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

小河丁丁

傍晚，我们一家在菜地浇水。

菜地在茶山南坡，今年雨水不好，为了保住刚刚种下的白菜秧，让它们存活，我们一家每天下午要来浇水。

山坡上没有水沟，得从山脚往上挑水。父亲母亲用大桶挑，哥哥姐姐用小桶桃。没有那么多小桶，我就和哥哥争。哥哥不让，“你挑不动。”我坚持：“挑不动我担半桶。”母亲却说：“小桶本来就挑不了多少水，你挑半桶，耽误工夫。”我没有办法，因为姐姐素来对我好，我就去帮姐姐浇水，才浇了几棵白菜秧，姐姐就拦住了我，“三，你没有浇匀巧，还是捉蚂蚱去吧！”

我好生尴尬，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谁的忙也帮不上，就当真去捉蚂蚱。

哟，一只好大的蚂蚱，呼呼呼从我脚边飞起，落在前方不远处一根草茎上，摇摇晃晃的，仿佛在说：“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等我追过去，蚂蚱又飞到前方去了，仍然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还抬起一条前腿，好像在冲我招手。

我就一直追，后来蚂蚱像是飞累了，停在一只陶罐上。

那是一只缺了口的陶罐，壁挺厚实，沾泥带土，样式古朴，一半陷在泥里。

我轻步走过去，张着手，想要捉住蚂蚱，蚂蚱往陶罐里头一跳，不见了。

我把手伸进陶罐，摸不到蚂蚱。将陶罐提起来，倒一倒，也没有蚂蚱掉下来，陶罐底子是完好的，并没有破损。

剛才看花眼了吧！

好狡猾的家伙！做样子往陶罐里头跳，实际上却逃远了。

嗯，这只陶罐能盛四五斤水，不是可以浇菜用么？

我欢欢喜喜提着陶罐，回去打水浇菜。

我到沟边打满一罐子水，用力一提，咦，轻得就像空罐子！也顾不得多想，只当自己力气大，匆忙走到地里，给白菜秧浇水。浇了一棵，又浇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浇到第五棵，姐姐提醒我：“三，浇少了不行的，你那一罐子水最多浇三棵。”我一惊，“这罐水怎么浇不完？”

一家人都看着我。

我又浇了一棵，里头的水还剩半罐。再浇第七棵第八棵，真的，水总剩半罐！

一家人都围了过来。

爸爸接过陶罐，掂一掂，浇一棵白菜秧，再掂一掂，吃惊地说：“这是一个宝罐！好比聚宝盆！”

我一下子就想起聚宝盆的故事，那是多么神奇的盆子，你丢一枚铜钱进去，然后就往外拿，永远也拿不完。

妈妈双手扶着陶罐，声音哆嗦起来：“那怎么办？”

父亲想了想，沉声说：“先浇完白菜秧，回家再做商量。”

父亲提着陶罐，沿着成行的白菜秧子走过去，倾斜的罐口不停出水，像一道小瀑布。不一会儿，一块地就浇完了。

一家人怀着奇特的心情回到家，父亲叫母亲做饭。等母亲淘好米放在撑架上，烧起了柴火，父亲把陶罐放在火光明亮的地方，一家人都蹲下来，围着它看。跟我初次见到的样子相比，湿湿的陶罐映着火光，格外诡异。

父亲忽然“嗯哼”一声，提着陶罐站起来。

母亲问：“你做什么？”

父亲回答：“把天井池子灌满。”

母亲又问：“灌满天井池子做什么？”

“我还不放心，要试一下——要是能灌满天井池子，那真是一只宝罐，我们就到山边开口塘，养鱼。我们把陶罐藏在山边岩缝里，人家以为那是山泉水。”

母亲连连点头，“养鱼能赚钱！”

姐姐和哥哥说：“我来打鱼草！”“我也打鱼草！”

我仿佛看见一口清波涟涟的塘，我在水里游来游去，好多大鱼在身边跳。

爸爸来到天井池子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一斜，没有水出来。再一斜，仍然没有。将陶罐底部朝天，一滴水也没有了。奇怪，刚刚明明剩了半罐水，一晃荡还有响声！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瞧着父亲。

父亲的神色，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摸摸头，轻声说：“看样子这个陶罐就让我们用一次，明天得还给人家。”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吃过早饭去看菜地，只见白菜秧绿油油的，一夜就长大了好多。我带着家里人来到捡陶罐的地方，把陶罐放在原处，父亲朝陶罐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

人们久盼的雨终于来了，一下就是好几天。等到放了晴，我惦记着那个陶罐，跑到山上一看，它还在那儿。好奇怪啊，陶罐里头装着的不是雨水，而是烧酒，有大半罐，香香的，引来了几只蜜蜂，嗡嗡嗡地盘旋。

父亲喜欢喝酒，我就把陶罐连酒抱回了家。父亲倒了一杯酒，满脸戒备抿了一口，立即大赞：“好酒！好酒！”然后就一饮而尽，又倒了第二杯。

姐姐说：“不晓得这罐酒，会不会像水一样，倒也倒不完？”

我和哥哥都说：“试一下！”“试一下就晓得了！”

我们家有一口大酒缸，放在大人睡房里，能装两百斤酒。秋天打了谷子，母亲就用新谷酿酒，将大酒缸灌满。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春节，大酒缸快见底了。父亲抱着陶罐来到大酒缸跟前，试探着往里头倒酒，啊呀，酒不停地从陶罐缺口往下淌，瞧着瞧着，大酒缸就满了，陶罐里头的酒却不见少。

母亲把空水桶提过来，说：“再往桶里倒！”

父亲犹豫着，摇摇头，“那天我们往天井池子倒水，一倒，水就没有了。看样子，这个陶罐懂我们的心意，不许我们贪多。永远留着这么半罐，随时能灌满我们家的酒缸，该知足了！”

母亲提议：“那我们就卖酒吧？”

父亲仍然摇摇头，“不行，卖酒也是不知足，我们家以前怎么样，以后也怎么样，省出一年酿酒的粮食，已经很了不得了。”

从此我们家的大酒缸再也不会干，只要它快见底，我们就用陶罐里头的酒将它灌满。

这个陶罐呢？父亲藏在大人睡房的柜子里，上了锁，钥匙亲自保管。

告诉你哦，因为家里有喝不完的酒，父亲不管到哪里做客，都要提一壶酒当礼物。那酒当真好得很！父亲喝了自家的酒，再也不想喝别人家的了。别人也一样啊，只要喝过我们家的酒，就总想喝。就总有人提着酒壶到我们家，央求我们卖酒给他。我们呢？虽然好想卖呀，可也只能这样回答：“我们家的酒不卖，自家喝的。”endprint

转眼到了第三年初秋，那天我们家正吃晚饭，闯进来一个乡下老头，破衣烂裳的，身子很矮小，嘴巴特别大，肚皮圓鼓鼓，进门就说：“我过路的，喝碗水。”

路人进门讨水喝，在我们镇上是寻常事。母亲就指着天井池子边上的水缸，说：“井水在水缸里。”

老头却吸一下鼻子，叫一声“好酒”，然后望着父亲说：“老侄好福气啊，有这么好的酒喝！”

父亲正在喝酒，就举一举杯，热情地说：“老叔，喝杯酒！”父亲本来是个好客的人，自从家中有喝不完的酒，父亲加倍好客，见人来就招呼喝酒，不喝个够还不让人家走呢！

老头喜形于色，说：“好啊！好啊！这么好的酒，怎么也要尝一尝！”

母亲立时皱起眉头。

姐姐黑下脸，端着饭碗到门口去吃。

父亲招呼我说：“三，给老人家取杯筷来。”

我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取来了杯筷。

老头就从从容容坐下，跟父亲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他个子虽然小小的，好能喝啊！满满一杯酒，他张着大嘴，往里一倒就下去了。而且他光喝酒，不吃菜。父亲叫他：“动筷子！动筷子！”他说：“我就是这个毛病，光喝酒不吃菜的。”

不多久，桌上的酒壶就空了。

我替他们打来一壶，谈笑之间又喝干了。

母亲吃完了饭，我们三姐弟也吃完了饭。母亲和姐姐因为生老头的气，也生父亲的气，到门口乘凉去了。哥哥呢？今晚镇上有露天电影，他放下碗就看电影去了。只有我不放心父亲，守在桌边寸步不离。

父亲提着空酒壶对我说：“三，再打一壶酒来！”

我噘着嘴来到大人睡房，用竹杯往大酒缸里舀酒，舀了一下没有舀到，手臂往下伸，杯底触到缸底了，还是没有舀到。怪事，明明还有大半缸酒的呀！

“三！三！快打酒来！”父亲高声催促我。

我只好出去告诉父亲：“大酒缸空了……”

父亲已有七八分醉，不记得大酒缸里本来有多少酒，喷着酒气说：“陶罐里头不是还有酒么？”从腰间解下钥匙递给我，嚷嚷着说：“把陶罐抱来，我和老叔喝个够！酒逢知己……千……千杯少！”

我见父亲满面通红，舌头打结，就来到睡房，开锁抱出陶罐，气冲冲地对老头说：“有本事，你把这罐子酒喝完！”

老头见到陶罐，眼睛睁得好大，亮晶晶的眸子像是要飞出来，说：“这个罐子是我的，怎么在你们家？”

我顿时急了，说：“这是我们家的！”

老头盯着父亲问：“你凭良心讲，这个罐子是不是你们家的？”

父亲是个耿直人，向来不会撒谎，就悻悻地说：“从茶山捡……捡回来的……在草……草窝里……”

“这就对了。我这个罐子，装了酒，永远喝不完的。我找了它好久，听到西峒姓丁的家里有喝不完的好酒，就猜是它在这里作怪。”

听他说出陶罐的好处，我和父亲都不知如何是好。

老头站起身，提着陶罐就走。他的举动那么突然，等我和父亲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大门了。

“拦住他！拦住他！”我大声叫着，追到门口，只见到母亲和姐姐。月亮出来了，石板街上明晃晃的，哪里有老头的身影。

母亲问：“拦住哪个？”

我跺着脚回答：“就是那个老头！在我们家喝酒那个老头！”

母亲和姐姐面面相觑，“他出来了吗？”“我们怎么没有看见？”

过了半个月，我和父亲去砍白菜。二人一起去发现陶罐的地方看一看，咦，陶罐怎么还在这儿？里头既没有水也没有酒，空空的。四下瞧瞧，不见一个人影，只听见鸟儿在远处自由自在耍着舌子。

父亲摸摸陶罐，说：“看来这只陶罐跟我们特别有缘，如今第三次遇到，也不能白遇，发一笔财再讲。”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看一看我，那一刹我屏住了呼吸。

父亲深吸一气，鼓着腮，把钞票往陶罐里头一扔，钞票直接落到地上，化作一只大蚂蚱，呼呼呼振翅飞走。陶罐呢？像肥皂泡那样消失了，但是地上留着一个圆圆的印子，陶罐底子压出来的。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陶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