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2017-10-26 15:34王春华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蒲公英

作者简介:

王春华,杭州市康桥中学语文老师,业余喜欢故事与小说创作,2008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短篇小说》《上海故事》《故事林》《意林》《人民文学》《青年作家》等杂志,多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转载。

简秋在体检时查出乳房里长了个肿块,虽然医生说是良性的,但她心里仍然有个阴影抹之不去。简秋敲开了老闻的房门。

“你怎么来啦?”老闻动作迟疑,关上门。

简秋两手捂住脸,哭上了。她这是赌,直接找上门来。幸好他在。她不敢先打电话,怕老闻把话说绝,反正电话里看不到脸,容易下狠心。两个人好好散散多少回了,这又是四五个月没联系了,她不主动,他也没争取。

“怪不得过年你没找我,又有新欢了?”

老闻抽了两张纸巾,塞进简秋右手的虎口间。“初三那天我去了,我在楼下看见你兒子他爸站在窗口,我以为你们要复婚,没敢打扰。当时我还去超市买了些吃的,想跟你好好聚聚呢。”

她抓住纸巾,吸去泪水。“过年孩子他爸是来过,孩子大学要毕业了,我们商量给孩子找工作的事。”

“你这是借口。电话里不能商量吗?”

“……”

是能商量,可见面三分亲,时间充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效果总归不一样。再说孩子非要爸爸回来,原装的三口之家一起过春节,算不得热闹,却不孤单。当初,发现前夫有外遇,她要死要活离了婚,没成想过了十年了,新家就再也没能撮起来。前夫跟外遇结了婚,又离了,新找的女人回家陪父母过年去了,他乐得回旧巢陪儿子。他挽起衣袖,做饭收拾屋子,让她产生了温暖的错觉,当年的恨早就淡了,不然她断不会允许他进门。只是,分开这么多年,各自寻着各自的情路越岔越远,谁都没想法了。

“我跟孩子他爸,根本就没有复婚的可能。”

“我知道,挑明了吧,我就是你的一个备用胎,这段时间是不是没人理你了?”老闻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出这话,拉过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椅子是折叠的,因为没伸展到位,“咕咚”响了一下。

“别说得这么难听,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仿佛这句话是简秋带来的礼物,使她有了底气,有勇气抬头看着老闻。

“可是,我已经答应跟别人处了。”老闻平静地坐着。

简秋手捏着皱巴巴的纸巾,又捂上脸,抽泣起来。

老闻只好问:“吃晚饭了吗?”

“吃了。”简秋不断地擦眼睛,听见老闻站起来,开了灯,拉上了窗帘。天这么快就黑了呀。

“坐一会儿,眼泪干了,就回去吧。”

简秋刚擦去的泪水又汹涌而出,不再说话,只是肩膀耸动。老闻叹口气,坐到了她身边。“你这是何苦呢。”

两人再无话,屋里只有简秋擤鼻涕的声音。她瞥见老闻两手在小腹前搓着。五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一天晚上,在小广场的纳凉晚会上,她就站在他旁边。城市很小,老居民即使没有明确相识,也听说过,恍惚有印象,她知道他也是一个人,五十多岁了,却一点也没发福,身材像三十多岁,脸也就四十来岁,皮肤绷紧,有模有样,让人喜欢。这个年龄的男人,哪个不是肚子高挺,虚肿着闷俗的大脸,能保持这样实在也令人称奇,她不免多看了他两眼,而他也在频频看她。即使年过四十,她也仍是漂亮女人,高个子,大眼睛,黑长发,身材丰满笔直。当主持人邀请观众上台唱歌时,他勇敢地上去唱了一曲,赚了一片喝彩声,她内心顿生好感。后来,两人还跳了一支舞。但仅此而已。过了几天,一个朋友来替老闻说媒了,简秋没同意。老闻不死心,有耐心,一到情人节和三八节就隐姓埋名给她送玫瑰花,三年送了六次,仍没着落的简秋一朝醒悟,执执拗拗地接受了他。

想到这儿,简秋说:“当初是你追的我,你不能这么就完了。”

“不是我要完,是你要完。去年,不是你让我搬出来了吗?”

简秋在外地的姐姐来看她,要住在家里,要给她介绍一个有望再婚的人。她从没跟姐姐说起老闻,他不能在这个家留下任何痕迹,他不在的时候,她把他的衣服和洗漱用具都收拾好了,塞进一个提包里,等他一回来,就叫他拎上走了。姐姐走后,简秋跟那个人又见过几次,没有下文。老闻赌着气,没说要回来,她也没邀请,两人若即若离地悬着。

想了一下,简秋说:“过去的事了,你还记着,你也没明说结束啊。”

“我……”老闻看看简秋梨花带雨的样子,改了口:“别哭啦,躺下睡一会儿吧。”

简秋不动,只是哭。老闻终于伸出手,将她扳倒,她挣扎着,起来。他再把她扳倒,她再起来。反复好几次,老闻叹息一声,坐着不动了。后来,他打开电视,说看会儿电视吧,她没朝电视瞟一眼,自己又抽了纸巾,攥在手里。老闻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她的泪水就又冲开了闸门。

不觉到了半夜。简秋的眼睛肿成红桃了,老闻说:“不回家,就在这儿睡吧,幸亏明天周六,要不你咋上班?”说着,又伸手将她扳倒了。简秋把脸捂在床单上,呜咽着说,单位体检了,她乳房里有肿块。

老闻吓了一跳,俯身问:“良性恶性的?”

凭这一问和那着急的语气,简秋明白,老闻根本就放不下她。她心生安慰,一感动,眼底的水泵又把泪水抽上来了。“看你,别哭了,对肿块不好。大夫说吃什么药?”老闻在她身边躺下来,手搭在她后背上。

“不用吃药,过半年再去查一下,看看长大没有。”

简秋觉得老闻的手摸上她的头发,他最喜欢她的长发了,他在她头上拍了拍。“没事儿,良性的,没事儿。”她突然翻过身,贴进他怀里。

关系暖回初期,双休日一半的时间,简秋都是腻在老闻这里度过的,一时忘了这里的简陋与寒酸。后改建的小厨房,只能一个人在里面转,连个冰箱也没有。有时她想,老闻如果从未离婚,现在的日子会怎么样呢?她没问过他第一次离婚是因为什么,毕竟是久远的事了,中间还隔着另一场婚姻,跟她现在的生活不沾边,只知道他是净身出户,连工资都是前妻月月去领,一直领到他再婚。他第二次离婚,是买断工龄下海捞金后,与一个卖运动服的女人结婚,住在女人的房子里,帮忙抚养女人的孩子,因为生意需要,他去外地兑了一个摊床卖窗帘,挣了钱就打到他们共同的储蓄卡上。有天,他听说那女人跟别人好上了,他赶回来探个虚实,发现卡上的钱都让她转走了。后来,他又赚了点钱,给儿子结婚用了。再后来,总是赔钱,能领可怜的退休金了,收手上岸,生活就成了这种状态。

不过,在简秋眼里,老闻有才,歌唱得好,还会写点文章,他祖父活着时是个中医,医术没传下来,到老闻这,多少还有些中医知识。这些,应对一个普通女人也就够用了。还有,他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也是简秋喜欢的。

他们都小心着,没有像以前那样再搬到一起住,只是周末的时候,老闻到简秋的家里过一夜,在那里,云啊雨啊,毕竟方便。周六或周日,简秋会有一天过来,给老闻送点她自己做的吃食,看看老闻在干什么。

有天,老闻拘在笔记本电脑上查资料。简秋凑近了一看,词条是“蒲公英”。她说:“这不就是婆婆丁嘛,你查这个干吗?”

“我听人家说,婆婆丁的根挖回来熬水喝,能治你那个肿块。我查了一下,百度上说《本草纲目》是这样说的,根能消炎去火,化解痈阻。”老闻拖动页面让简秋自己看。

菊科草本植物。叶子灰绿,锯齿状。开黄花。絮球白色。根茎粗壮,褐色。

简秋一目十行,不想细看。“婆婆丁谁不知道啊。我儿子小时候,我还给他念过儿歌呢:一个小球毛蓬松,又像棉絮又像绒,对它轻轻吹口气,飞出许多小伞兵。”

老闻说:“我小时候,一到春天,放了学,我妈就把我赶到野地里去挖这玩意儿,回来蘸酱吃,真苦,没办法,那时没大棚,到了春天没菜吃。看来我得重操旧业了,马上入秋了,到时我去给你把根都挖回来。咱们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东西化掉。”

“老闻,你对我真好。”简秋头靠在老闻的肩膀上。

两人都盯着电脑屏幕。老闻一手搂着简秋的腰,一手划动着鼠标的滑轮,继续往下拖页面。他说:“你看,在这儿呢,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简秋突然打断他:“别动,看这句,什么‘花语?婆婆丁也有花语?‘无法停留的爱?”

一时,都呆住。

蒲公英,无法停留的爱。终归不像玫瑰、康乃馨、勿忘我什么的,语意令人宽慰。以两人的常识和童年就获得的认知,这会儿,一个映像自然地在他们脑海里转,那是蒲公英青紫色的空心花茎,顶着蓬松的棉白绒球,忽然风来,球絮突地横向飘移,悠忽翻飞,前路茫茫。

两人相互觑了一眼,似乎碰到了尴尬的问题,目光又赶忙转到电脑上。他们生活的小城,靠近中俄边境,开放前,城里只有两万人口的时候,绝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完整的,个别离婚的人,一定是人们嘴上的怪物。而今,小城灯红酒绿闪亮,拉出个不起眼儿的人,不是富豪就是土豪,官方统计的常住人口有六万多,遍地是至少离了一次婚的人。他们当中能再婚的人不多,且婚后也过不了多久,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矛盾又再次分离。老闻如此,简秋也在怕着前面的车辙。

到底还是老闻转得快,食指“咔嗒”一点,关掉页面。“管它什么花語呢,咱们要的是根。”

转眼秋凉,老闻送来了蒲公英的根,泥土都抖掉了,仍散发着潮湿亲切的微腥气息,还有一点苦味。

简秋的微笑着实可用幸福来形容,熬水成了她的头等大事。她很认真地清洗那些根,放在钢精锅里,先大火烧开,再小火慢熬。满屋子都是苦森森的气味。老闻打开了窗子,说她一定要多透空气。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晚上睡觉,一定逼她泡过脚再上床,说脚是人的根,要好好养护。她嫌麻烦,他不来的时候,能省就省。他来的这一晚,也是他把洗脚盆放在她脚边,泡完了,再给她擦干。早晨起床,他逼着她一定要将头伸出窗外,用鼻子而不是张大嘴巴,呼吸十口新鲜空气,清洗她的肺。

“又来了,你活得累不累啊。穷讲究。”

话一出口,简秋立马后悔了。“穷”和“讲究”本不搭边儿的,老闻偏偏将二者纠合在一起,她这样说,他不会敏感吧。

老闻却说:“这不是讲究,是生活的态度。因为穷,才要呵护好自己的生活。那些财大气粗胡吃海喝的人,是在祸害自己的生活。”又说:“你也不小了,以后凡事想开点,在单位不要跟那些女人计较,肿块都是因为气上来的,气瘀造成的。”

“你说得轻巧,就那个环境,不气才怪。”

简秋单位女人多,是非多,见天议论的都是谁的老公是哪个单位的头儿,谁的老公是千万老板,谁是小三儿,谁是小四儿。有次,简秋听她们议论她,挑挑拣拣这么多年,怎么看上一个穷光蛋,有点才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让简秋不郁闷,是不可能的。

“你得自己有个好心态,不说清心寡欲,也别欲壑难填吧。你看那些长寿老人,有几个是大富大贵的,都是穷乡僻壤无欲无求的人。”老闻说。

“你老啦,我还年轻呢。”简秋耍赖。

第一次喝完一杯苦巴巴的水,简秋和老闻躺在简秋的床上。老闻摸上她的乳房。“是这边吧?我要让我的手指记住肿块有多大。”“错啦,是这边。”简秋将左乳挺过去。老闻认真地摸着,不疼,却有点痒。简秋一直怕痒,以前,老闻想让她服,只挠她痒就行。说也奇怪,爱得神魂颠倒时,老闻摸她哪儿都不痒,只觉得受用,时间久了,疲沓了,主管情欲的那根神经麻木了,老闻一摸她就痒,她就将他的手推开。这会儿,老闻的手虽是再熟悉不过,却像回锅肉,总还是有滋味的。

老闻说:“哦,有黄豆粒那么大呢。我坚持挖,你坚持喝,过段时间看看,小了没有。”

“哎呀,太麻烦了。还费煤气。”

“我挖的都不嫌烦,你喝的还烦了?”

“苦啊,太难喝了。”

“唉,实在不能替你喝,坚持吧。”

有半个月的时间,老闻隔两三天,就挖回一些婆婆丁,有时送上门来,有时是简秋去他那取回来。为了老闻这番好意,简秋皱着眉、捏着鼻子往下喝。每次她都是像老闻教的那样,像熬别的中药那样,熬三遍,三遍的水再兑一起,装进一个盖子密封的大水杯里,在家里喝,也带到单位去喝,一打饱嗝,满嘴苦味,叫她直想吐。

期间,简秋自己摸过那个肿块,对老闻说:“咋一点也没见小啊?”

“哪能这么快,你那个宝贝也不是三天两日长成的。来,我给你揉揉,双管齐下兴许有效。你早跟我结婚,我天天给你揉着,哪会长这东西。”

简秋转了话题。“你把那个女人怎么样啦?”

“什么女人?”

“你懂的。”简秋也用上了网络流行语。

“哦,”老闻声色寡淡,“我跟她说不处了,她挺遗憾的,现在有时还发短信。”

“你能说不处就不处了?真放得下?”

“有什么放不下的,刚认识,不像你,恋了这么多年了。”

简秋突然咯咯笑。

“你笑什么?”

“有点痒。”

“侍候你不容易,重了吧,疼,轻了吧,你又痒。”

老闻翻过身去,很快睡着了。简秋披上睡衣,去了趟洗手间,敞着怀儿,她看到了自己的乳房,稍微有点下垂了,但饱满度还是可以的,看不出那个肿块,那个潜伏的杀手,难道未来,健康和美丽都要毁在它的伏击下?苦口良药,还是继续喝下去吧,反正喝不死人。

這天,是个周六,简秋本来要去美容院,老闻却让她在家等他。不到中午,他就拎着一袋菜根来了。“我下午去我儿子家,孩子他妈住院了,他去陪护,让我帮他照看生意。”老闻的儿子在两百里开外的邻县,开着一个小超市。

“要多久?”简秋问。

“得一个星期吧。这不,我多挖了些,够你喝一气的。”

简秋接过菜根,抓出一大把泡进水里。“那你吃完饭再走吧。”她开始洗菜做饭。

老闻挖了一上午菜根,走了不少城外的土路,真有点累了,洗了手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没帮忙。简秋将米下到电饭锅里,一个灶眼儿煮水,一个灶眼炒菜,不到一小时,两人就坐下吃饭了。快吃完时,老闻嗅嗅鼻子。“什么东西糊了?你灶上有什么?”

简秋一个激灵跳起来,一步蹿到厨房去。是蒲公英的根让她煮糊了。“你怎么不多添点水?你别看这东西多了,就不珍惜,婆婆丁都快让我挖没了。”随后跟来的老闻,表情有点心疼。

“我是想少添点水,煮浓点喝。这破记性。”

“没事儿,这边挖光了,我就办个护照,到边境那边去挖。”老闻又回饭桌边,继续吃饭。

简秋笑,忙着去开窗,把屋里肺里的焦糊气排出去。当她把客厅的窗子打开,愣了一下,对面税务局办公楼二楼的窗口,站着一个男人,正在看三楼她的窗口。男人急转身,离开了。简秋觉得这面孔似乎在哪儿见过。

秋光见深,田野的色彩斑斓好看,却是冷凉得很了。简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着老闻来挖婆婆丁根。上次,她把水熬干了,浪费了老闻的劳动成果,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一直都是老闻在挖,全是为了她,她也该有所表示才好。

小城一年年扩建,旷野越退越远了。出来一次,没有以前那么近便了,但简秋兴致不错,就当郊游好了。他们没有铁锹、镐头这些大家伙,每人只带了把小刀子,看上去真就是郊游的两个人。老闻说:“别的地方都让我挖没了,就这东山岗才来过两次,就在这儿挖吧。”

简秋弯下腰,在草丛中寻找着。若不是老闻提起,谁还记得蒲公英这低调不起眼儿的植物呢?到了这时节,蒲公英还开着黄花的已经不多,叶片又是破碎的,灰绿色的,混在杂草里很难发现,简秋转悠半天也找不到一棵。老闻找到一棵让给她来挖,她又吭哧吭哧半天也挖不出来。

“这东西这么难挖呀?”她蹲在那里,两手握着小刀掘土,刀尖挑上去了,却没有一点土起来。

这点她可没有老闻有经验,暄土地里的蒲公英是很容易挖的,但是根比较细小,他怀疑药性不足,所以专找白浆地和坚硬的地带去挖。挖出的根又粗又长,黄棕色的,看着才像药材。但这样一来,这简单的事情变得艰难了。土地太硬,挖不动,还要掘得很深,半天才能挖出一根,指甲缝里都是泥土,指盖生疼。有时挖得深度不够,拔不出来,蒲公英的叶片断在手里,奶白色的汁液沾在他手上,又混上泥土,弄得手又脏又黏。

“你以为呢。有用的东西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吗?”老闻瞥一眼简秋,见她脑门上已浸出汗。“挖不动就别挖了,拎袋子吧。”

简秋真就放弃了努力,拎起塑料袋,跟在老闻的后面。

老闻也挖得吃力,秋阳在近午的时候也很威猛,他脑门上也是汗津津的了。简秋说:“真不明白,这婆婆丁就这么几个小叶片趴在地上,多大的风也刮不走,有什么必要长那么壮的根?不成比例嘛。”

“你不知道,它吸收了多少阳光,多少土地的营养,就是要成就自身的药用价值吧。”

“我们这么忙活,谁知道是不是瞎忙?我摸着肿块没什么变化。”

“还是今晚让我来摸摸吧,没再长,证明努力有效。”

“我都喝够了,太苦了。”

只听清脆短促的一响,老闻手里一截根出来了,另一截断在土里。“小时候吃婆婆丁蘸酱,都是吃叶儿,从没吃过根,我现在吃口尝尝。”老闻说着,将手里半截菜根擦了擦泥土,咬了一点在舌尖上,立刻一口口连吐吐沫。“真苦。”

简秋笑着说:“你以为你挖得不容易,我喝得就容易吗?”

“都不容易。”老闻说,“干活的不容易,享用的也不容易。现在这社会,咋都活得不容易。”

“我可不想回答这么伤脑筋的问题。”简秋在一个清闲的单位上班,思想简单地活着。

老闻挖出一棵,站起来再找一棵,简秋也跟着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再蹲下。快到中午的时候,简秋的手机响了。“喂。”她看一眼老闻,放下塑料袋,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来电话的是税务局副局长肖云峰,怪不得简秋那天在窗口看着面熟呢,原来是中学同学。老闻不在期间,他们见了一面,是在他办公室,当时他下班刚走出大门,而她下班回来刚要进小区,他喊她:“简秋!”她愣过后,马上笑着点点头。他说:“看来你把我忘了,我是肖云峰。”她这才将早年并不深刻的印象拼接起来。那时候,分班太频,跟肖云峰做同学也就一个学期吧,后来他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聊起来她才知道,他最近这是刚调回来。中学时,他是个瘦猴子,现在整个人膨胀了一倍都不止,怪不得她认不出了。“没想到你也会胖成这样,没少腐败吧。”肖云峰难为情地一笑:“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漂亮。我可是你的粉丝。”“假话吧。”简秋嘴上这么说,心里很受用。

肖云峰说晚上要请简秋吃饭。她扭头看了一眼老闻,他正眼睛盯着手,心无旁骛地在挖。她知道他张着耳朵呢,不由得脚步迈动着,慢慢走远了。等她收起手机回来,老闻瞄她一眼。“看你挺开心的,脸上甜蜜蜜的。”

“瞎说。”“谁呀,说这么半天?”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我再去给你找一棵。”简秋背对老闻,弯下腰移动脚步,瞪大眼睛,真的想找到一棵婆婆丁,掩住自己的不自在。

“你脚下就踩着一棵,还瞎找什么!”老闻站直了,盯着简秋的脸。“是个男人吧?”

“你管呢。”简秋蹲下来,开始挖脚下那棵蒲公英。

老闻“唉”了一声蹲下去。“听说税务局的肖局长对你好。”

简秋心里“咚”的一跳。“他对我好是他的事,该我啥事?”

“他可是有老婆的人。”

“那是他的事,该我啥事?”簡秋的小刀子一下下戳着地,只是一个动作而已。

“你小心,现在这些当官儿的,哪个屁股干净?说不定哪天他犯了事儿,小三儿小四儿的都抖出来了,看你脸往哪儿放?”

简秋忽地站起来,怒视着老闻:“我又没说真的要跟他好,你吃的哪门子醋?”

“你喜欢他这样吧?我从你脸上都看出来了,又不是小姑娘,还喜欢所有的男人都围着你转吗?”

“你……”简秋扭头走了两步,又回来:“他说能给我儿子找工作,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你能吗?”

老闻挨了简秋一棒子,扑地坐在地上。简秋硬着心肠,匆匆往城里走了。她要去做个脸部护理,再做一下头发。她突然明白今天为什么会陪老闻一起来野外,是心怀愧意,但转而一想,也就轻松了,老闻不是也有个女人吗,说是不处了,谁知道真假,那一周,谁知他是不是真去儿子家了?

简秋住的这幢楼房,跟对面的税务局只隔一条不太宽的街道,怎么会这么巧呢,她竟然是这样与肖云峰相遇。每天,他都提前来办公室,站在窗口朝她的窗口望,她上班走之前,到窗口站一下,两人对对眼儿,笑一笑,做个手势。她曾笑着对他说:“你们男人,但凡有点出息,就开始不讲道德。”他说:“男人根本就没有道德感,喜欢一个女人就是喜欢,跟道德没关系。”跟老闻吵架的那天晚上,肖云峰请简秋去的是西餐厅,那里面不容易碰上熟人。她问他:“你不觉得对不起老婆吗?”他说:“事情应该隔开了看,此时此刻,在这个空间,就咱俩,这就是合理的。”简秋与肖云峰的交往便放松了。反正她不会笨到还幻想他会离婚娶她,既然如此,大家各自为自己负责,不为别人背包袱。

那天晚上,跟肖云峰分手回家,门口堆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的蒲公英根比她摔下脸子离开老闻时多出一倍。她拎起来,手一沉,心也跟着一沉。不过,时间有点晚了,这一天内容也很多,她有些累了,将那一包东西丢在阳台上晒着,洗洗睡了。

隔了四五天,老闻来电话了。简秋说喂,老闻说喂,然后就是沉默。简秋等着老闻说话,他先打电话过来,还是有话要说吧。过了几秒钟,老闻说:“你没忘了熬水喝吧?”

“那些婆婆丁……”

“坚持下去,对你有好处。快上冻了,不好挖了,再说也不大有了,我想再去给你挖一些,哪天你跟我一起去?多挖点存着。”

“哪天?我可能没时间。”简秋正琢磨撒个什么样的谎,老闻在那边说:“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我上你那,还是你上我这儿?”

“中秋节,我姐可能要来。”

“那好吧。中秋节我去我儿子家过。”

手机里传来嘟嘟声,简秋松口气,又若有所失。她走去阳台上,看到那些野菜根半干了,这些天她一次也没熬水喝,说不上是没心思还是没时间,乳房的肿块她也没检查,当初那种忧戚怎么渐渐消失了?是习惯它的存在了,还是被老闻带给她的安定感,抑或是肖云峰带来的欢愉消弥了?

中秋节这天,简秋起得晚,收拾完屋子,半上午过去了,刚坐下来喘口气,肖云峰的电话来了。“你到窗前看看我。”她手机捂在耳边,走到客厅窗前,就见肖云峰正正当当站在对面一个窗口,两人可以平视。她问:“你办公室不是在二楼吗?”“嘿嘿,为了看你,我把办公室调到三楼了。”他向她挤挤眼睛。她笑。他说:“我马上过去,中午陪你一起过节。”

肖云峰拎来一袋红提葡萄和一瓶红酒,放在餐桌上。简秋心知肚明,晚上,他得陪老婆。中秋实际上讨的是月亮的喜,大白天的,吃啥喝啥都没气氛。但今天阴云低沉,说不定什么时辰雨就下了,月亮圆不圆,对大家都公平。

简秋的心又亮起来,两人一起到厨房包饺子。一个剁肉,一个和面,很快就进入擀皮包馅阶段。肖云峰冷不防给简秋的脸上抹了一道白面,简秋立刻反击,却不能得逞,正胶着,门铃突然响了。

两人立刻安静下来,互相望一眼。简秋小声说:“不管是谁,不理他,现在是我们俩的世界。”他们放轻了动作,继续包饺子。门铃又响了一遍,再无声息了。简秋轻脚走到门前,眼睛贴到猫眼上。楼道里没人。她轻轻打开门,门口旁边放着一个塑料袋,是蒲公英的根,带着新鲜泥土,不过不是很多。她拎进来,放到离门最近的小屋去,又回到厨房。

“什么情况?”肖云峰问。“不知道是谁,以为家里没人,走了。”

简秋洗了手,擦干,拿起一张皮正要打馅儿,听到手机来短信了。她又跑到客厅茶几上抓起手机。只见老闻写道:“简秋,对不起,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这回是真的,上次是我放出风去骗了你,因为我受不了孤独。这些是最后的婆婆丁了,真想给你多挖一些,可天冷了,真的没有了。你好自为之。”

鼻头一酸,眼泪刷上来,简秋生生逼了回去。她急忙跑上阳台,老闻应该从那过去,却没有影子,密不透风的灰云堵满了窗口。肖云峰问她干什么呢,她抓了一把已经干透的蒲公英的根,换上一副开心的表情,回到厨房。“是什么?”他好奇的目光盯着那团褐色的东西。

她不答,只哗哗啦啦找出菜盆,放进手里的东西,接了水泡着。转过身,脸上快乐的表情更加夸张,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讲起单位里的人那些可笑的事,还有手机短信里可笑的段子,然后开心大笑着,一直到坐下来吃饭,两杯红酒喝下,她的话迟顿起来。

“我喝多了……今天真开心……哦,喝得太多了……”

简秋趴在桌上,臂弯里传出抽泣声。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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