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抒阳
1.
去年,幼儿园中班升大班的时候,胡桃就来过一次公孙路小学。
她的生日在下半年。按照规定,8月31日之后出生的小孩,要晚一年上学。爸爸探亲回家,和妈妈商量,觉得这亏吃大了。
隔壁的南南也是下半年出生的,却提前了一年上学。南南妈妈对胡桃爸妈挤眉弄眼地说:“你们去给桃子改一下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给户籍警察送点烟啊酒啊,这也不算个事儿。”
胡豆一听,眉毛就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对你不算个事儿,但对我算个事儿——坏事儿!这是走后门,歪风邪气!”
南南妈妈脸上“唰”地下了一层寒霜,“嗬,那当我没说。”扭身走开了。
进了屋,胡桃妈妈忍不住埋怨丈夫:“她也是帮我们,何必当面给人家难看?”
“我这人就这样!站得正,走得直!”胡豆梗着脖子说。
“那桃子上学的事怎么办?”
“怎么办?她现在算术题也会做,字也会写,水平足够一年级,我直接去找校长!”
妈妈噎住了,这样去找校长,肯定碰一鼻子灰。但她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地板上摆弄洋娃娃的胡桃抬起脸来,眨巴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妈妈。妈妈捋捋她柔顺的头发,说:“我小时候虽然也规定六岁上学,但是不看户口本,摸个耳朵就行。”
“什么叫‘摸个耳朵?”胡桃好奇地问。
“就是这样。”妈妈高高举起右手,越过自己的头顶,摸到了左边的耳朵,“一排小孩站在校长面前摸耳朵,据说不满六岁就摸不到。其实我报名的时候还差几天,我只好拼命伸手,总算是摸到了!”
“啊,我试试!”胡桃歪着脑袋,努力地抻长手臂,吭哧吭哧半天,脸都憋红了还是差一毫米。看来不满六岁真的摸不到啊。
第二天,胡豆拽着胡桃,胳膊底下夹着那本被翻烂又补好的《儿童古诗选读》,走进了公孙路小学的校长室。进门之前,胡桃又偷偷练习了一下摸耳朵,现在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能用中指尖碰到耳朵尖了。
可是,校长没要她摸耳朵。
胡豆把《儿童古诗选读》往校长面前“啪”地一拍,说:“你从里面挑,随便挑哪首她都会背!”
校长瞥了一眼,把书一推,摊摊手无奈地说:“年龄是个硬杠杠,别说小孩会背诗会讲英语会做算术题,就算会发明火箭,也是年满六周岁入学,不然教育局登记不了学籍。”
“有的人改了户口本都能入学,我们老老实实来找你,怎么就不行呢?”胡豆质问。
校长哭笑不得,“你要是偷着改了,我也没办法。反正就认户口本。”
“户口本是死的,人是活的……”胡豆又反驳。
“这位家长,”校长打断他的话,“你的心情我十分了解。但是,判斷孩子能否入学不仅看记忆能力、计算能力,还要综合起来看他的认知水平、心理成长水平,等等。提前入学,有可能是拔苗助长,这样对孩子反而不好,对吧?”
话说到这儿,算是彻底拒绝了。
父女告辞出来,胡豆不甘心地嘀咕:“再混一年幼儿园,不是浪费时间吗?”
胡桃倒不沮丧。她新奇地瞪大眼睛,小脑袋转来转去。小学校园里,建筑和树木似乎都比幼儿园的高大、威严。冬青树篱修剪得像小平头一样规整,灰色大楼的墙缝刀裁般笔直而锐利,旗杆顶端尖耸,底部却粗得需要合抱。这些都令她肃然起敬。
2.
今年,胡豆从部队转业了,胡桃也终于正式走进公孙路小学。
公孙路小学是个长嘴葫芦的形状,校园深深埋藏在几排临街居民楼的后面,窄小的校门开在公孙路上,从校门到校园,要走过一条狭长的巷子,大家把这条巷子叫“长颈鹿路”。长颈鹿路一边是张贴着各种评比表格的橱窗,另一边是写着“热烈欢迎新同学”的黑板报。走完长颈鹿路,眼前豁然开朗,教学楼、行政楼、操场逐次排列。
透过一(1)班的窗户,可以看见一排排毛芋头一样生嫩的新同学,正眨巴着眼睛,歪着脑袋听班主任姚老师训话。那个穿着鲜艳的红衬衫、脑后翘着两把硬邦邦的小辫子的女孩,就是胡桃。
姚老师一声令下:“现在——我们来比一比谁坐得好!”“乒乒乓乓”,一阵桌椅乱响,孩子们迅速挺直身板、手臂交叉叠放在桌上,一动不动坐得端端正正,连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只有眼睛跟着老师滴溜溜转,流露出渴望的光芒:“看到我!表扬我!”姚老师站在讲台后面,不动声色。
十分钟过去了,原本安静得像午夜的教室里,渐渐出现了细微的窸窸窣窣声,有的人开始悄悄地挪挪屁股、挠挠头皮,还有的人身体虽然没动,却不耐烦地打起呵欠噘起了嘴。这些小动静,姚老师都看在眼里,她也注意到,后排穿红衬衫的女孩自始至终保持标准坐姿,安静地望向自己。
其实胡桃正在认真观察姚老师。姚老师四十多岁,胖乎乎的,笑起来能称得上慈祥,但她为什么总是虎着脸?胡桃的目光又落在她的眉毛上,整张脸最凶的就是这对眉毛,眉梢是向上挑的三角形,像两把随时可能飞出来的小刀子,不怒自威,令小孩战战兢兢。
又过了十分钟,姚老师才点点头,让胡桃和张卓尔,还有另外一个女生站起来,大声宣布:“这三个同学坐得最好!表扬!”
哇,上学后的第一个表扬!胡桃立刻满脸放光,眼睛笑弯了;卓尔矜持地抬起下巴,似乎在说“哼,小意思”,只有微微张翕的鼻孔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另一个女生则害羞地低下了头。
姚老师指着那个女生,“你来喊‘起立试试。”
“上课!”“起立……”姚老师皱起眉,“不行不行,声音太细,像小猫叫。”
她果断地一指卓尔,“你试试。”“上课!”“起,立。”张卓尔大概是太想把这两个字念好了,反而节奏拖拉。
姚老师还是直摇头,然后指了胡桃,“你来。”“上课!”“起立!”胡桃的声音干脆响亮,透着快活劲儿,好像上课是一件盼望已久的大喜事,就连最懒散的人听了,也会精神振奋。
姚老师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就是你了!以后上课都是你喊‘起立!”endprint
“嗯!”胡桃点点头,眼睛晶晶亮,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嘴紧紧抿起来,像成熟饱胀的豌豆荚,生怕裂开一个小缝,愉悦的笑声就会像豆粒一样无法控制地噼里啪啦迸射出来。
正午时分,南楼的走廊里人声喧哗,家家户户都在做饭。胡桃兴冲冲地跑进来,穿过菜香弥漫的油烟,扑到忙碌着的胡豆背上,“爸爸,老师让我喊起立!”
“哦?”胡豆被扑得手一晃,努力端稳汤碗,才搞明白女儿的话,“那就是让你当班长啰?不错嘛!第一天就当了班长!”
“老师就让喊起立,没让当班长!”
“喊起立就是当班长。”胡豆笑呵呵地说。
“真的啊?我当班长了!”胡桃指着自己胸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卓尔跟她前后脚进的楼,听到这番对话,忍不住气愤地插嘴:“她才没有当班长!她就是嗓门儿大!老师一开始是叫我喊的,我嗓门儿没她大,就没选上。”
胡桃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针锋相对地说:“你是嫉妒我吧?老师一开始给你机会的,可是你连‘起立都喊不好。”
“你……”卓尔涨红了脸,脖子也抻长了,一副要开斗的架势。胡桃叉着腰,胸膛一挺,哼,谁怕谁?
“哎哟哟,你们两个是同班同学,怎么能吵架啊?一点也不团结……”两家的大人赶紧把各自的小孩拉走了。
卓尔进了屋,他妈妈立刻伸出白皙修长的食指,气哼哼地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没用!连胡桃都比不过!她爸爸就是个大老粗,她妈妈就是个管理员,你爸妈可都是副教授!”“这也不全怪他,”卓尔爸爸推了推眼镜,“刚进学校,老师哪知道谁好谁坏,班长还不是随手乱点的?”
胡桃进了屋,胡豆用厚实的手掌拍拍她的脑袋说:“你现在是‘疑似班长!”
3.
公孙路小学没有食堂,所幸大部分学生家都住在附近,中午回家吃完饭,还能睡个午觉再上学。
这天,胡桃下午上学,发现同学们都扒在老师办公室的窗台上往里看,小小的窗口扒得里三层外三层,挤不进去的就攀着前面人的肩膀,使劲儿踮脚尖。大家脸上都是乐呵呵的。“你们看什么呢?”她费了好大力气钻进去,把鼻尖抵在玻璃上往里一瞅,啊,原来是在看姚老师。
姚老师趴在桌上睡午觉,肉乎乎的脸搁在胳膊上,被挤得扁扁的,正好冲着窗户。更好笑的是,她厚厚的嘴唇半张着,从里面亮晶晶地吊下一根口水,马上要滴到桌面上时,又随着“呼——嗬,呼——嗬”的鼾声被吸了回去,像一根弹性良好的银色橡皮筋。小孩们随之发出“哇”“乖乖”的惊叹。
胡桃也捂着嘴“嗤嗤”笑起来。但是她脑中“叮”的一声想到一件事:“我这个‘疑似班长和同学一起看笑话,这也太不成样子了吧!”她立刻履行职责,板着脸驱赶同学,“别看啦!回教室,回教室!”
“你管得着吗?”一个叫高岳伟的赖皮男生翻着白眼说。
“我,我,”胡桃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我是‘疑似班长”吧。她一转眼,看见卓尔站在一边盯着自己,一脸不屑的表情。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勇气。她大声说:“马上要上课了,我们都应该进教室坐好!”
“嗯,她讲得对的,我们走吧。” 莫骐骐带头往教室走去,胡桃感激地看看她,她就是第一天也试过喊“起立”,被姚老师形容成“小猫叫”的那个女生。
可是高岳伟一转身又扒到窗台上,像唱歌一样摇头晃脑地说:“我就要看,就要看,姚老师,淌口水,淌口水……”
这么一吵,窗子里的姚老师哼了一声,动弹了一下。
“姚老师醒啦!快跑!”就像不小心把打盹的狮子弄醒了一样,那些吱吱喳喳的小猢狲一眨眼溜得无影无踪。
姚老师睁开惺忪睡眼,只看见胡桃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有些生氣地打开门,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刚才看见你在睡觉……”胡桃也不知该怎么叙述。
“看见我在睡觉,就不该把我吵醒!老师上课很累你知道吗?”
“不是我把你吵醒的,是他们,是那些男生!”胡桃心一横,大声说,“你睡觉淌口水,他们都围在窗口看。我叫他们走,他们不肯走,还和我吵,就把你吵醒了。看见你醒了,他们又都跑了。”
姚老师赶紧抬起手背蹭蹭嘴角,果然湿乎乎一片。她的表情立刻变得羞恼起来,“知道了,你走吧。”
“啊?哦。”胡桃不甘心地走开了。
铃声响了,姚老师走进教室,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妥妥帖帖,唯有眼睛里残留着些许血丝。她镇定地扫视了一眼全班,说:“上课!”
“起立!”胡桃赶紧喊道。哗,大家站了起来。“同学们好!”“老师好!”“请坐!”胡桃期待地看着姚老师,希望她狠狠批评那些围观的同学,特别是高岳伟。可是姚老师没有,只若无其事地说:“请大家打开课本。”
胡桃看看高岳伟,高岳伟迎着她的目光做了个大鬼脸。
“为什么姚老师不批评高岳伟,也不表扬我?”在晚饭桌上说起这件事,胡桃不解地问。
“真是个傻姑娘。姚老师怎么批评他?‘你以后不许观看我睡觉淌口水?又怎么表扬你?‘谢谢胡桃同学阻拦大家观看我睡觉淌口水?”妈妈说。
“哈哈哈哈!”胡桃笑得捂住了肚子。
妈妈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叹了口气,“你呀,太实诚!这事姚老师觉得丢脸,她肯定不想多提。以后碰到这种事儿,你自己不凑热闹就行,别多管闲事。”
“我不是管闲事!我是‘疑似班长!”胡桃的眼睛瞪得溜圆。
妈妈只能暗自摇头,唉!胡桃和胡豆这父女俩,都是单细胞动物。
过了几天,胡豆去学校给胡桃送伞,碰到了姚老师,便问问女儿在学校的表现。姚老师斟酌着说:“胡桃很聪明,就是有点太天真。”
一年级的小孩不是个个都很天真吗?可是特别强调胡桃天真,就不是什么褒义词,看来“口水事件”得罪姚老师了。胡豆立刻失去了继续交流的心情,他看看天,点点头说:“那么,再见。”“砰”地打开伞走了。姚老师只好自我开解道:“部队出身的大老粗,难怪!”endprint
4.
几场雨最终洗去夏日的尘垢,捧出了一个熠熠发光、旖旎绚丽的秋天。
妈妈单位要去安徽泾县秋游,那里有个景点叫桃花潭,就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桃花潭。胡桃立刻眼睛发光,“妈妈,能带我去吗?我早就会背这首诗了,可是还没见过桃花潭呢!我好想去诗里面的地方看看啊!”
“这怎么行?你那天不是要上学吗?”
“请一天假嘛!求求你了妈妈!”胡桃赔着笑,拱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个劲儿地作揖。
“我觉得可以!”胡豆出乎意料地同意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她去桃花潭感受一下诗意,比待在教室里读一天书收获更大!我来给你写假条!”
胡桃兴奋地跳了起来,“爸爸万岁!爸爸万岁!”
胡豆找出纸笔,凝神思索一番,开始奋笔疾书。写完了,胡桃拿起来念。
尊敬的姚老师:
圣人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胡桃妈妈单位去安徽泾县秋游,这是一个增长见识、开拓眼界的好机会,还能看到李白诗中的桃花潭,因此胡桃也一同前往,特此请假一天。请予以批准。
家长胡豆
妈妈皱着眉头说:“怎么可以这么写?这不是说她翘课去玩吗?会给老师留下坏印象!你写家里有急事不就行了?”
胡豆把钢笔往笔帽里“啪”地一塞,“假条不是‘假条,要实事求是。老师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那说明她跟我们的观念不一致,她的印象是好是坏也就不重要了。”
“对你不重要,可是她对桃子有了坏印象,桃子的日子就难过了!”
“反正我们不能说假话。出去玩就是出去玩,写成别的就是骗人。”胡豆的话铿锵有力。
在妈妈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她揣着那张实话实说的假条去上学了。
姚老师看到假条,阴沉着脸不说话。胡桃终于忍不住问:“老师……批准吗?”
姚老师瞄她一眼,“你爸爸把‘圣人都搬出来了,我有资格不批准吗?”
“耶!谢谢姚老师!”没心没肺的胡桃立刻欢呼雀跃地跑出了办公室。姚老师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胸口发闷。她又看看手中的假条,觉得那棱角分明的字迹分外触目。
和妈妈一起去秋游的日子到了。妈妈的同事见到胡桃,颇有些惊讶地问:“桃子,你今天不用上学吗?”胡桃一句话就打发了他们:“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听了这个回答,叔叔阿姨们都呵呵笑起来。
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第二天,胡桃一走进教室,就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点审视的味道。她摸摸头发,拉拉衣襟,辫子绑得很整齐,扣子也没有走错门。
卓尔突然跑过来,挑衅地说:“你昨天是不是旷课去玩儿了?”
“你乱讲!我才没有旷课!我跟姚老师请假的!”胡桃大声驳斥。
莫骐骐赶紧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告诉她:“昨天姚老师当着全班同学说你不应该上课的时候出去玩,还说这是无组织无纪律,严格地讲就是旷课。”
“可是,我跟她请过假了。”
“她说请了假也不算数。”
“她同意了,我才去玩的!这怎么能不算数!”胡桃气愤地说。
莫骐骐又想起来一件事,“昨天你不在,是张卓尔代你喊的‘起立。”
胡桃沉默了两秒钟,说:“喊就喊呗,那又怎么样?”
打上课铃了,胡桃趴在桌上闷闷不乐地想,姚老师怎么能这样呢?她对老师一直很尊敬,但姚老师这样做,让她十分难过。
她一抬眼,看见了窗外一角明媚的蓝天。这个神经粗大的小孩不知不觉就把难过抛到了九霄云外,又美滋滋地记起了昨天游玩的情景。真开心啊,要是经常不上学出去玩那該多好。
5.
北风呼呼地掠过街道,掠过校园,摇落了一树树梧桐叶,就像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接着,某个夜里,白雪来了,悄然把整个城市拥入怀中。
落水管中挂下来亮晶晶的冰凌,足有尺把长。透过结着霜花的窗玻璃,可以看见一(1)班的小屁孩们正在大声背诵《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姚老师背着手在黑板前走来走去,琅琅书声中,似乎有个嗓音特别脆亮。她循声望去,看见胡桃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使足力气地喊着。唉,这孩子有点奇怪,明明心地单纯,但又常令人哭笑不得。让她讨厌不来,也喜欢不来。
这时,后排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哎哟!高岳伟尿尿喽!”
“啊?快去看,高岳伟尿尿喽!”小孩们根本没有自控力,全都丢下书本,兴奋地跑到高岳伟的座位那边,围观他尿的尿,挤不进去的还站到了椅子上。高岳伟涨红脸坐在那儿扭来扭去,屁股下面一片湿,冒着热气的尿水顺着椅子腿淌到地下,汇聚成了亮晶晶的一汪。
姚老师拼命地用书“啪啪啪”抽打讲台,才让大家重新回到位子上坐好,恢复安静。她黑着脸瞪着高岳伟,问:“你下课干吗去了?有没有上厕所?”
高岳伟不吱声,耷着嘴角,两只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姚老师。
旁边的男生幸灾乐祸地替他回答:“没有!一下课就在打雪仗!”
“好,好,”姚老师咬牙切齿地点点头,“贪玩是一种病!要治!”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搜索一番,最后定在胡桃身上,“你一下课就看好高岳伟!除了厕所,哪里都不许去!”
“啊?可是……”胡桃想说“我也要玩儿呀”,但是一看到姚老师严厉的目光,她扁扁嘴,把话咽回去了。谁让她是“疑似班长”呢?
接连下了几天雪,把校园变成了超级童话乐园。一下课,大家一拥而出,在玉砌琼雕的世界里撒欢打滚,笑声、喧闹声不绝于耳。沉寂的教室中只剩下两个人——胡桃和高岳伟。高岳伟撒腿要跑,胡桃伸手把他紧紧揪住,“不许出去!”
“要你管!多管闲事多吃屁!”他挣扎了半天,但胡桃紧紧捏住他的袖子,手指头掰都掰不开。高岳伟又求爷爷告奶奶说了一箩好话,甚至许诺给胡桃做一只冰灯,里面可以点蜡烛玩儿,她还是不为所动,“谁稀罕冰灯!姚老师让我看好你,我就不能让你走!”endprint
“那我去上厕所,上厕所总可以吧?”高岳伟嬉皮笑脸地问。
胡桃只好押着他去上厕所,一路上都扯住他的衣襟,生怕他跑掉。他进了男厕所,她在门外等。路过的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唉,这真是个讨厌的差事。
其实,外面满世界白莹莹、软绵绵的雪,让胡桃的心里也好像有许多小爪子在挠。
大课间时,莫骐骐突然跑进来了,“胡桃!出去玩儿呀!再不玩儿雪都要化啦!”胡桃终于动摇了。她看看高岳伟,“那,我出去玩一会儿,你在这儿不许跑。”“好,我不跑。”高岳伟的头点得像鸡啄米。
胡桃就和莫骐骐手拉着手,一阵风地跑出去了,一直玩到上课铃响,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进教室。一进教室,胡桃就呆住了。
一个叫迪迪的女生正在哇哇大哭。她脑门上破了一块皮,往外渗着血。高岳伟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姚老师气得脸都歪了,指著高岳伟的鼻子大骂:“闯祸精!一刻看不到就闯大祸!”原来,胡桃一走,他也立马开溜,到操场上和几个男生打起了雪仗。为了加大雪球的威力,他把石块包在里面,结果误伤了路过的迪迪。
姚老师一抬眼看见胡桃站在门口,头上还汗蒸蒸地冒热气,一副玩疯的样子,顿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叫你看好他吗?你有没有负起责任?”胡桃惭愧地咬着下嘴唇,深深地埋下头。姚老师还不解气,“你和高岳伟一起罚站!”
“啊!”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胡桃觉得脸上立刻滚烫滚烫,身体却变得冰冷而僵硬。这是她第一次被老师罚站。教室里一片嗡嗡声,似乎大家都在不客气地议论着她。她把脊背紧紧地贴着黑板,眼睛盯着在雪地里踩得又脏又湿的鞋尖,多希望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能看不见自己。
突然,卓尔的声音冒出来:“老师!她罚站了,那上课谁喊‘起立啊?”
胡桃心里一颤,只听姚老师很随意地回答:“那就你喊吧。以后都是你喊。”
这真是雪上加霜。胡桃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也不管当着姚老师和那么多同学的面,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比被砸破头的迪迪还凄惨。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6.
胡桃红肿着眼睛,蔫头耷脑地回到家。
胡豆吃了一惊,刚要问怎么回事,只见卓尔欢天喜地地冲进走廊,带进一股寒冷的小旋风,还没跑到自家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扯着嗓门大叫:“妈——妈——老师让我喊‘起立啦!我当班长啦!”
卓尔妈妈一脸惊喜地迎出来,把儿子一把搂进怀里,“乖乖!真是太棒了!我就说嘛,是你的——谁也抢不走!”说完还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胡豆。
胡豆噎住了。他走进屋,看看正趴在床上大放悲声的胡桃,只说了六个字:“不要气,只要记!”
可是,胡桃的心是个漏勺,啥也记不住。
雪很快化了,城市在冬日的太阳下坦荡荡地晒着,到处都是灿灿金光。
胡桃一蹦一跳上学去,书包在她的背上啪哒啪哒跳跃,似乎里面装着一只活的小兔子。“咦?”她站住了。只见一棵大树根部的背阴处,还残留着一抹白雪。她走过去蹲下身,把它们掬起来。可惜这些雪不再是绵软可爱,而是硬邦邦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就像被虫蛀过。
这时,突然有人在后面踢她的书包,“还不快走?笨蛋!迟到了要扣分!”她回过头,卓尔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撒腿向前冲去,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卓尔以为她在生气,其实她没有。风从她的耳旁刮过,融化的雪水从她的指尖滴下来,天蓝得像擦洗过的宝石。这个忘性太大、天性快乐的小孩冲进学校,冲进教室,大声地叫:“耶!通关!没迟到!”她弯下腰又笑又喘气,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疑似班长”病,就这样迅速痊愈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