台镇,呵呵,那可不是一般的镇啊。这么说吧,全县25个乡镇,包括县城的板城镇在内,高寺台镇排老大。
人口最多?不是。
面积最大?也不是。
那里的矿多,老板多,钱多!是全县乃至全市经济最发达镇。
这回就明白啦!这个年头,啥都不好使,就钱好使。
高寺台镇有大大小小50多座矿,铁矿。矿主个个脑袋大,脖子粗,开着豪华车,出入大饭店,挺着大肚子,腰杆往后仰。别看这些人平时威风凛凛的,可一见了程书记,他们的腰立刻弯下来,就像一只弓起的肥虾米。
50多个矿老板都爱说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程弟打电话!”
程书记只有28岁,平时都和矿老板称兄道弟的,他们都把程书记叫程老弟。
可见,程书记在他们眼里的角色了。
可见,程书记在高寺台镇的厉害了。
其实,论能力,论资格,县里能够担任高寺台镇书记的人不下一个连,可偏偏程志明坐了镇里的第一把交椅。
可见,程志明必有过人之处啊。
其实,也不是程志明有多么能耐。这么说吧,在县里,谁有多大能耐,全凭一个人说了算,谁呀?县委书记啊。可千万别小看一个正处级的县委书记,那可不是一般人,那就是县里的皇帝。在官场里混的人都知道,中央管不着,省里管不了,市委书记管正好。说的就是县委书记。所有的县委书记只怕一个人,那就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能摘他的乌纱帽。所以,县委书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市委书记来训话。
谁让程志明给县委书记当提包秘书呢。
大学毕业的程志明,进入了县委办公室。时间不长,这个长相清秀、手脚勤快的秘书就成为县委书记的专职“服务员”了。能给县委书记当“服务员”,可不是一般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相貌英俊;二是手脚勤快;三是特别有眼色。你想想,哪个人愿意一个丑陋的男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县委书记办公的场所需要时时打扫,懒人不行;县委书记一举手一投足,你就得知道他想干什么。
程志明恰恰具备了上述条件。
你瞧,书记往办公桌一瞅,程志明立刻就明白了,书记出门带的水杯;书记往车前一走,程志明立刻拉开车门,把手放在车门上方;书记到了会场,稍微一伸手,程志明立刻就接过风衣。反正,伺候县委书记,要比伺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要细心才行。
程志明伺候了县委书记3年后,书记问:“相中哪个单位啦?”
程志明答:“哪个也没相中,就愿意在您身边学知识长见识!”
书记微微一笑:“可总得有个安排呀?”
程志明只是笑。
书记自言自语:“财政局,不可以;交通局,也不可以;住建局,邢局长才刚去一年,动不得。乡镇呢,也就是高寺台镇才配你去干啊。”
程志明依旧不说话,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程志明便顺理成章当了高寺台镇的书记。
至于他买没买官,县委书记卖没卖官,人们不得而知。
程书记确实有一套。
中学校长找程书记汇报工作说:“学校有10间危房,要拆建,犯愁资金。”
程书记问:“需要多少?”
校长答:“大约50万。”
书记又问:“什么标准?”
校长答:“原拆原建。”
书记说:“不行!平房改建楼!”
校长嗫嚅说:“建楼当然好,可,可钱……”
书记大手一挥:“钱的事,我负责;盖楼的事,你负责。但必须保质保量!”
校长高兴地走了。
校长前脚刚走,程書记就开始打电话,打了一圈电话。
第二天,50多个矿老板来到中学,程书记殷勤地给大家端茶倒水,领着他们在危房转了一圈。
程书记说:“大家都看到了吧?”
大家齐声答:“看到了。”
程书记接着说:“我们越来越老,孩子们越长越大,将来,我们得指望孩子们啊!说啥也不能苦了孩子。”
大家都附和:“对,穷啥不能穷教育,苦啥不能苦孩子!”
程书记又说:“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在镇里的食堂,程书记安排了5桌子,菜很丰盛,4个大盔8个大盘,酒是当地名酒,烟是名烟。
程书记端着酒杯说:“大家都说了,苦啥不能苦孩子。今儿孩子苦了,得请大家帮个忙。学校的危房要改造,需要100万元,我囊中羞涩呀,只好跟大家求援了,等咱镇里富裕了,再还给大家。你们瞧着来,一万两万不嫌少,十万八万不嫌多!”
大家就都起哄说:“程书记,原来你这是‘鸿门宴啊!”
程书记嘿嘿笑:“不是。我不是项羽,你们也不是刘邦,我们是高寺台镇的子民啊!”
10天后,程书记给校长打电话问:“还差多少?”
校长兴奋地说:“好家伙,150万,够了!满够了!程书记,你真厉害!”
程书记笑笑:“不是我厉害,是我头上的纱帽翅厉害!”
书记又说:“你把捐款的详细名单送给我,这笔债,我要还的。”
不久,一座漂亮的小楼在高寺台镇鹤立鸡群,那是中学教学楼。
这些年,开矿的多了,拉矿石的车多了,这些拉矿石的车大多是十轮十四轮的,有的拉50吨,有的拉100吨,还经常超载。倒霉的就是柏油路了。这条柏油路当年是按照“乡乡通”的标准设计的,哪想到会有这么重的车往来奔驰啊。
瞧着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程书记皱起了眉头。
程书记就又打了一圈电话。
程书记的轿车打头,剩下的50多辆豪华车在后,浩浩荡荡慢慢行驶在这条破旧的柏油路上。
突然,程书记的轿车灭火了。
书记的车是在一个大坑里憋灭火的。
书记又皱皱眉头。
程书记下了车,后面的矿主们也都下了车。
慢慢地,50多辆车的主人都围在了书记身边,望着陷在坑里的车嗤嗤笑。
程书记问:“笑啥呀?看你老弟的笑话不是?这路成了啥模样?到底是谁干的?你们说说!”
大家一下哑了,面面相觑。
是呀,谁干的?罪魁祸首是谁?
程书记哈哈大笑:“谁干的,我就不说了。今天,我就是想修这条路,镇里拿一半钱,剩下的你们拿!还是那句话,一万两万不嫌少,十万八万不嫌多。但这回说清楚了,是自愿捐款,我就不还钱了。”
有人就嚷:“兄弟一句话,修路,我们掏钱!”
还有人喊:“盖学校,也是我们自愿,谁也没指望镇里还钱!”
又有人喊:“我的车,都是50吨的,100吨的出10万,我就出5万!”
立即有人回应:“我的虽说是100吨的,可我每天运50车,你50吨的却运100车,我出10万,你也不能少!”
大家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等把修路的款定下来,程书记坐进车里,一打火就着了,轻轻松松把车开走了。
一年后,宽宽阔阔的柏油路给高寺台镇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自古说,英雄爱美人。程书记虽说不能算得英雄,但他也应该算是能耐不小的男人吧。也算是男中翘楚了。他喜欢美人不能说不对,但他喜欢的美人却让人不敢恭维。为啥?兔子不吃窝边草啊,可程书记却动了窝边草。
这棵草就是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凌晓燕。
要说凌晓燕好看吗?不好看,镇里比她好看的女人多了;要说凌晓燕有啥出色的地方吗?没有,才不出众,貌不惊人。
偏偏,程书记就看上她了。
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暧昧的。
他俩不是郎才女貌啊。
充其量也是郎有才又有貌,女的呢,啥都没有。
真是王八瞅绿豆——对眼睛了。
凌晓燕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工作扎在农村。她春天跟着农民种地,夏天跟着农民拔草,秋天跟着农民收割。她爱说一句口头禅:“管农业的,不知道怎样种地绝对管不好!”
高寺台镇的农业在全县拔头筹。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两个人走近了。
据说,有一次在县城喝酒,散了席,凌晓燕用电动车带着程书记。夜深人静行人稀少,程书记就把手伸进了凌晓燕的怀里,凌晓燕格格格笑着,一不小心把电动车骑进路边地沟里,摔破了额头。没办法,程书记只好自己打车把凌晓燕送进医院。护士里面有人认识程书记的,这事就传开了。
到底如何,没人说得清楚。
后来,凌晓燕调到另一个乡镇当乡长,程书记以高寺台镇的名义送给那个乡一台本田车,这台车,一直凌晓燕开着。
3年以后,程书记被调到市委办。因为县委书记当上了市委副书记。
临走时,程书记把全镇50多矿老板召集在一起,把他们捐给学校的款都还清了。
程书记说:“这钱,不是镇里出的,都是你们送给我的红包,如今,物归原主。我说过,欠债还钱,一分不差!”
这些老板终于明白了:原来程书记是个好书记。他们每年送给他的红包,他都笑纳,但不全笑纳,送的多的,他当场退回来,只留下一部分,其实就是他们捐款的那部分,一分没多收。
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可他们个个伸出了大拇指!
郑人大
高寺台镇的人大主席姓郑,但大家都不叫他郑主席,大家都喜欢管他叫郑人大,但更多的是叫郑大人。
按理说,人大排在县委之后,政府之前,也就是说,人大的官员要比政府官员厉害,它是行使法令监督政府的职能部門啊。
可实际呢?
郑人大原来是高寺台镇的副书记,一干就是20年,也就是说,他跟磨道的驴一样,围绕一个磨盘转悠悠,永远也走不出去了。已经过了50这道坎了,如果前几年,早就被组织部“一刀切”下去了。县里规定,副科级领导干部,周岁50就退居二线。人常说,岁月不饶人,组织部更不饶人,按照生日排,谁到谁就下岗,二话甭说。其实,哪级文件里也没有科级干部51周岁、副科级干部50周岁就“一刀切”的规定,都是县领导心照不宣,王八屁股长疖子——烂(龟腚)规定。说白了,买官的人排了长队,卖官的人心急火燎,恨不能30周岁40周岁就“一刀切”了,要想快致富,就多动干部嘛。
你不下去,排在后面的人咋上来呀?
兴许,领导早把人家钱都收了呢。
最近,这个规定暂时停了。这让县里许多领导不舒服。致富的途径被堵住了一条,至少暂时是这样。
先前被“一刀切”了的人不满意,就都不上班在家待着,或者打工,再挣一份工资。县里对这些吃空饷的人也是束手无策。是啊,按照《公务员法》,没有到50就“一刀切”的规定,可县里给“一刀切”了,只好对这部分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本来郑副书记就要“挨刀”了,偏偏,不让“一刀切”了,他侥幸地“活”下来,而且官升一级,副科转正科了!
其实,谁都晓得人大这个部门,咋说呢,重要不,重要。
可实际情况如何?
你看看各乡镇的人大主席,不是女的,就是岁数大的。用女的,是为了提高妇女地位,用岁数大的,说他们有经验有能力。其实,谁心里都明白,那话都是唬弄鬼呢。
事实是,只要你去了人大这个单位,那你基本就等于“歇菜”了。尤其是乡级人大,就更属于闲职了。每年县里的一次人代会,乡里的一次人代会,还有5年一次的村主任选举,5年一次的乡人大代表选举,你说,还有啥事?
但郑人大还真闲不着,好像全镇就他的事多,比书记、镇长还多。
你看看,镇长急匆匆跑过来问:“老郑,干啥呐?”
郑人大抬起头答“我正起草乡人代会报告呢”。
镇长说:“先别起草报告啦,赶紧去东沟村,那里的村民正要上访呢,你是镇里老领导,情况熟悉,人缘又好,快去灭火吧!”
郑人大二话没说,坐上镇长的车,就往东沟村走。要在平时,郑人大很难坐镇长的车,他们一般干部都坐镇里的小面包,只有特殊情况,才能坐一坐书记镇长的小轿车。
果然,东沟村村部聚集着上百人,正要去镇里。
郑人大一下车,就拱手给大家作揖:“各位老少爷们,我给大家问好啦。你们这是干啥呐?”
一个老头答:“郑书记,我们要去镇里上访,去年的占地款还没给我们。”
郑人大拉着老头的手说:“张大哥,我来正是为了这事,昨天镇里就已经开会研究了,一个星期内保准兑现承诺。”
老头是原东沟村的老支书。
一个毛头小伙子说:“郑书记,我们听你的,今天就不去了,一个星期后再不解决,我们就上县里。”
郑人大笑呵呵地说:“大家真是给我面子,我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从村里大头朝下走出去。”
大家都知道郑人大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就都回家该干啥干啥去了。
郑人大回到镇里问镇长:“镇里挪用东沟村占地款,啥时还上?”
镇长想想答:“10天以内吧!”
郑人大又问:“你说话算数?”
镇长答:“不算数我大头朝下走出办公室!”
郑人大连忙说:“别别,你先别大头朝下,我去东沟村大头朝下走吧。”
一星期很快就到了。
一大早,郑大人换上了一身运动服,镇长又给他派了车。
一到東沟村,当他看到村民那些企盼的目光时,心里颤抖起来。他依旧拱拱手说:“诸位老少爷们,我来赔罪了,我食言了一次。但我今天保证,3天以后我若不带钱来,我就没脸来了!你们再给我宽限3天,就3天。”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还是那位张老哥开口了:“郑书记,我们信你!咱哥俩共事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欠账都半年多了,二十四拜都拜了,不怕那一哆嗦了!”
郑人大的眼睛有些湿润。
他猛然一转身,双手着地,脑袋朝下,双腿朝上,倒立着朝外挪,一直挪到村部门口,张老哥一把扶住他的双腿,颤颤地说:“大兄弟,这是干什么?何必当真?”
郑人大涨红了脸说:“我食言了,该当如此!”
没有人知道,郑人大这倒立的功夫当年在部队比武时,曾得过全团第一名。
3天后,郑人大把钱给送来了。
这乡镇工作真是摁倒葫芦起了瓢。东沟村老百姓的上访之火刚被郑大人扑灭了,小梁村和大梁村的老百姓又因为用水插秧的事闹起来了。
书记和镇长正在县里开会,书记悄悄给郑人大打电话:“老兄啊,赶紧去小梁村灭火啊!等我回去,好好跟老兄整两盅。
郑人大只好说:“书记放心。我这就去!”
郑人大放下手中刚刚写到一半的乡人代会报告,即刻上路了。
高寺台镇有一条小河,叫梁河。梁河的上游是小梁村,下游是大梁村。一到春季,梁河的水越发涓细了,正值稻苗插秧时节,都要用水,小梁村就把梁河的水堵住了,下游的大梁村便没了水,眼巴巴看着稻苗绿油油的却插不上。就有几个人挑头,大梁村的几十人拿着铁锨镐头气呼呼去了小梁村,小梁村的村民也不甘示弱,便针锋相对,眼看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关键时刻,郑人大及时赶到。
郑人大站在剑拔弩张的两个村村民准备对殴的中间,作揖说:“各位,能听我说一句话不?”
大家稍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心情。
郑人大说:“春雨贵如油,同样,春水贵如油。现在正是稻田插秧的最佳时节,谁不愿意早先把稻秧插上呢?可是,梁河的水有限,干啥总有个先后。小梁村在上游,得天独厚,理应先插。”
小梁村人听到这里,刷的一声放下了紧握手中的铁锨镐头。
大梁村人则虎视眈眈。
郑人大接着说:“可是,大梁村人也不能眼巴巴看着别人插秧呀?”
大梁村人相视一笑,放下了手中的家伙。
小梁村人重又拿起铁锨镐头。
郑人大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稻田埂上,又说:“我提出个条件,白天呢,小梁村人用梁河水,晚上呢,由大梁村人用。大梁村就得委屈点,夜里辛苦把水灌满,白天插秧,也耽误不了多大事儿。”
大梁村人说:“这样倒不是不行,可他们夜间也不让水流下来啊。”
小梁村人说:“栽上了稻苗,我们还要保证成活,不给水哪行?”
郑人大说:“我不是小梁村人,也不是大梁村人,但我是高寺台镇人,大家要互相体谅,你小梁村人把稻苗插上了,可大梁村人还没插秧呢,如果大家错开用水高峰期,梁河的水,能保证我们插秧,也能保证插秧能活!”
大梁村人说:“我们不相信小梁村人。”
郑人大问:“相信我不?”
大梁村人说:“郑书记的话,我们相信。”
郑人大说:“好吧,我就负责看水!”
白天,小梁村人灌水插秧。夜里大梁村人灌水。虽说梁河水潺潺小流,但合理分配使用,还是够用的。
天上的明月很亮很亮,照在梁河上,如同一条银色的绸带,缓缓地流向大梁村。坐在小梁村的水坝上,郑人大睡意朦胧。他已经在这里守候3个夜晚了。他不是不相信小梁村人,他是说话算数的人,他答应在这为大梁村人看水,就必须看水。
小梁村的支书说:“郑人大,你就回去吧,我们不会言而无信的。”
郑人大说:“我知道你们识大体顾大局。但我答应了大梁村,我守在这里让他们放心!”
小梁村的支书只好准备了酒菜,坐在田埂上和郑人大对饮。
大梁村的支书听说郑人大在小梁村为他们看水,便也准备了酒菜,来犒劳郑人大。
两个村的支书陪着郑人大喝酒聊天。清风明月,蛙鸣四起,很有一些诗情画意。困了,3个人就依偎在一处,时而鼾声如雷,时而嬉笑颜开。
4天后,大、小梁村的稻田都插上了秧苗。一丛丛稻苗笔直地伸展,在春水的滋润下,尽情地吸吮,为秋天沉甸甸的果实酝酿着最原始积累。
化干戈为玉帛,郑人大用3个不眠之夜,成功化解两个村的用水矛盾,这让镇书记很感动,特别请了郑人大,郑人大说:“功劳都在两个村的支书,把他们也请来吧!”
结果,把郑人大喝多了。
因为郑人大工作出色,年底,高寺台镇被县人大评为先进单位。镇书记在全镇干部职工大会上说:“我镇人大主席郑学礼同志,积极配合镇的中心工作,在种好自己田的情况下,还种了别人的田,这种高尚的奉献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位职工学习!”
一阵热烈的掌声,让郑人大的脸红红的,他紧紧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下的老鼠洞里。
胡纪检
胡纪检,是高寺台镇纪检委书记胡福祥的简称。
高寺台镇的领导班子有四架马车之称:镇书记、镇长、人大主席、纪检书记。
纪检书记排最后,其位置可见一斑。
大家称官职,管程书记自然叫书记,管郭镇长自然叫镇长,而管人大主席却叫郑人大,管纪检书记胡福祥叫胡纪检。
人们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
也是,你让胡纪检做啥呀?
要说腐败,轮不着白丁,至少得是个小官。白丁们也想腐败一把,可他们哪有腐败的机会呀?镇里有100多号人,白丁就有80多号人,剩下的20来人,除了跟胡纪检平级的副镇长、副书记、组宣委员等13个人以外,还有七八人都是这個所的所长,那个办的的主任。你可别小看这些中层干部,他们可厉害了,不是这个领导的小舅子,就是那个领导的侄子,或者是什么小姨子,表兄弟等。跟胡纪检平级的领导,他监督不了。比他小的那些中层干部,他能监督,也监督得了,可监督完了,查出点事儿,早有书记、镇长跟他打招呼了,或者还有比书记镇长官更大的人打招呼,查了还有个屁用?
甭说高寺台镇的胡纪检了,就是县纪检委又能如何?
县纪检委除了书记是县委常委以外,还有副书记、监察局长、副局长等五六个正科级领导。下设了8个分局,局长也都是实职正科。
有人给县纪检委算了一笔账,光正科级领导竟有16位之多!可谓兵强马壮。
可工作业绩如何?
这样说吧,这个县纪检委曾经处理过一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接受了人家送给的2000块钱,恰恰在规定的杠杠上,被双开了。
但这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
20年弹指一挥间。全县有副科级以上领导980多人,20多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贪污受贿犯错误。县委书记大会小会介绍经验,说思想工作政治工作大见成效,党风建设廉政建设硕果累累。其实,也都是糊弄人的。谁都心知肚明,县纪检书记听谁的?他得听县委书记的!而且是不折不扣地听!敢不听?那就明天给你挪挪位置吧,人大、政协都行。人大、政协那地方,都是即将退休官员的落脚之处,纪检书记个个风华正茂,谁愿意去那里呀?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书记。再说,那乡镇书记、乡镇长,还有各局的局长副局长,都谁提的?都跟县委书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线是一条丝,亲朋好友是一条丝,女人也是一条丝。你说你动谁?谁也动不得!大概还没等你把别人动了,县委书记就先把你给动了。小样,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找死啊!
所以,即使县纪检委一杆人马全是正科,或者全是副处,只要县委书记管着你,就是将兵熊一窝,全是扯蛋的。
所以,这些年县里各级领导干部优哉游哉,平平安安,县委书记这棵大树不倒,猢狲们就永远不散!鬼才信他们的屁股干净呢。
说远了。
还说胡纪检。
有一回,胡纪检接到一封检举信,是检举揭发财政所苏所长的。说他利用职权之便,挪用公款。胡纪检就有点儿为难,这苏所长是镇长的小舅子啊。可有人举报不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呀。
胡纪检就悄悄找苏所长谈了话。
苏所长挺豪爽,说话也实在:“我是挪用了公款,为啥挪?做啥用?你找镇长去调查,他会告诉你。”
胡纪检很郁闷。
胡纪检郁闷了好几天。
后来,胡纪检真就去找了镇长。
镇长说:“那钱,是我让挪的,经过我的允许。”
是啊,镇长分管财政,只要他批准的,就是合理合法的。
但胡纪检知道,这笔款肯定不合理合法。
胡纪检悄悄把这件事汇报给了县纪检委书记。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先跟镇书记汇报,书记说上报就上报,书记说不上报就不上报。但胡纪检觉得县纪检书记算是娘家人,这件事不算是越级上报,充其量也是想听听领导的意见,况且根本就没有立案。
县纪检委书记听后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胡纪检虽说一脸茫然,但他还是点头:“好的。我按照领导的意见办。”
临走时,书记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你自己去悟吧。”
胡纪检还是一连茫然:明白什么?悟什么?
胡纪检就把这件事给压下来了。
不久,镇长就亲自来找胡纪检,一脸地笑意:“胡书记,那笔钱的事,你可没少费心啊。”
胡纪检忙说:“没费心。没费心。”
镇长又说:“以后,咱们还得互相关照啊!”
胡纪检心里就没了底。
互相关照?他胡纪检只能镇长关照,他能关照镇长什么?
年底,镇长摇身一变,成了县纪检委书记,原来的纪检委书记因为贪污受贿被双规了。
苏所长呢,成了高寺台镇的镇长!
哎呀,简直跟唱戏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镇长当了县纪委书记,对胡纪检很好,破例给他弄了个正科待遇,这在全县乡镇25名纪检书记来说,胡纪检占了头筹!
苏所长当了镇长后,对胡纪检也很好,专门给他配了一辆车,虽说是他退役的二手车,到底还是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啊!
胡纪检是个感恩的人。
县纪检委书记与他有恩,他要回报;镇长与他有恩,他也要回报。他唯一回报的方式就是好好工作,用优异的成绩来证明他的回报。
一开春,胡纪检和苏镇长关在办公室里呆了大半天后。目前高寺台镇的书记去省委党校脱产学习半年,镇里的所有工作都由苏镇长负责。胡纪检让乡办公室赶紧把伙房收拾利落,安排人购物买粮。乡干部们心里都高兴,苏镇长果然要露一手给大家。
后来,大家才晓得,乡里统一要求:为进一步加强党风廉政建设,下乡一律带盒饭,不允许大吃大喝。
星期天,乡里放假,胡纪检离家远,回不去,又没啥事儿,就骑了一辆自行车,让伙房的大师傅做了盒饭,装进他那个漂亮的不锈钢保温桶里,慢悠悠朝里沟村走。苏镇长让他去检查一下大棚的情况。
里沟村是离高寺台镇最远的一个村,路上坑坑洼洼不好走。但胡纪检却一点也不觉得累。春光明媚,春风和煦,路边的小草已经拱出地皮,杨树柳树也都冒着淡黄的芽儿。到了里沟村,他没有给村支书和村主任打电话。他看见村边聚集着许多人拉家常呢,就推自行车走过去。
有个壮汉问:“卖什么的?不是劁猪的吧?”
胡纪检笑着问他:“你看我像劁猪的吗?”
壮汉答:“不像。可你车子上挂的那个铁罐罐倒象。”
旁边的人哄的笑了。
一个暗红色头发的女人说:“刘八你是少见多怪,人家那是保温瓶,高级的。”
壯汉问:“保温瓶?干什么用?”
女人就笑,怪声怪气的说:“干什么用?你去镇里问李兽医呗,他能告诉你。”
有人接过话茬说:“你家那头老乳牛,得用它怀犊子呢?装牛精的!”
旁边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胡纪检只好说:“不是装那玩意的,我这是装吃的喝的东西,我刚从镇里来。”
壮汉问:“你是镇里的,你找支书和村长呀?”
胡纪检说:“我想了解点真实情况。”
女人突然问:“你不是骗子吧?”
胡纪检说:“不是。不是。我真是镇里的,我是胡纪检。”
女人仔细打量他老半天:“胡纪检?干什么的?”
没等胡纪检答话呢,壮汉嚷一声:“回家吃饭啦,别鸡巴听他胡吹!”
大家就拔腿走散了。
胡纪检急忙喊:“别走啊,我真是镇里的纪检书记胡祥福。”
大家又都聚拢过来。
一个小伙子问:“你是书记?我们不认识。今儿是礼拜天,书记大人不回家搂老婆睡觉,却上我们这来,闲得慌啊?你看你,一不坐小车,也没有秘书司机什么的,骑个破车子,谁信?如果真是书记,这会早坐在饭店里喝上了。”
胡纪检脸上流出了汗。想解释什么,可看着大家鄙夷的神色,就哑然。
壮汉问:“那你的铁桶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胡纪检答:“中午饭呀!”
大家如听天方夜谭一般,笑得肚子疼。
有人说:“书记自己带吃的?笑话!是不是大补的?”
有人说:“要不就是什么名贵中药营养丰富?”
还有人说:“兴许是带的解酒药吧?”
胡纪检默默无语。拿过保温桶,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开了盖,一股香喷喷的气味扑鼻而来。青椒炒肉片,大米干饭,他津津有味吃起来。
没有人再说什么,大家都走了。只剩下胡纪检一人在那里吃饭。
因为里沟村的大棚还没有行动,胡纪检汇报给了苏镇长,苏镇长把里沟村的支书和村长狠狠训了一顿。
里沟包村的副镇长老何脸上挂不住了,亲自率领秘书小邱去里沟村督阵。
带了盒饭的老何和小邱,中午被村长叫到了家。村长是老何的表兄弟,看着老何他们的盒饭,笑着说:“还挺认真呀?”老何说:“苏镇长抓得严,不能违纪。”
村长说:“他严他的,咱们吃咱们的。你到我家了,不是外人,就当我给你们把饭菜热一热的事儿。”
老何和小邱就在村主任家吃了中午饭。
立刻,就有人给胡纪检打了电话,说镇干部又在村里大吃大喝呢。
等老何脸红耳热地回到镇里,被苏镇长传到办公室。胡纪检也在那里。
苏镇长:“怎么?喝酒来?”
老何点点头:“在我表弟家喝的。”
苏镇长又问:“今儿不是休息日吧?”
老何答:“不是。今儿是星期三。”
苏镇长说:“在谁家喝的,去给谁家赔不是,拿上一百块钱,把吃喝账还上。”
老何不高兴了。老何说:“我又没在别人家吃喝,里沟村长是我表弟。再说了,乡里又没规定不能在亲戚家喝酒。”
苏镇长也不高兴了。苏镇长说:“上班或者下乡期间,一律不许喝酒。你不明白?让胡纪检跟你一起去。”
老何不言语了,就默默地跟胡纪检上了车。
晚上,胡纪检把小邱叫到办公室,说:“你检举有功,这钱,我替你掏了。”
小邱咋说也不收,他说:“我也犯了错误,应该交钱的。”
高寺台镇的老百姓看到,镇干部下乡,一人一个保温桶。
就有人说:“这下好,到底有人把嘴给管住了。只要把干部们的嘴管住,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了。”
高寺台镇下乡干部自带盒饭的事上报了,县报市报省报,最后上了《人民日报》,这下,高寺台镇就出了名。
胡纪检长出了一口气,他总算报恩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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