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广松
我读李娟的文章,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一些生活经验和经典文献。她的文章仿佛激活了我心底沉睡的一些角落,翻出一个新鲜的东西来,虽然这个新鲜的东西依然是旧的。比如说《深处的那些地方》,读起来有一种很深的满足感,好像我自己也亲临其境一样。
文章共有九节,看起来随意,实际上思想情感一以贯之,层层深入“深处的那些地方”。深处的那些地方全部都是“深处的风景”,几乎可以串起李娟现有的全部文字。文章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围绕深处的那些地方展开,而究其实,那些地方只是一个点,作者不停地点击它,抚摸它,不同的内容只是繁复。可是这种繁复非常必要,经过繁复,某种情绪一次次地加深,一次次地推进,终于越积越厚,思路也随之开阔清晰起来,核心乍现,一览无遗又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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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呈现出来的,是些日常的、普通的东西,或者说是些表面的事物。第一节简单地介绍了山里的生活,这里的生活不需要钟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者每天下午都会有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森林、河流、山谷间游荡,天天如此。日常生活像森林、河流一样形成背景,周而复始,恒常如是,乃是一切生活生起和发展的基础。没有钟表的生活完全按照自然节律进行,外婆根据太阳的脚步来安排晚饭,仿佛掌握了时间的秘密,她的出现构成一种“深”。李娟在多篇文章中写到外婆,在外婆身上附着童年和童年的秘密,还有一种古老的、行将消逝的生活,外婆、妈妈和“我”,是一个命运性的系列。
这里是新疆阿勒泰地区,人们生活在自然深处,就像有些人生活在城市深处。李娟见过真正的蓝天、白云和风,以及各种自然事物,还有过许多“奇异”的经历,始终脚踏大地,勤恳、认真地生活。那些努力活过来的人,都是活在深处里的人吧?
第二节一变,在经常性的日子里有一个“有时候”:上午出去散步。她经历了两种情景:一种是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另一种有人迹,也有声音,首先是油锯采伐时的轰鸣,接着,她突然听到身后有“花儿”陡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的理想去处——上方蓝天中准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这种感觉,是空谷足音吗?庄子曰:“夫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然而在她听来,歌声像烟花一样绚烂又缥缈,更多的只是孤独。不过,足音很快就在下一节出现了(有人笔直地向她走来),而且还会在后面的文字里以别样的面目出现。
虽然她经常散步,可还是保留了一个空白:“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但为了找妈妈,她还是去了那条山谷,这次,有一个小孩向她笔直跑来,她们之间有过一些简单的对话,然后她就离开了,简直是逃离。于是她看见浩瀚的山林莽野间,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这条山谷里如果没有人,也显不出孤独,有了那个小孩,孤独才倏然可见。小孩子的孤独气象岂不正是作者本人?她看见的是自己。
虽然涉足了那条山谷,她实际上不曾深入,未能抵达更深的地方。在栖居和游牧的地方始终存在一个令人敬畏的所在,在她看来,那是一处“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而正因为有了这样一处空白,有了一个未能穷尽和不可能穷尽的地方,自然和生活才显得更加深密。有了这种地方,文章才可以叫作“深处的那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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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节的内容大体上可以说是作者出去寻找风景,第四、第五节则是那些风景向自己走来,其中第四节写实,第五节虚写,核心意象是:有一个骑马的人向“我”走来,笔直地向着我而来。
开始是实写,可是实写中也有虚意,她通过一块水晶观看世界,“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这时,她就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这不由得让人疑惑起来,她看见的到底是梦幻还是现实?她放下水晶,没错,“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她开始等待,时间仿佛静止了,“手心空空的”,一抬头,那个骑马的人来到了近前,“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缓辔而行”。真感人呐!只有天空惊人的蓝,还有不远处森林的深厚力量,才可以稳稳地托住这种感觉,而“我所能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幸福”。
接下来从实到虚,从外境过渡到内心:透过水晶看到那个骑马的人,那个人又准确地走进内心。“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来的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笔直向着我而来的。”他是“笔直”的,从一开始就“笔直”地走向“我”的,从外面一直走到心里。“笔直”也是深处的表现,心深了,看见的事物也是笔直地向着自己敞开。
“我”怎么办呢?“我前去迎接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那种情感是真实的呀,“怎么能说我没有爱情呢”?两个骑马的人,一个在现实里,一个在心里,他们都真实地存在着:“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缓辔而行。”再到近前一看,“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于是“我在深綠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前去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可是,“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世界几乎和“我”同步,在一刹那间同步,现实和心里的影像几乎要统一起来,可是会突然转过身去。“总是差一点就知道一切了”,但总是在那时,“有人笔直地向我走来”,于是,从梦想回到现实,两个世界不再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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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前五节铺垫,从外到内的风景描写,世界形成了,显出了它的脉络和骨架,露出了核心。这个世界有一扇门,妈妈是钥匙,当她还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时,世界是“敞开”着的;当她外出散步消失在森林里时,“世界一下子静悄悄地关上了门”。妈妈不在时多么寂寞,寂寞的意思是:现在世界是一个人的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而就是这个世界本身。
现在作者的视线转移到了门口外面的草上,野草长得非常旺盛,“到处枝枝叶叶,生机盎然的”。看见草,就留意到风,可是看久了就观察到草们的“动”,不是因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的生长”而“动”似的。草自身在动,“似的”表明一种趋势,是一种动态,她进而发现,整个世界都在“动态”当中:
天空的蓝也正竭力想逃离自己的蓝,想要更蓝、更蓝、更蓝……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胀,聚集着力量,每一瞬间都处在即将喷薄的状态之中……河流也在那么急湍,像是要从自己之中奔流出去;河中央静止的大石头,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击,纹丝不动,我却看到它的这种纹丝不动——它的这种静,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静中,向着无限的方向扩散……
这是“我”看到的世界:从上到下都在动。而“我”呢?“如同哑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只能“不停地细心感知,其实却是毫无知觉的一个”。是进入“无我”状态了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世界只是在“我”心里无边无际地展开。这时,“突然心有所动”,又因为这个“动”,世界不动了,“突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世界突然进入不了我的心里了”。这个点是什么?是妈妈回来了,就像前文说过的那样,“有人笔直地走向我”,她的心捕捉到了这个信息,“被什么更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世界因此敞开来,或者说“我的世界”消失了,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部分,不是全部,而就在刚才,她还拥有全部世界。
这个过程简略地说就是:不是风动,是草动;不是草动,是我心动。它是“我”的世界的生成法则,以“我心”为基础呈现出来。这一点,作者在文章最后总为两段,两段其实是一段。第一段:“我是说: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两部分即是我与“我所”,“所看到的”是外部世界,“所感知的”是内在世界,两部分都统一在“孤零零的我”身上,“我”是世界之基。最后一段:“这时,不远处蓝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这个意象在前文已经出现了,它就是“突然心动”。这个“心动”是什么?李娟在文章里写到那些花草树木的“动”:
什么都在竭力摆脱自己,什么都正极力倾向自己触摸不到的某处,竭力想要更靠近那处一些……
如果把主语换成人,也可以的吧!那些天空、森林、河流还有石头的“动”,不都是“人心”在动吗?动是一个基本状态,万物与人心都在动态当中,它们在动态中得以统一,然而有个突然的东西打破这个统一,“世界的‘动一下子停了,戛然休止”。在文章里,那个引起心动的东西,一个是骑马的人,一个是妈妈?他们是不是意味着某种特别强大的,或者特别重要的力量?不知道,也不妨。接下来,这样的事情还会重复出现,在重复中情绪逐渐加深,又从作者传递到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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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的意象在第三节已经出现过:“那么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过!”这也许不仅仅是作者个人的经验。在我们的世界里总有一些“空白”,它们仿佛与自己的生活无关,但一直都存在,它使得人们“始终侧身而行”。世界敞开着,但又步步阻障,逼仄不已,是因为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在李娟的文章里,這个地方只是一个绿茸茸的青草小坡,实在是一个小地方。
第三节出现的那个空白是一处山谷,“我”虽然涉足,但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地方,那里意味着孤独。这里出现的青草小坡并不可怕,让人想要逃离的居然是它的“干净清澈”!原来“美好”的事物也可能会“伤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好”?“白石头裸露在蓝天下、绿地上——白、蓝、绿,三种颜色异样地锐利着。”这里出现的白、蓝、绿是最接近于真实的颜色吧?真实得具有慑人的力量,似乎多看一眼就消失了。
但终于是要走过去了,快要到了,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这次再也不会有意外了,可是总是那样。这时,“有人在身后喊我”,“我回过头来,看到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又重复了,不知道什么在动,又把“我”唤回来了。“我想,这不是偶然的。”当然不是偶然的,这是命运性的东西。
我们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走过去,这似乎并不重要。她当然可以走过去,那里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什么也不会发生。即使走过去了,这样的“青草小坡”还会以另一种样貌出现,它可能是一处河湾,或者一条羊肠小道,或者就是一座小桥,但就是过不去。那些小孩子可以在青草小坡上随意戏耍,于“我”却是一个绕不过的“坎”。也许干净清澈只是一个假象?蓝天、白石头、绿草地,它们不晓得自己干净清澈,人们也许只是舍不得那种干净清澈的感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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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节回到妈妈。妈妈有个特点,远近深山没有不敢去的地方,无论什么都敢往嘴里放。在李娟看来,妈妈“脚步自由,神情自由”。这个自由是什么?是自然?是孤独?还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其实都可以,不过还可以说:自由意味着远离伤害,自由意味着安全。
第八节出现了一个比较,阿勒泰与南方的比较:阿勒泰“万物坦荡,不投阴影”,而南方“有巨大的舒适,也潜伏着巨大的伤害”。很显然,自然本身无所谓坦荡和伤害,这里的阿勒泰和南方是想象之物,它们说的是人心和社会。在心的深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自由和安全的,一个潜伏着巨大的伤害,它们分别对应着自然和现实的世界。
两个世界有关联,这一点,李娟在《木耳》中有详细的描写。《木耳》开篇写的那个森林世界元气淋漓,木耳是森林里“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自身能够发出半透明的光。在这里生活会怎样?“似乎已经不知该拿惯常所认为的生活怎么办才好了”。没有了惯常,通常所认为的生活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活着是最简单的一件事,“而在活着之外,其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比如说扫地,扫着扫着就有了疑问:“为什么要扫地呢?”荒山野岭浑然一块,“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被扫除被剔弃呢”?人与自然浑然一体,整个是统一的,混沌未分。
而木耳,也“像个混混沌沌、懵懂未开的小妖怪”,养在深山人未知。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虽然认得木耳,可是不知道“木耳”是什么,木耳在他们那里没有被命名,直到妈妈灵机一动创造出一个新词:喀拉蘑菇。从此,“木耳”在阿勒泰地区哈萨克牧民那里就有了名字,被“发现”了!
命名的同时,它的经济价值也被发现,随后而来的是一拨又一拨寻找野生木耳的人。有意思的是,最适合用来采摘木耳的,是那种五彩斑斓的塑料编织袋,这种“现代性”的袋子是一次性的,用完就可以扔掉;与之对应的,是牧民们手工制作的褡裢,那是一种传统的、古老的袋子,它们能够“以很多年、很多年的时光”存在于生活当中。两种不同的袋子意味着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看,那些背着编织袋的人离开了家乡,来到新疆挖起了木耳,当地人也随之加入了挖木耳的行列——褡裢和使用褡裢的生活,似乎可以随意地、轻易地就被舍弃。
可以想见的是,因为挖木耳,草场、森林、河流等遭到了破坏。“原本天遥地远、远离世事的山野,突然全部敞开了似的,哑口无言。”大自然做出了“回应”,在疯狂采摘木耳的第三年,爆发了牲畜的大规模瘟疫,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类型的”瘟疫。山里的生活一片混乱,出现了抢劫,后来还出现打斗、赌钱、娼妓等,多年来靠心灵自我约束的纯朴社会崩溃了。
木耳没有命名之前,世界元气淋漓,自由自在;命名之后,世界崩溃了。这命名,是不是“突然心动”的时刻?
在被“发现”的第四、第五年,木耳突然消失了。只有“我”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朵木耳,那是整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朵,静静地生长着,倾听着。”为它命名的妈妈始终没有发现,女儿有意“隐藏”了它,她是想回到木耳命名前的世界吧?最后一朵木耳躲过了它的命名者,仿佛回到了原初。在作者笔下,木耳是一群流浪者带进来的,木耳也是流浪者,它的突然消失就是回家。它经历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未命名之前,一个是命名之后,它的回家就是回到未命名之前,回到本来如是的时候。
《深处的那些地方》最后一节写“我”在帐篷里等候妈妈回家,在等候过程中陷入深深的沉思,她发现,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我与我所。这时,“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世界分裂与有人向“我”走来是同时发生的事情。这个分裂是什么情况?“在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世界本来是统一的,“我”为何在这之外?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是要弥补这一切吗?就像我等妈妈回来,妈妈回来意味着家的团聚?原来“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流浪者,在一切之外,在等着回家。
我们可以依着李娟的文章,沿着她的妈妈上溯到外婆,就可以循着来路回到她的童年。她外婆的旧居前后都有竹林,正是“我”沒有命名之前的世界。“我从上往下看到旧屋天井里的青石台阶,看到一根竹管从后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细细的清泉注满了石槽。世界似乎一开始就如此古老。”(《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从外婆身上,“我”能体会到“最初的、宽广的安静感”。这是回家的感觉吧?
外婆曾经有一只猫,被外公舍弃了,可是它不断地回到家来,直至最后被外公卖到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是多年以后,李娟还在《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里呼唤它的归来:
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台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蹿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食的石钵边,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它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
这只流浪猫的故事岂非也是流浪者、漂泊者的故事?他们生活在别处,在一切之外,可是心底一直在渴望回归。而李娟的呼唤连同她所有文章一道,都汇成了一首流浪者之歌,字字句句都在深情言说:归来兮,流浪者!
栏目责编: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