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广志
一只蜥蜴,爬上我爹娘的墳头
大把大把的冥币,还没有燃尽
一只蜥蜴,公然爬上
爹娘的坟头,先用目光
将所有的祭品洗劫一空
白沙、黄纸、浊泪
粘裹着两枚瞳仁
多像记忆中,闪烁在
农场加工队“赶英超美”展柜里
面包上的黑芝麻
不知道,它是雄是雌,蜗居何处
家中有无嗷嗷待哺的子嗣,和
奄奄一息的长辈
只记得,有谁,用粗粝的手指
一一点燃、拨亮几盏油灯
如今,也已缥缈成夜空中
难以落地的星雨
在注定枯萎的阳光下,以及
渐次缩为沙盘的山水之间
一只蜥蜴,最终成为我爹娘
不离不弃的孩子
一场大雪,烙红秃鹫的目光
不约而至的一场大雪,令所有的蹄和喙
都短了许多,而沉睡的草籽
开始在梦中盘算,来年的婚次与家丁
铺天盖地的寒光还没有熄灭
一大群秃鹫,便扑棱棱甩过来
它们低着头,伸着脖,红着眼
像蘸满松墨朱砂的狼毫,渐次戳入
呻吟者的眼白。无数嗷嗷待发的逗点
即刻渗开我极为潦草的童年
只差几步,就遁出国境的西陲村落
昏暗的煤油灯下,我最终也没能看清
蹲在土灶旁,散着尿臊味的半麻袋苞谷
是否也淌着泪、流着血
仅记得一句比火墙还温暖的徐州话
“够吃一阵子了……”
以及,那头脱去棉帽
冒着热气,过早稀疏泛霜的发丝
禾苗返青的季节,一丝不挂的庄稼地
只见洞穴,不见鼠影
远处,已成干柴的玉米秆儿
迎风而泣,呼喊着谁的名字
沈园
作秀七十亩,炫富八百年,最终
穷得只剩下两首词。这位
妻妾成群、高朋满座的园林主人
连个全名也没能保住
倒有双拓迹斑斑的眼睛
透过假山、死水、曲径、病木
远远与我相望。昔日
他们舀着比黄连还苦的月光
把每轮太阳都淬为文字
现在,点横撇捺也成了精
又一场黄昏雨,缝补着
千疮百孔的绍兴。公园的大门
尚未关闭,是谁,已落荒而逃
那曾断了片源的洞房花烛
此刻,正在宫墙上映
逐字逐句,均亮起肤色
相拥相吻
我不想,再用趋势的目光
把爱情劈开
一唱一和的《钗头凤》呵,早在
你们躲进书橱之时,就猝不及防
将我刺伤,隐痛不止的青春
至今,还没找到解药
梦殇
锈迹斑斑的一尊铁炉
时歌时哑的一壶砖茶
依旧绽放在干打垒的小屋中央
煤炭的火 沸水的雾 母亲的眼
频频舐着我的童年
鸽哨惊飞乌云的密谋
陀螺抛出冰碴的笑语
只是 我冻僵的小手
尚未被父亲的恒温焐热
梦呵 为什么
要让我的睡眼蓦然睁开
就连亡亲后背上的雪花
饥饿时 递来热气腾腾的番薯
疲惫时 卷开传说中的飞毯
失意时 索性把皇冠戴在我头上
失恋时 竟让心仪之人
拼命吻我的嘴 拭我的泪
当然 偶尔也放出几只恶狗追咬我
因为 有时自己也太过轻狂
梦呵 你这冥冥时空的使者
请别再让我中途醒来
再软的月光 也难抚平夜半的迷茫
面对又一次的落寞 我已愠色全无
可你 为什么
还要躲在深不可及的角落里
嘤嘤地哭泣
覆灭的春雨,并没走远
迟来的春雨,在窗外整整哭了一夜
不信,随便裁一匹我薄薄的梦
都能拧出五颜六色的汁来
可,当我驱车赶往戈壁
身后,依旧尘土飞扬
竟然,没有一卷云踪
来举证烈日的谎言妄语
仅失落了青春几许,我的枝丫
便憔悴成裸岩、沙脊
即便如此,也不容置疑
雨,曾真实地叩响过焦渴和贫瘠
起初,这雨,只是
我盲目问世的一声惊雷
从此,便洒下双亲
太多的汗水泪滴
当阔别的思念终于淤积成河
竟被注入无边的墓地
两条干枯的河床,分明还温热着
母亲硬塞进我书包的一枚鸡蛋
以及,父亲退休后,仍背井离乡
不敢撒手的半截镐把儿
自从地球有了脉跳的那一刻起
我知道,生命中的每一场雨
都没有走远
几十亿年的前仆后继
也不过,行了三五公里的距离
只是,面对一场井喷
无人能听懂太多的语种和旋律
听诗人阿苏放歌
突兀一嗓子,就把乌孙山的白石峰
刨出了浪花,窗里窗外
月光,全卷了刃
歃血盟誓,挥泪迁徙,开山凿渠
插稻割麦,甚至,给牲口配种
均从阿苏紧闭的双眼里
溢出尘缘,漫开烟火
已失棱角的嘴唇,始终挂着
像焊上去的两撇笑容
让锡伯语的弹舌音
给伊犁河谷的一草一木
统统安上了轮子
毕生,都想借这粗粝而又圆润的嗓音
不断打磨抛光太易锈蚀的灵魂
而阿苏疏于出行。隔山而望
他只求助風,递过一小张白报纸
教你往莫合烟金黄的颗粒中
掺足碧绿的干叶,之后
卷成筒,点燃, 猛咂一口
那阵声泪俱下的烈咳
会及早提醒你:不听阿苏放歌
就等于没去察布查尔
风向标
囚禁太久的石油,实在
难抵一柱天光的引诱
哪怕,抠住冰碴雪糁,仍会
拱出三千米的土壤,滴墨成茵
这体健眸黑的绽放
除了掳走太阳孤苦的背影
同时,也甩给我
一个无色无味的毒吻
而司空见惯的风向标,不知被谁
又随手挪在了钻台上
没有脑壳,却扣着一顶单帽
或,系着一方薄巾
动若钟摆,静似葵芯
明暗虚实,高低远近
就算心有余悸,也总逃不过
似是而非的一副感官
可你,只管思索着风的思索
奏鸣着风的奏鸣
不闻弦外有音,无视景中有景
我深知,自己的颈项
最终,也与大漠和戈壁间
绿意规避的山脊一样
毕生注定,要扛着一座
巍峨的坟茔
在古尔班通古特,读狼
我怀疑,到了第七天,上帝
并未休息,他给日后
定会反水的人间,创造并安插了
一个永不变节的耳目:狼
古尔班通古特的黄昏
刚被血洗过,利喙尖牙
又开始突围
那几畦生长了三千年的铁丝了
而狗,莫非,真不知道
自己也深陷囹圄
仍不停地狂吠,邀功
唯有狼夫妻,面面相觑
一语不发。前些年,我还看见
它们膝缠两崽儿,咋这么快
就秋霜扑面,孤守空巢
好在漠风还没能搜刮走
我皱裂的存折上,最后
一笔眼泪,有群大雁
正哔剥飞过。用手机才拍完
数帧仰天长啸的画幅
便收听到新闻联播
——南方洪水,北方地震
栏目责编:刘涛