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鄢长友领我们走到坡地,分开草丛,有一座坟。这是老婆子睡的了。我惊讶于坟的大体严整。
“老菜园”。说出这个词,语气落在“老”字上,显得郑重其事,或许和坟一样,是这里剩余不多的重要东西。
草地长严了,完全看不出以前的菜园,在灌木中怎样开辟。老汉打头破阵,老婆婆跟身翻梳,杂乱中才有了纹路。上山小路旁一个垒得很整齐的石垛子,只是卫护着一棵树。不知道谁有这样的心情,是我在山上常见不解的。到溪边去的路尽头,架着两根捆在一起的木棒,颤悠悠地到水边,被踩光了皮。水从山上下来凉了。
房子下陷了,屋顶像是盛了太沉的东西。但并未长出蘑菇或狗尾草,因为蒙了一块塑料布。塑料布旧了,三年前鄢长友说起过,这是他得到的全部低保待遇。
那时老婆子还在。为了这块油布,她的头上被村支书敲了个大包。捋起头发,我看到了那个大包。今年鄢长友托人要了三百块钱,过年赊了五十斤米。人家说我太没用了,他说。
地上有上次雨水淌过的痕迹,形成了两个小小的圆坑,吃饭的罐,似乎就陷在这坑里,缺了一半。老婆子的腰是近于九十度躬着的,在这间矮棚子里显得合适。鄢长友则会磕碰到一些棚架上挂的东西。
现在的他磕不到了,背也躬了下去。
铁勾上添了一个吊罐,也已熏得全黑了。床上添了一只猫,铁锅里的剩饭有些惊心,似乎已经死去了一次,灾难后的景象。可能这是给猫狗吃的。
鄢长友说,老婆子的坟请了几个人,用了冉家老屋场搬走留下的棺材。
我见过这副棺材,晾在老屋的阶沿下裂口了,看得见里面的一线情形。但这仍是花了钱的。就像那个石板屋顶开裂的老屋,现在也升起炊烟,从这里可以望得见,住进了一个老人,是从镇子上回来的。一条河里只剩了落单的老人,不与外界关联,正像这条河的姓名,天生含有一个“让”字。
墙向这头倾斜了,那头的楼顶,由一根树杈撑着。树杈看不出颜色。二伯说,有天这根树杈断掉,房子就和人命一起没了。
现在的楼上,还有些包谷,搭著一架小梯子。屋后坎上晾的天星米。这头有个厕所。狗拴在两截破墙里,停不住吠叫。地里有翻过的界限。
那时候,这个屋子就消失了,慢慢地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像现在的老菜园,看不出了。
鄢长友是鄢主事的后人。鄢主事老屋场在回龙坪,曾经从这里伐木顺水转运下安康,修府城。二伯说,鄢主事的后人不行。他是八仙出的第一个名人,本身的命太强了。
上次听鄢长友说过,他的头一门死了,是个要饭来的女人,他想着能生孩子,留下了,可是她太能吃,生产队的公分不够。鄢长友赶她走,她黑里往下走到峡口上那根大青树,一头栽下去死了。几天以后才发现,臭了,队上把她就地埋在河边一个坑里,盖上几铲泥,省地。后来让河涨水可能冲起走了。
鄢长友又找了这一门,怀了一胎。那天鄢长友在坡下油榨坪听说生了,回来一看是个没有脚的癞蛤蟆,浑身是丁丁,两肋还各有一个气泡,一鼓一鼓的。说是她洗了裤子晾在石头上,被癞蛤蟆爬了。鄢长友把它扔进了茅厕。这以后老婆子再没怀过。
山上有一条条的雾气,树木都是褐色的。二伯指着一个凹地说,有次一个野猪卧在那里,被堂弟从坡上一枪打下来,一直滚到坡底下。除了分给帮忙的人,卖了一千块钱。
路上的野棉花苞圆鼓鼓的,露水打沉了。往下走一点,看不见鄢长友的房子了。像先前走进了老菜园,看不出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